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珽渾渾噩噩地睡著。迷迷糊糊間,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站在了一條熟悉的宮道上。

這是一段通往勤政殿的路,同樣的也是通往國子監的宮道。

因為夢過太多次,她睜眼的那一瞬就知道這是夢境,她又回到了最後一次見到哥哥的那一天。

她即將和哥哥在這宮道的盡頭分開。因為送她進宮的哥哥要去國子監當值,而她要去的是位於後廷的六公主寢宮。

夢裏的天和她記憶裏的一樣壞,陰沉沉的。在狹長宮道裏的秋風很冷,吹得肆無忌憚。

謝珽的腳步依舊在往前,身後是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的謝飛雲。

哥哥的衣袍被大風吹翻了角,衣袖也是獵獵作響。發帶垂纓飛舞在他的胸前,亂七八糟的,看得人覺著很冷。

但哥哥身姿挺拔,一動沒有動,靜靜地目送著她離開,就和以前無數個日子一樣。

一個尋常的回宮日,一個普通的陰天。

那時的她滿心是對自己婚事的迷茫,獨自害怕著太子的搶婚,混亂的思緒讓她忽視了哥哥的異常。

因為她完全沒有料到,這一天成了他們兄妹相見的最後一麵。

他們甚至連道別都沒有來得及說。

夢裏,十四歲的謝珽無所覺察地往後廷走著,而被拉回五年前的謝珽被禁錮在過去的身軀裏,什麽也做不了。

過去的事如滾滾而過的巨輪,一切都是無可挽回。

謝珽無力地閉上了眼,熟練地等待著下一個夢境的到來。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謝大人之孫謝珽求見。”

這句話喚醒了謝珽。

她再次睜開了眼。這一次時間跳到了她被突然急喚回府後,再次進宮的那一天。

天子親臨英國公府,祖父急喚謝珽回府。

噩耗傳來——謝飛雲涉大皇子謀反案,於北衙獄自裁謝罪。

謝氏一族成了罪人。

“謝小姐,陛下請你進去。”

來應門的是天子近侍,內常侍高辛。

殿內不止天子劉洵一人。

“臣女謝珽見過陛下,陛下萬安。見過太子殿下,三殿下,兩位殿下萬安。“

因為謝氏是戴罪之身,謝珽這次麵聖行的是跪拜禮。

劉洵坐在高高的首位之上,受了謝珽的跪禮,但沒有讓她起身。

他沉默地端詳著座下跪著的少女。

十四歲的少女隻穿了身素淨的直裾深衣,頭上用的是支嵌了東珠的素銀釵,白綢纏頭,身上除了腰間的一塊玉佩,再沒有其他飾物。

她今日的打扮和往常的富貴小姐模樣全然不同。

謝珽進門後就一直低著頭,讓人看不清楚麵容,隻能瞧見她白皙的膚色,翕動的睫毛和精巧的鼻尖。

她不必抬頭就能感受到,屋裏的人目光都毫不掩飾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謝珽看著劉洵落在地上的影子。

它先是端起了手邊的茶盞,隻揭開蓋子聞了聞香就放了回去。

被放回去的茶盞沒有蓋好茶蓋,冒出了陣陣熱氣。

高辛即刻出聲,著屋中的內侍和宮婢立刻退了出去。

很快,屋子裏就隻剩下天子劉洵,太子劉令,三皇子劉念,謝珽和內常侍高辛五人。

“你可知道,太子和孤說想娶你為太子妃,三皇子亦和孤說想娶你為三皇子妃?”

“臣女知道。”謝珽跪得板正。

她不常和人跪著說話,不知道勤政殿的青磚是這般冷硬,咯得她膝蓋生疼。

劉洵的聲音一沉,道:“孤這兩個兒子都想娶你,還弄得兄弟間異了心。謝珽,你可知罪?”

帝王之氣即使內斂,也藏不住這麽多年掌權者的積威,一句話便能不怒自威。

這是一向待謝珽和善的天子,第一次以帝王的口吻斥責於她。

謝珽伏下身子,竭力克製著自己聲線的顫抖,朗聲道:“臣女知罪。”

但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有點緊。

劉洵很滿意謝珽的配合,收起了方才的威壓,又恢複到了平時的語調,問道:“孤決定把這事的選擇權交於你。你說,孤的這兩個兒子,你想選誰啊?”

五開間大的勤政殿一時間安靜得隻能聽見呼吸聲。

在劉洵下首坐的第一位就是太子劉令,他身旁是三皇子劉念。

二人此時都在等著謝珽的回答。

“臣女鬥膽,請陛下將英國公世子之位傳於臣女。“

謝珽額頭抵地,明知這會涼徹劉念對她滿是期待的心,也依舊把話說出了口。

為了哥哥,她沒有辦法。

為轄製勳爵在朝中勢力,我朝自開國始皇起就有一條規矩。

曰,王公伯侯者若為職事官,則與之婚配者,不得封爵得勳,不得為散官,不得入仕,不得從軍,不得司農,不得從商。

如果謝珽成為了英國公府的世子,那麽她就不會嫁人,而是會迎娶世子夫人入國公府。同時這個被迎娶的人身上必不可有勳爵食邑。

若日後謝珽入朝為官,哪怕是個流外官,她的世子夫人即便是三公九卿,亦要斷了自己的仕途,辭官歸隱的。

而這屋子的兩位想要求娶她的二人,一個是太子,未來的天子,一個是三皇子,未來的正一品親王,皆是入朝的勳爵。怎麽可能會成為一個不為官,不得爵的世子附庸呢?

所以謝珽這句話意味著她誰都沒有選。這兩位地位尊崇的皇子,她一個都不選。

她話音剛落,就聽到劉念聽到脫口而出道:“廷玉,你怎麽會繼承世子之位!“

他的聲音裏都是不可置信。

本是不會的。

她的祖父是謝杕湑,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承從一品英國公爵位。

她的父親是謝不辭,任揚州通判,是英國公府的世子。

她的同胞哥哥是謝飛雲,任國子監太常博士,是默認的下一任英國公府世子。

這個需要看護謝氏,為謝氏遮風擋雨的位置本不是她的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謝珽聽到一向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劉令也難掩他的驚訝。

隻是和劉念不一樣,他沒有意外下一任英國公府世子要換人這件事。

“好了,之言,你就聽到這裏吧。“

劉洵目睹了兩個兒子的失態後,對三皇子劉念發出了逐客令。

等劉念被帶出去後,劉洵終於允謝珽站起了身。

帶走三皇子,留下太子,這證實了謝珽剛才猜想的,劉令對謝氏正在經曆的事是知情的。

“你想清楚了?“劉洵示意劉令不要說話,轉過頭對謝珽再次問道。

謝珽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麽,在選擇什麽。

“臣女想清楚了。”

她放棄了眼下可以明媒正娶的婚事,將為質子,與心上人形同陌路,成為天子身邊挾製謝氏的棋子。

做天子想讓謝氏做的事情,這是被謀逆牽連的謝氏能保全族無恙的最好辦法。

隻是世家子弟以風骨為貴,清貴世家尤其重門第,講品行。

哥哥是謙謙君子,學不來屈躬卑膝,委曲求全。但她可以。

自己或許是一早就被天子選中的英國公世子。

“這是祖父的請辭奏章。祖父年邁體弱,驟然得知哥哥離世的消息備受打擊,今晨已然病重得不能起身。請陛下原諒祖父不能將其親自交於陛下。”謝珽從懷中取出了祖父的奏書,雙手托於掌心,彎腰呈上。

說話的時候,謝珽眼角已經有了淚光。

祖父不是不能親自進宮,而是在借自己的口告訴陛下他願以死謝罪,也是在等天子開恩,讓她帶著哥哥回家。

“既如此,我便允了你的世子之位。”

劉洵親自從謝珽手裏接過了謝杕湑的請辭奏章,同意了她代表的謝氏投誠。

“你出宮前去北衙獄將你哥哥領回去吧。”

這是劉洵對謝氏識時務的賞賜。

此話一出,劉令的視線緩緩地落在了謝珽身上。

他的目光裏有著一種隱隱的,克製的不悅,還夾雜著一點難言的灰暗,如風暴前夕的無聲平靜。

謝珽察覺到劉令在看著自己,但並不敢將視線往坐著的劉令那處去,隻是低頭再次拜叩道:“多謝陛下成全。”

劉洵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劉令眼底的情緒,暗暗瞥了一眼他,對謝珽多了一句吩咐。

“既然要做世子,那你和之言以前的那點情分就不要再提了。”

十四歲的謝珽俯首稱是。

夢裏的謝珽心疼難忍,終究落下了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