這天傍晚,青垚接到沈繹心的電話,他幾周前回國了,待在成都公司辦些交涉,“中藥公司跟工業公司合並,改名‘麝予仙’。鬱總歡迎你回來。”
青垚並沒有回修遠公司的打算,她聯係不到蘇炳浩心裏著急,想到沈繹蘭既然已經打算訂婚,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可她不確定沈繹心是否知道自己跟蘇炳浩的關係,不好貿然詢問。
“下周就走了,我明天找你好嗎?”沈繹心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格外地低聲下氣,“我很想你,那天你從酒店離開,一直沒空去找你,如果阿姨在家的話,我正好跟她談談。”
青垚想,雖然外公不知道被沈繹心說了些什麽話打動了,可那場事故始終是架在兩家人心中的一道坎兒,蘇炳浩肯定跨不過去了,她再次想起沈墨瑾的話:“這件事,算他的第二道坎兒吧,如果你能幫他解開這個心結,爺爺還得感謝你咧!”她決定同意沈繹心的請求。於是她回答說:“過幾天好嗎?等媽媽回來我給你打電話。”
誰知那麽巧,當天晚上青垚就接到林翹音的電話,她剛回國,讓青垚明天回家吃晚飯。
“媽,我能帶個人回家嗎?”青垚覺得應該先跟林翹音通個氣。
“外公都跟我說啦!帶回家吧,跟他說媽媽歡迎他!”林翹音笑嘻嘻的聲音傳來,倒讓青垚忐忑,不知道外公是怎麽說的,但她想時機允許的話,和媽媽一起聽他**那些往事,這對彼此都是安慰,也可以在蘇炳浩偏執的時候有所勸慰。
沈繹心去了巴寶莉專櫃,細致地選了一條花卉羊絨圍巾,這才去接了青垚一起。
三月的成都,春寒料峭,驚蟄剛過,路邊的翠柳咋現一絲茵綠,暖風拂過,空氣裏浸潤著迷人的香味,趕上天氣轉暖,街上行人洋溢著陣陣喜悅,間或還有幼童在路邊嬉戲。踏入C大教師公寓,高大的梧桐剛發出翠綠的新芽,從下往上看去,三樓的窗戶大肆敞開著,飄出一陣陣清香。
青垚指著窗口笑道:“不知道做什麽好吃的。”沈繹心看著青垚的笑靨,像被鼓勵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媽……”青垚推開房門,輕輕地呼喚了聲。
這是一間舊式格局的老房子,內部裝飾卻很精致。玄關處掛著一幅碩大的油畫,牆角擺放著綠意盎然的滴水觀音。從玄關轉出,客廳黃白糅合的暖意呈現在眼前,深色的木質地板,歐式複古燈,掛畫、飾品和綠色植物擺布得當,和煦的微風從窗戶通透而來,氣度開放。
“青垚!”一個娓娓清亮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沈繹心驀地一怔,全身僵直不動。
林翹音關了灶台的火,小跑著來到客廳。幾個月沒見著女兒,隻見她與身邊的年輕男子穿著同色係的深藍色風衣,像影視劇裏走出來的金童玉女,臉上還掛著無比幸福的笑容。
“林阿姨?”
“繹心?”
幾乎是同時,青垚的耳朵裏傳來母親和沈繹心的聲音,她詫異地轉過頭,隻見沈繹心臉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怎麽……”
林翹音瞬間冷靜,說:“繹心,進來坐。”
沈繹心全身顫抖,背靠著牆根,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眼睛卻一動不動地望著客廳的牆壁。青垚伸出手去,沈繹心一把將她推開,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來,“不,不是的……”說著,踉踉蹌蹌地退到玄關處,轉身推開了門。
“繹心!”林翹音拉他,指尖隻觸碰到衣角,人已經衝出了門。
青垚回C大見母親,原本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眼前發生的一切超出了她的估量,她望向沈繹心凝視過的牆壁,那裏原本掛著一幅牡丹油畫,不知什麽時候改成了八十寸的全家福。照片裏,蘇炳桓一身戎裝,站在兩個女人的身後,顯得高大威猛。那張照片是青垚出國前照的,以前也掛在這裏,自從蘇炳桓出事,林翹音就將它收了起來。
“沈繹心!”
青垚恍然大悟,她轉身推門,追了出去。
頭疼。
沈繹心跌跌撞撞地下樓,陽光從梧桐樹的枝葉中射下,那光芒仿佛千萬把利劍插到頭頂,腦中一陣眩暈,當蘇炳桓的臉龐落入眼中的刹那,鋪天蓋地的重壓已經將他的身體重新碾碎了一遍。他倒吸著涼氣,下意識撥通了高猛的電話,沒來得及說話就倒在樹下,迷迷糊糊間有一些麵孔,湊近又退開,而後便陷入無盡的黑暗。再睜開眼時,他已經躺在醫院的VIP病房中,清晨的陽光灑進房間,顯得靜謐安詳。這裏曾是他躺過一年的地方,連竄入鼻孔中的藥水味都還沒有消散。他挪了挪腦袋,眼光所到之處,四壁淺草綠的顏色還是那般平和寧靜。
“給杯咖啡吧,動不了。”他盯著窗前久未使用的咖啡機,笑了笑。
林翹音卻端了杯溫熱的白開水過來,“阿姨還以為可以擺脫你呢!”她的嘴角露出的一抹笑意,溫和地說,“太不夠意思了!”沈繹心垂下眼眸,仿佛回到三年前。他在麻痹中醒來,正是眼前這位美麗嫻靜的女醫生在給他上監測儀。三年來,也是由她親自給自己做定期的康複理療,最艱難的時候,林翹音細如春雨般的安慰和堅定專業的話語,總會讓他絕望的心情很快平複。
“試試先動下手指,”林翹音笑眯眯地遞上水杯,說,“青垚剛出去,她守了你一夜。”
“你們一直都知道的,對嗎?”沈繹心試圖坐起來。
林翹音平靜地問:“知道什麽?”
“青垚來修遠公司上班。”沈繹心自嘲地笑起來,“她本可以去更好的地方發展,現在想,原來是為了找我。”
“她知道的並不多,找你是想了解事情的細節。”林翹音如實回答。
“她知道我是誰,帶我回家就是想聽我親口說出來。”沈繹心皺了皺眉,“現在想想,她其實問過我好幾次,隻是都被我給忽略了。”
“她的心智不如你成熟,隻是想了解爸爸人生最後一段的經曆,你能理解嗎?”
沈繹心閉著眼睛沒回答,林翹音拍了拍手,“不說也沒關係,這是你的權利。現在覺得怎麽樣了?”
沈繹心不經意地動了動眉尖,“頭疼。”
林翹音柔聲說:“受到重創的人都有這個過程,不礙事。”
“林阿姨……教官到現在還常常出現在我的眼前,肋骨斷裂的‘哢哢’聲,就像樹枝被折斷,我們泡在血水裏抖動翻轉,伸出手去,什麽都抓不住……對不起,我沒那麽強大……”
林翹音的心抖了抖。
沈繹心是在達累斯薩拉姆治療了一個月後才被送回成都的。送過來的時候非常安靜,給他換藥抽積水時,他不像其他病人那樣狂罵亂叫,隻是咬著牙悶不吭聲地,昏厥、清醒,再次昏厥。大家都喜歡這個堅強隱忍的小夥子,久了,翹音也習慣他的穩重。作為一個醫生,她明白這種狀態並不好,頭痛是心理上沒有修複好的表現。
林翹音坐下來,鼓勵他繼續。
“教官應該好好地活下去,該死的是我,活著比死還難受……”沈繹心茫然地睜著雙眼,目光不知飄向何方。他並沒有落淚,倒是林翹音的淚水滾滾而下,她以為自己夠堅強,明白過多的情緒糾纏對生活毫無幫助。她微笑著,聲音有些哽咽:“小子,教官不在,你更要珍惜自己,為他好好活!相信阿姨,你做這樣的夢是情緒不好,一切都過了,你的身體早就痊愈。跟所有的平常人一樣,你能吃、能喝、能跑、能跳,還可以跟女孩子約會,結婚生子都沒問題,明白嗎?”
“情緒……”沈繹心動了動身體,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軟弱,他別過頭埋在被褥中。
“壓力太大,人腦會產生激素,感覺痛苦。”林翹音盡量用簡單直白的話解釋,“比方有些人失去了記憶就不會,你偏偏是聰明人,腦子清醒。壓力激素會引發創傷性再體驗,醫學上稱為PTSD。等你打心眼兒裏快活起來,把糟糕的事忘了,就不會疼了。”
“唔……”沈繹心將頭埋得更深,藥物的作用慢慢發揮,讓他陷入沉睡。
林翹音坐在床邊的沙發上,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繹心是你的樣本嗎?媽媽。”
青垚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她雙眼通紅,顯然已經聽到了之前的對話,“您一直跟他有聯係?”
林翹音伸手摸了摸青垚的頭發,“可媽媽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女兒竟愛上了他。”
的確,林翹音沒想到女兒帶回來的人是沈繹心,否則不會換上全家人的照片,但她相信世上所有的偶然都是改頭換麵的必然,這一天遲早要麵對。
青垚握著沈繹心的手坐在床邊,那手掌豐厚冰涼,她輕輕地揉搓著,問道:“媽媽,你說過要告訴我一些事實,就是這個?”
林翹音在德國的時候,曾經下決心要告訴青垚,希望她放棄尋找。“我想告訴你,心病是絕症,看到繹心背負著你父親的人命過日子,生不如死。我還能追究什麽呢?”當年,她剛剛經曆喪夫之痛,就迎來了這個與丈夫共同經曆死亡的年輕人。她義無反顧地承擔起領導這項重大科研課題的責任,三年來,她和她的團隊跟蹤樣本超過一千個,抑鬱、狂躁、**、吸毒、自殺……PTSD的症狀在全世界範圍內都屬於攻堅克難的問題,所引發的討論在某一範圍內長期存在。沈繹心隱忍堅強、超乎尋常的穩定溫和,常常讓林翹音感覺醫學的強大和獻身醫療事業的自豪。她對沈繹心的感情經曆過複雜漸變的過程,卻沒想到,心愛的女兒會帶著他以未來女婿的身份出現在眼前。作為母親,她當然希望孩子擁有一份關係簡單的感情,不要摻雜任何不穩定因素。
當初青垚也曾痛不欲生,現在從母親的口中得到證實,更為自己的衝動後悔莫及。任何時候,把自己承受的苦難轉嫁給旁人的行為,都是自私的。“因為炳桓和他的特殊經曆,我刻意隱瞞了自己,初衷是不願意同事朋友包括繹心的親人混淆這層關係,單純的醫患之間更容易溝通理解相互信任。”林翹音對青垚這樣說。
當母女倆再次回到病房時,她們發現,沈繹心失蹤了。
林翹音和青垚出門不到十分鍾,回到病房就空無一人。醫院監控顯示,有個男人將沈繹心帶出了病房,青垚認出,那人正是高猛。
“也許他不想跟我們告別。”林翹音安慰青垚,“尊重他吧,或者他確實很難麵對我們,麵對那段往事。”
“他說過,回憶那件事挺難的,他不想回頭。可他不把這事理順了,他就永遠不得安寧。”青垚固執,雖然認同母親,但無法說服自己放棄,或者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如果沒有這個借口,她便不得不放棄。顯然沈繹心已經放棄了,就像當初放棄那個瘋狂的女孩兒那樣。
一再加固的心,被現實猛砸的時候,還是那麽疼,疼得讓人發瘋。
“那是他自己選的,”林翹音阻止青垚,“你要勇敢。讓時間衝淡過往的芥蒂,讓距離指引各自的感情。隻有學會了隱忍,你才能變得像繹心那般堅強,隻有那樣,你才配得上他。”青垚歎了一聲,眼淚驀地往下滾。媽媽的話再明白不過了,“隻有變得像他那般堅強,才能配得上他。”
高猛是從巴黎飛到成都的,10小時的航程,一下飛機就馬不停蹄地趕到醫院,病房中沒有人,他直接將熟睡的沈繹心帶回了公寓。
“該叫上你去看看的。”再也不用展示自己的風範,也無須硬扛著身心的極度疲憊,沈繹心從**坐起來,掐著眉心說,“我應付不來,丟臉了。”
高猛將手中的Ipad放在**,舔了舔嘴唇沒說話。
“你們都知道,全都瞞我!”沈繹心忽然抬起頭來,提高了聲音,“當我是個傻瓜,親眼看看才他媽過癮呢!”
“繹心,”高猛搓了搓手,他還是第一次聽沈繹心爆粗口,“為了個女人,何苦呢!哥哥明天再送你一個……”
“砰”的一聲巨響,沈繹心抓著Ipad扔了出去,打翻了台桌上的燈,“那天在酒店你就認出她了,你故意的!”
“我也是聽爺爺的,他說你跟蘇小姐不容易,而且……”
“而且還可以利用她,得到蘇炳浩手裏的半張古方是嗎?”沈繹心咆哮著打斷了高猛,剛站起來又一個趔趄跌了回去,他拍打著床頭低吼,“酒,給我酒!”
高猛原本是個粗人,看著沈繹心蒼白的臉,感到手腳無措,想了想趕緊轉身跑開。當他提著酒瓶站在門口,看到沈繹心在窗前,抱著頭一下一下往牆上撞,不斷發出“砰砰砰”的響聲。他嚇得六神無主,急忙將酒遞上去。沈繹心仰頭就往嘴裏灌了一大口,抬手擦了擦嘴,“猛子哥,我沒那麽弱,你真不該瞞我。如果,青垚能拿到那半張古方,我會跟她商量。爺爺這麽大年紀,你不該讓他想這種辦法……”
高猛走到沈繹心的身後,說:“爺爺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知道蘇小姐的來曆還把玉佛交給她,就是真心希望你們好,猛子拿身家性命擔保,爺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你。”
“這是為我嗎?”
“有的東西隻能做不能說,一說出口就全錯了!那天你也跟蘇炳浩見了麵,他究竟有沒有那半張古方還不能確定。即便他真的有,蘇小姐能不能拿到誰都不知道。可你看你,現在心裏想的、嘴上說的都是些什麽混賬話?你把爺爺的意思全都理解偏了!”
高猛不知道沈繹心是否真的明白,隻見他雙肩顫抖,捂著頭滑坐在地板上。
“繹心!”高猛從他手裏搶過酒瓶,往自己嘴裏灌了一口,“想想三年前那女的,做得多絕啊!你都那樣了還捶著你大罵騙子,但你也沒皺過半絲眉頭。我猛子打心裏就服你這點,看得破,拿得起,放得下!可是,這蘇小姐究竟有什麽能耐,把你搞成這樣?”
沈繹心沒說話,高猛繼續說:“你不覺得奇怪嗎,蘇教官剛死,他老婆就變成了你的康複醫生,他女兒就到修遠中藥百般接近你,而他的弟弟搖身一變,也就快成你姐夫啦!別忘了還有白仲公司,峨山那塊地修遠拿不來,蘊誠卻能運作成功。如果蘇炳浩哪天真拿著半張古方出現在董事會,你知道那會意味著什麽嗎?”
“蘇炳浩將成為修遠中藥的大股東。”沈繹心接過高猛手中的酒,灌了一口。
“不錯,董事會居然這般遲鈍,毫無反應,接著呢?修遠地產?還是修遠國際?”
“所以,爺爺也隻能裝著什麽都不知道,極力成全我和青垚,他認為青垚是個機會,隻要爭取了她,就能對蘇炳浩形成掣肘是嗎?”沈繹心轉過頭來,豎著眉尖,看起來甚是痛楚,“連我也成了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繹心!”高猛一把揪住沈繹心,憤怒地喝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猛子哥……”沈繹心低低地說了一句,酒瓶“啪”的掉在地上。
他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