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易沉睡之後,他方才散開的那道波動便引來了兩個人。

當先到的,是位臉上覆著半張黑色麵罩的黑袍男子。此人大半張臉都被麵具遮掩,隻有右眼到左邊下巴的下半部分可以看得到。那未曾遮住的嘴唇偏薄,微微翹起一丁點弧度,也不知是在笑還是習慣性的邪異。他來的時候是一道飛來黑影,落地駐足後整個人也如同身在黑夜裏,連那黃昏的光線都照不進三尺範圍。

還有一人,則是一頭如雪白發的玄都明王林炎之。

“王者心血,難道是明王所賜?”黑袍男子偏過臉看了看旁邊的林炎之,疑惑問道。這兩人雖是名義上的主仆,但彼此關係卻並不是那麽嚴苛,私底下一直都是朋友論交。

林炎之見問搖了搖頭,蒼老聲音回道:“我現在哪有精血送人,他的神血應該是來自一位古老的王者,比我更強的存在。”

黑將軍微微點頭,嘴角翹得更深,似乎這個答案讓他產生了興趣。留意了一下何易身旁的清河石母,他神識一掃,頗為驚訝說道:“食星蟻?這小家夥氣運還真是非比尋常。龍息、王血、道術、玄寶、蟻皇,常人畢生難得其一,他卻身兼五種,而且肉身似乎也有些奇特。看起來,明王的朋友的確是與眾不同。”

“那是自然。”林炎之聽得不禁露出微笑,應道:“他雖無我這般修為,但時日一久,將來成就未必會在我之下。我有感覺,在多年以後,他將是我不可缺少的重要夥伴,就像鏡王,和溫先生。”

“鏡王和溫先生……”黑將軍細細品味了一下這句話的份量,麵具下的半張臉露出幾分笑意,說道:“若是如此,將來無量大地就要多出一樁美談了。屬下在此先提前祝賀明王,能得此生死至交。”

林炎之搖著頭,臉上卻是笑意不減。他看著何易,輕笑道:“有個朋友固然是好,不過這家夥倒也挺能惹事的。同塵宗好歹也是一方豪強,卻因他而覆滅了個幹淨,真不知該怎麽說他才是。”

“這可怪不得他,是那些坐井觀天的井底之蛙自視太高,才會招來滅門之禍,本質上講,那叫咎由自取。”黑將軍為何易辯解。

明王沒有反駁,隻是淡淡點頭道:“嗯,此乃因果……”

“明王說他能惹事,屬下無法確定,但屬下看得出來,他那隻小蟻皇是很能惹事的。”黑將軍麵具下露出的半張臉上好似有種無奈而又想笑的意思。

聽他這麽說,林炎之同樣表情有些怪異。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回道:“把它抓出來吧,蟲族結構特殊,口齒尖利,要是不小心讓它把通靈大陣給咬出損傷,我們可不好向玄主和國師交代。”

“屬下遵命。”黑將軍抱拳一禮,伸手朝前虛抓,隨後便見空間扭曲變形,空氣中產生一股被約束在小範圍內的強大拉扯力量,直直朝院中桃樹腳下的一個小洞口裏湧去。

不一會兒,一道黑影從洞口飛了出來,化成一隻近兩寸體長的暗金色螞蟻,被黑將軍用三指捏住,動彈不得。

“玉脈都吃掉了一大塊,這小東西胃口還真大。”黑將軍麵具下的幽深雙眼盯著自己手中不斷揮舞雙足和觸角掙紮的食星蟻,一抹詫異和好笑同時浮現眼中。

“也是它對金玉之物的感知太過敏銳,才能從一個淺淺的坑洞找到萬仞之下的大陣根基。讓它吃了這麽多,也算是我給何易的一份禮物吧。”林炎之淡淡一笑,然後目光定在食星蟻身上,和聲說道:“小家夥,你的根基很不錯,但這都是何易給你的,如果沒有他,你現在還在那個不毛之地吃黃銅。雖然你是蟲族,但我相信蒼生都知感恩,憑你的能耐,將來好好報答一下給過你巨大恩惠的人應該不難吧?”

他平和的聲音深具感染力和穿透力,本來還在掙紮的小乙頓時安靜了下來。小螞蟻和明王對視著,過了好一會兒,它才擺動了一下觸須,點了點頭。

林炎之展顏笑開,方才那一刻產生的無形壓力瞬間消散,他說道:“好,請你記住自己的承諾。對了,地底的玉脈靈山你不能再去碰了,否則引起大祭司的不滿本王也保不住你。”

語罷,他又動手當空畫了個複雜的圖案,那圖案形似一個龜甲,但甲殼上卻有著複雜的紋路。當圖案完成之後,他便將之籠罩在了小乙的身上,隨後圖案縮小,漸漸隱入小乙體內,消失不見。

“明王有心了。”黑將軍說了句。

“我們走吧,他沒那麽快醒。”

黑將軍點點頭,當即化成一抹黑影飄出小院,林炎之的身影也在同時憑空消失。

小乙落在地上,支起半個身子仿佛在張望離開的兩個強者。少頃後,它重重搖擺了幾下觸角和腦袋,慢慢爬到何易的身旁。

看到桃樹下那個流水滲透出來的小洞口時,小家夥的細足前伸出去,然後又定在空中,慢慢收了回來,接著又伸出去、收回來,在原地踟躕著。如此過了好久,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食欲,它垂頭喪氣爬上了何易的左肩,宛若泄氣皮球般耷拉著觸角趴下,一動不動。

此時已是傍晚,彤雲夕陽將天地染成了暗沉的昏黃顏色,殘陽餘暉灑在小院裏的清河石母上,折射出一圈圈青黃顏色的光暈,讓這個園子變得慵懶散漫。

一襲青色勁裝的青年盤坐閉目,仿佛老僧入定般紋絲不動,但那平穩的呼吸聲音卻是出賣了他,讓人知道了這位即將踏入大劫境界的苦修士其實是在睡覺。

漫長的黃昏是獨屬於至高仙界的閑適時光。在這漫長的黃昏時段,幹完日間活計的仙民們便可放鬆下來,到屋外風景上佳之處散散步,品品酒,陪陪家人。而走在修行路上的強者們,此時若不在閉關,也大多會給自己一個偷懶的借口,與那西斜的太陽一並休憩一下。

人願美好,但現實常常事與願違。太陽,是不會休息的,它正被九位龍王驅趕著,不知疲倦繞著至高仙界的山海旋轉又旋轉,賜給蒼生光和熱。

此處黃昏,彼處黎明。在玄都即將沉入夜幕的時候,遙遠的夢都卻剛剛從

夜幕中蘇醒。

太微宮,時而美輪美奐,時而萬象森森。拂曉蒙蒙天光之下,一位須發皆白的華服老者快步闖進九重宮城,沿途警衛無人敢阻,還恭敬退讓行禮。

那老者疾奔到無常殿下,臉不紅氣不喘,口中喊著“主上”,就要直入大殿之中求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仙國之主。

“肅公何事匆匆?”

就在這時,一道玄光憑空浮現,擰轉化成一位腳踏七色祥雲,肩披東來紫氣,目藏無盡星空,氣若蒼天聖子的威嚴男人。此人珠冠綴寶玉,金袍降雲息,僅僅是浮空站在無常殿的門前,便叫人再也生不出想要越過他,去麵見夢主的想法。

“肅公何事匆匆……”

一波回聲**來,華服老者忙施了個禮,一改方才略顯焦急的神色,恭敬道:“老臣見過界尊。啟稟界尊,三十七日之前,東門部將龐晟因怠慢之罪被主上賜罰巡使九方小世界,至今未歸。昨夜屬下疑有變故,便親自到那九方小世界巡查了一番,結果……結果卻在那上古戰場發現了龐晟的屍體!”

“哦?下界竟有人能殺得了我夢都守將?”威嚴界尊露出訝色,但並未因龐晟的死而感到憤怒。

“下界少有渡過大劫者,自是不可能將生死境巔峰的龐晟擊殺。殺了龐晟的人,是那石化了萬年的雕像啊!”肅公麵露幾分不安和躊躇,又皺眉急道:“界尊不知,在那上古戰場原處,猴妖雕像的姿態已然發生改變,並且那石棍也不翼而飛!更怪的是那尊女子雕像,竟然消失了!老臣懷疑,定是那女修逆命重生,才殺了龐晟,而後畏罪潛逃!”

“死了萬年的人還能活過來?肅公莫要頑笑了。”界尊並不相信這一說法。肅公欲辯解,他卻又道:“便是她真的活過來又能如何?區區一個幽玄境,翻不起什麽大浪。卿奔走九界也累了,且先安心歸去,好生安頓龐晟親屬。於其所部,便讓清雪暫為代理,若清雪才能尚可,百日之後便賜她金令。”

“這……,老臣遵旨。”肅公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施禮接受了界尊的安排。他頓了一會兒,又謹慎遲疑道:“界尊,此事……是否需要知會主上?”

“不必。”界尊直接回絕,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肅公麵有不甘之色,但隻能皺著眉恭敬退下。對他來說,戰場遺跡的那尊女修雕像可是萬年前的巔峰王者!那時候他都還沒出生,對古人心存憂慮實乃人之常情。但界尊是大能者,修為之高僅次於夢主,並且已經存在了一萬五千多年,根本沒把巔峰王者當成威脅。

待得肅公離開徐徐變幻景象的太微宮,界尊威嚴的臉孔上方才露出哂笑。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一枚金色令牌,此時正被他拿在手裏把玩著。那令牌一麵刻著“督”字,一麵繪著玄奧紋路,細看那紋路,似乎還與無常殿的形貌頗為相似。

“母神大神通,還需你們知會?後知後覺。”界尊搖了搖頭,身軀散成玄光,消失在大殿門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