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瓷器修複室外頭站了一圈人。

“哎呀,你看看這個花,開得多好。”邵華背個手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樹的杏花。

“嘿,也不知道當初誰,說這裏頭的樹不是宮女種的就是太監種的。”

“您這也太記仇了吧,哪輩子說的話記這麽清楚。”

孫祁瑞哼了一聲,拿著茶缸子走了。

“邵老師,”竇思遠冒了個頭出來問,“我聽說喬木說您家那片胡同要改規劃?”

“是,等今年十月,我跟鄭老師都搬家嘛。”邵華應下來。

“那需要幫忙您吱聲,”竇思遠一笑,“我幫您開個車搬個家具都沒問題。”

新家定在北四環,住在胡同裏這幾位現在就著手張羅了。邵雪要高考顧不上幫忙,鄭素年又不常回來,就一個遊手好閑的張祁被使喚的夠嗆。

說起邵雪,她那眼睛5.2了十多年,上高二那年竟然近視了。鬱東歌不讓她帶隱形眼鏡,她隻能買個細圓框的架在鼻梁上。

“邵雪,”張祁又控製不住自己了,“你知道你戴上這眼睛像什麽嗎?特像我們學校那教導主任,四十多歲更年期提前,燙一小爆炸頭,逮誰罵誰。”

邵雪沒搭理他。她最近要升高三,他們班吊兒郎當慣了,被學校新配了個專門帶畢業班的班主任。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說什麽都聲嘶力竭的,站在班門口啞著嗓子吼:

“看看你們這懶散的,有點高三學生的樣子沒有!”

邵雪看她不順眼,跟底下說單口相聲:“這不還仨月呢嗎,一天到晚睜眼說瞎話。”

“邵雪,”老師剛從前門走到後門,站在坐最後一排靠門的邵雪身邊,“你嘴怎麽這麽好使呢?你出來跟我聊會。”

邵雪連著被她針對了幾天,幹什麽都提不起精神。三個人走到胡同口,正趕上張姨收拾鋪子。

張姨也跟他們住一條胡同,在這賣了十幾年的肉夾饃了。她丈夫早逝,二十五歲就守了寡,一個人開了家小店麵拉扯孩子長大,順便養活了半條胡同的雙職工子女。這幾個孩子都是被她看著長大的,連誰的忌口都記得一清二楚。

“阿姨,您這幹什麽去啊?”邵雪有點驚訝,把手搭在她櫃台上。

他們這幫人最近早出晚歸的,好久沒來這買過東西了。鋪子裏家具都空了,鍋碗瓢盆收進編織袋裏,場景莫名蕭條。

“還幹什麽呀,”她一笑,“這兒不要重新規劃嗎,我得走啦。”

“那您這是要去哪啊,”邵雪一下急了,“您不就住這嗎?”

“回老家唄,”她笑笑,“我丈夫死了十幾年了,我住在老房子裏還能圖個念想。現在我不走,還圖什麽呀。”

仨孩子從小就吃她做的燒餅稀粥,一下難過的說不出話了。張姨看他們眼神不對,又停下手裏的活過來安慰。

“我就想悄悄走,你們仨知道得了,別跟家裏人說啊。”

“為什麽不說啊,”邵雪有點不樂意,“好歹送送您。”

“送什麽呀,到時候再哭一通像什麽話。尤其是你媽,到時候就算我不哭,她也得把我招哭了。”

她覺得張姨說的沒錯,她現在就挺想哭的,何況鬱東歌。

張姨看他們仨還不走,趕緊張手轟他們:“快走吧,別跟這看著我。現在外麵什麽店沒有啊,那麥當勞肯德基不都比我這燒餅好吃,走吧,走吧。”

大馬路上車來車往,張祁和鄭素年蹲在路邊看著邵雪發愁。他們倆打小就怕邵雪哭——一哭起來誰也攔不住,什麽時候哭累了什麽時候算完。

“張姨走了你就哭,回頭我和素年也得搬,你怎麽辦呀。”張祁坐馬路牙子上盤起腿看她。

“你可別招她了,”素年從小賣鋪買了包紙巾抽出一張糊她臉上,“快擦擦,多大人了,大馬路上哭成這樣。”

“我看她也不光哭張姨,”張祁皺著眉,“高考,壓力大,發泄一下得了。”

“就、就、就是,”她抽抽搭搭地說,“我哭一下也不行、行啊,你就是不如人家、人家上P大的。”

“嘿,成,我是不如人家張祁,”鄭素年本來挺抑鬱的,被這句話逗樂了,“邵雪,你不能現在發愁成績就天天捧張祁啊。他這還沒上P大呢,他九月份一入學還了得啊?”

邵雪冷靜了一下,把哭意壓一壓,總算平靜了下來。

三月份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街上沒什麽人,邵雪把腿伸直了,伸手把發繩扯了下來。

“哎,你們記得小時候嗎,”張祁突然說,“當時這條街還沒這麽寬呢,就一小馬路,咱們仨從公園下來就來這買北冰洋,然後站路邊比誰喝的快。”

“是,邵雪每次都最慢,”素年笑了,“氣得直哭,你說她有什麽可哭的。”

“你倆也好意思,倆男的欺負我一個,我還最小,講不講理。”

她站起來,長發垂到腰間,跟瀑布似的在太陽底下**來**去。

“那店還在吧?給你說的我又想喝了。”

鄭素年也爬起來了:“還在,我去買。”

玻璃瓶,瓶身上印著藍白的北極熊。邵雪拿過來晃了晃,站在馬路牙子上,對著太陽舉起來這瓶串起往事的橘子汽水。

“我敬給張姨,祝她一路順風。”

“那我也敬,”張祁站直了身子,比邵雪高了一個頭,“敬咱們這條胡同,敬胡同裏所有的叔叔阿姨。”

“瞅把你們能的,一北冰洋喝出茅台的氣勢了,”鄭素年覺得他倆幼稚,但也忍不住把瓶子舉起來,“那我就敬咱們的童年,敬所有往事,敬——嘿邵雪你怎麽先喝了!”

她含糊著說了一句“這回我要贏”就給嗆住了。鄭素年笑的差點丟了瓶,趕緊給她捋氣。

“那都是二氧化碳,你逞什麽能呀。”

她咳了半天總算緩了過來,一嘴泡沫,搖搖晃晃站起來,又一次舉起了瓶子。

“不行,得幹了。”

“那就幹吧。”

陽春三月的太陽光下,氣泡零星的浮上水麵,在瓶口處發出細小的爆裂聲。他們的笑聲和十多年前那三個孩子追逐打鬧的聲音重疊起來,把時間與空間都模糊掉了。

02.

“邵雪你快點行不行?”鬱東歌站在胡同口中氣十足的喊,“就等你,一群人在這等你。”

“我這不吹頭發嗎?”邵雪急的直跺腳,拿毛巾隨便呼嚕了一下頭發,濕著就跑出去了。五月的早晨氣溫還挺涼,她一頭鑽進車裏,緊接著打了個哆嗦。

“您是我親媽麽?人家當媽的都怕閨女著涼,您倒好,這叫一個催命。”

“那怪我嗎,”鬱東歌瞪她一眼,“婚禮都要遲啦。人家喬木特意挑這五一放假辦婚禮不就是考慮你們幾個上學的嗎,你遲到像話嗎?”

“哦我放假您不放假?我昨兒複習到半夜一點多今天六點您就給我薅起來了,我邋裏邋遢的去您臉上有光啊?”

“你倆別吵啦,”邵華坐副駕駛,煩的回頭一人瞪了一眼,“這麽好的日子,吵什麽吵。”

好日子,是大好的日子。傅喬木和竇思遠這婚禮辦得叫人猝不及防,請柬收著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愣。

“你們年輕人就是雷厲風行。這不今年開春才正經談戀愛,五月份就要結婚啦?”

“嗨,”傅喬木有點羞澀,但臉上的笑是真明媚,“我們倆認識多少年了,還在乎這些。況且您幾位不都要搬家了嗎,我們想趕在走之前辦了得了。”

竇思遠家離得遠,兩家人一合計,都說是北京這邊辦一場新郎那邊辦一場。酒店找的是三環一家專門做婚慶的,大堂金碧輝煌,打老遠看過去就上檔次。

“你看看人家現在人結婚多講究,”鬱東歌嘖嘖感歎,“我嫁你的時候,有什麽呀,婚紗都是租的。”

“咱們那個在當時也是高規格了,”邵華不樂意聽了,“家具電器哪個缺了你的,矯情。”

傅喬木站門口迎賓,穿了件大紅的旗袍,襯得膚白如雪。邵雪一步三蹦地走上去拉著她的手傻笑,目光在她那複雜的頭飾上流連半天。

“快別看了,”傅喬木笑著說,“就這一身,早上三點多起來盤頭化妝,可把我折騰壞了。”

“真好看,”邵雪拉了拉她頭側的穗,“什麽時候我也能穿這麽一身啊。”

“那還不是一眨眼的事,”她拍拍邵雪的臉,“到時候你就知道辛苦了,這結婚就是受罪。”

“嘿,你這話說得我不愛聽了啊,”竇思遠一下從門後麵冒出來,“多好的事受哪門子罪呀,我怎麽覺得那麽高興呢。”

他側了個身,鄭素年跟在後麵也冒出來了。他個高,穿著西服襯得肩寬腿長,打遠一看稱得上一個器宇軒昂。

“思遠哥,你這伴郎沒選好,”邵雪一臉愁人的望著他倆,“比你年輕比你帥,你一會離素年哥遠點。”

竇思遠氣的一拍手:“我看出來了,你倆就在這等著給我添堵呢。”

賓客坐了滿滿一層樓。竇思遠雖說家裏親戚來得少,但這邊認識的同事長輩都請到了,大學同學也坐了起碼兩桌,場麵極熱鬧。張祁和鄭素年坐在靠邊的一個小桌子上,看見邵雪便揮手把她叫了過來。

“你可來得夠晚的,”張祁嫌棄地看著她,“迎親都沒趕上,直接到大堂了。”

“你是不用高考,站著說話不腰疼,昨天幾點睡的呀?”她沒骨頭一樣癱下去,“素年哥,你不是伴郎麽,不用準備啊?”

“那有什麽準備的,一會叫我過去就行了。”他說著湊近了邵雪,有點意味深長地挑了下眉毛,“你看孫師父,人家那得準備。”

她回頭一看,孫祁瑞拿著個講稿,挺著肚子在台底下左搖右晃。

“喬木姐讓孫師父當證婚人,可把老爺子緊張壞了。一段詞背了一早上,急的腦門子上全是汗。”

“是嗎,那我可得期待一下。”邵雪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婚禮正經走流程。司儀請的是喬木一個在廣電做播音的高中同學,比婚慶公司自帶的檔次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邀請證婚人上台的時候,底下幾個相熟的同事都笑起來。孫師父腆著肚子,又清了清嗓子,朝台下起範兒的揮了下手。負責音響的員工得了手勢一點頭一動鼠標,王力宏去年剛出的《大城小愛》就回**在了全場。

這歌挑的也應景。可不是嗎,這麽大的城市,他們的喜歡多小又多不顯眼。兜兜轉轉好多年,最後總算是沒有錯過。

孫祁瑞又比了個手勢,歌聲漸小,他從兜裏把那張稿紙拿了出來。證詞是他用的以前的文言改的,他看不慣現在的結婚證詞,三言兩語潦草了事,白話粗俗的讓人不屑誦讀。

他清了清嗓子。

老人穿越了大半個世紀的聲音,在新千年的歌曲聲裏悠悠響起來。

“韶華美眷,卿本佳人。值此新婚,宴請賓朋。雲集而至,恭賀結鸞。”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與此同時,《大城小愛》的音樂又一次回**在禮堂之上。

“烏黑的發尾盤成一個圈/纏繞所有對你的眷戀/隔著半透明門簾/嘴裏說的語言/完全沒有欺騙/屋頂灰色瓦片安靜的畫麵/燈火是你美麗那張臉/終於找到所有流浪的終點/你的微笑結束了疲倦。”

傅喬木在台底下哭成了個淚人。

下午還有宴席,邵雪趕著回去複習就早退了。孫師父站在禮堂外頭,自己拿了個保溫杯站著喝水。

“哎,孫爺爺,”邵雪看見了趕忙過去打招呼,“您怎麽不進去啊?”

老人看見她有點慌張,手揣進中山裝的兜裏,杯子握在胸前。

“哦,我出來透透氣。你幹什麽去?”

“我回去複習,”邵雪沒多心,邊走邊道別,“那您快點進去吧,喬木姐找您敬酒呢。”

他“哎哎”地應了幾聲,眼看著邵雪走沒影了才伸手扶住了旁邊的大理石柱子。

兜裏的膠囊被握的發黏。他數出三顆來,合著保溫杯裏的水囫圇咽下去了。

大廳裏人聲鼎沸。他捋了捋胸口,長舒了口氣。

03.

暑伏天,傍晚的老城區就像被個蒸籠倒扣著,樹上還有蟬不死心的叫。

胡同裏路燈壞的三三兩兩,逐光的蟲子在燈泡底下聚成一攏。有人不注意著,大步流星迎麵撞進飛蟲堆裏,惡心的直呼嚕頭發。

鄭素年從車上跳下來,扶著車窗和坐裏麵的裴書打招呼:

“成,那謝了啊。”

“不用。還有東西搬嗎?”

“就剩大件了。到時候找搬家公司,不麻煩你了。”

裴書點了點頭,掛擋起步:“那我走了啊,有事叫我。”

他站在胡同口看著裴書從胡同口把車倒出去,長出了口氣。

張祁從院裏冒了個頭出來:“嘿,鬼鬼祟祟幹什麽呢?”

他歎了口氣,回頭看著張祁:“這不要搬家嗎。我這同學借了親戚的車,幫我把幾個小件先送過去了。”

“你們家現在也是你當家啊,”張祁靠在牆頭,一轉臉就看見了邵雪,“哎你看,大熊貓來了。”

邵雪這個暑假高三補課,天天回家都這個點。她是胡同這幾個孩子裏唯一一個正經參加高考的,起早貪黑背文綜,還因為是考小語種,花了大把時間在補習學校的意大利文課上。以至於張祁說她現在是珍稀動物,一句重話不能說,就怕影響人家的複習效率。

大熊貓?雪推了下眼鏡,狐疑地看著張祁和鄭素年。

“你倆幹什麽呢?”

“你跟他說,”張祁壓低聲音告訴鄭素年,“她現在看我不順眼,說一想起我今年九月份要保送就來氣。”

鬱東歌聽見外頭說話聲,打開窗戶叫:“邵雪,趕緊進來吃飯,等你呢。”

邵雪應了一聲,冷漠地看了一眼張祁,進門了。

“你看見沒,”張祁痛心疾首,“我什麽都沒說呢,我就做錯了。”

大熱的天,鬱東歌還熬了排骨湯。熱氣把邵雪的眼鏡片糊上一層白霧,朦朦朧朧裏,邵雪聽見鬱東歌說:

“小雪,這是你康阿姨送你的。”

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摸索著把那禮物拿過來,摘下眼鏡仔細一看,隻見到手裏一個荷包,上麵繡了白蛇傳裏斷橋借傘那一段的場麵。

荷包就手掌這麽大。客廳燈暗,她都看不出這刺繡的針腳多細密。邵雪把那荷包翻了個個,有點茫然地抬頭問鬱東歌:

“康阿姨送我這個幹嗎啊?”

“我沒跟你說嗎?”鬱東歌也有點驚訝,“她要走了呀,不在故宮幹了。”

“什麽時候說的?”

“就那天,你那天回來晚,我跟你提了一句你就睡去了,我當你聽見了呢。”

邵雪急得一跺腳:“我急著睡覺我聽見什麽了,她什麽時候走啊?”

“就今天,晚上的火車。”

張祁和鄭素年剛聊完搬家的事,就見著邵雪風風火火地衝出來了。校服外套拉鎖沒拉上,風也似的飛出了胡同口 。

邵雪這人,學校跑操常年溜號種子選手,卻在此刻拿出了八百米測驗的勁頭。她喘著粗氣奔跑在七月的北京街頭,汗把衣服都浸濕了。

到康莫水租的公寓下麵的時候,她剛把行李放上車。異鄉十年的人生,一個後備廂便裝滿了。邵雪扶著膝蓋看著她,把她本是無驚無瀾的神色看的難過起來。

“你這是幹什麽呀,”她過來扶邵雪,“看看你這汗。”

“阿姨,”她喘勻了氣,好歹問了出來,“你怎麽要走啊?”

“我本來也不是正式在這上班,”她把邵雪被汗黏著的劉海理順了,“讓我修的織品修得差不多了,我也該走了。”

“你去哪啊?”

“我當然有地方可去了。杭州那邊有個做定製服裝的店聘我,我回家待些日子,就去給他們做事情。”

邵雪有些放下心的樣子。

“那你,那你家那邊的人……”

“我家那邊還有什麽人呀,”她有點失笑,“那邊的老人搬的搬,走的走,還有幾個人記得我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在這邊這麽多年我也想通了,人活在問心無愧,管他們外麵說什麽。”

她把邵雪的頭繩拆下來,給她攏了攏頭發,又用袖子擦幹她額頭上的汗。

“阿姨走了。等你大了,還能去那邊看我。”

她把邵雪攥在手裏的荷包拿出來,捋平展,然後放進她的口袋裏。她長的真美啊,是和晉寧完全不一樣的美,水利萬物而不爭的那種美。

邵雪長吸了口氣,看著她上了出租,探出身來向她揮了揮手。公寓牆上的爬山虎都展開了葉子,被晚風吹得輕輕搖擺著向她道別。

小區人少,馬路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邵雪力氣像是被抽幹了,往後一倒,坐在了人行道當中間。

……

事情總是一環扣一環。康莫水走了還沒多久,鄭素年和邵雪站到了住院樓底下。

他倆都兩年多沒來過這了。樓底下有棵前年栽的楊樹,葉子長起來了,在這個夏天綠意盎然。鄭素年剛從新家收拾東西過來,白短袖上髒的黑一塊黃一塊的。他站到那棵樹的樹蔭底下長吸了口氣,然後說:“你上去吧,我在樓底下等你。”

“你不上去啊?”

他“嗯”了一聲,有點為難地低下頭。

邵雪知道他有心病,沒再多問,逆著人流進了大廳。

孫師父參加完傅喬木的婚禮就正式退休了。人歲數大了,病來如山倒,一夜之間就病的起不了床。還是肺裏的毛病,他把自己兒子叫回來,誰也不告訴,誰也不讓說,不聲不響的在醫院住了三個月。

老人腦子清楚,趁著還能說話把後事安排的一清二楚。孫叔叔還想治,被老人罵了回去:

“治什麽呀,醫生那單子都給我看了,這病能治好嗎?保守治療得了,我也不受那份罪。這麽大歲數了,人還能逆天而行?”

鄭素年這一站,就從天亮站到了天黑。

也真是奇怪了,這三伏天,哪來的涼風。邵雪下了樓,低著頭不看他,一雙手沿著他手指骨節攀上去,最後摁在他鎖骨的地方。

血管連著筋脈,跟著心跳上下起伏。邵雪把頭埋進他肩窩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走了?”

“走了。”

他站得太久,四肢都麻了,五髒六腑裏頭全都冷得像是結了冰。邵雪小小一團鑽進他懷裏,他忽地就覺得有股暖流沿著經脈散開。

“我在呢,”他低下頭,下巴抵住她的肩膀,反手把她抱得更緊,好像想讓她快點暖和起來似的,“我在呢。”

十月的時候,各家的行李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動工,土揚的滿街都是。鬱東歌叫了搬家公司的人把一屋子桌椅家具全都搬上了車,站在路中間不願意走。

“走吧,”邵華跟後頭勸,“去了還得收拾呢。”

“你讓我再看一眼,”她抹了抹眼淚,“最後一眼。”

張祁他媽看不過去,上來撫著背勸:“人都在呢,哭什麽呀。明天一上班,咱們不是照樣還能一塊吃飯聊天的?”

“那能一樣嗎,”鬱東歌捂住嘴上了車,“不看了不看了,走吧。”

邵華歎了口氣,伸出手摟著鬱東歌的肩膀。

“小雪知道在哪?”她哭著還沒忘了自己閨女。

“知道,告訴她地址了,下了課坐公交去新家。”

“那是什麽新家呀。”鬱東歌還不高興,貨車司機一腳油門,風也似的出了胡同口。

邵雪卻沒早早回去。

她那天好歹趕上個沒考試的晚自習。下了課給自行車解鎖,晃晃悠悠先去了修複室。

鬱東歌她們請了假,修複室就沒什麽邵雪熟悉的人了。羅師父六月退休,康莫水七月回鄉,孫祁瑞八月離世。

房子還是那間房子,木門木窗,琉璃瓦頂,人卻變了。

院子裏落葉鋪了滿地還沒來得及掃。百花殺的季節,桃李杏梨都不開了,孫祁瑞早年種的月季也落了一地。

故宮的花落了。

她長大了。

04.

鄭素年進宿舍樓的時候正趕上裴書下來。外麵冷,他穿了件灰色的羽絨服,低著頭像顆魚類一樣衝下來。

“你幹什麽去,”他一把拽住裴書,“誰跟後頭追你呢?”

裴書抬起頭,眼球因為長期對著電腦泛著紅血絲。他抹了把臉,意味深長地指著樓上:“那宿舍我待不了,你有能耐你去。”

他嗤笑一聲,放開裴書,抱著一副我不信這個邪的氣勢上了樓。

宿舍門虛掩著,裏麵有女生在笑。鄭素年本來就穿得少,被這聲音膩的一哆嗦,抬手就推開了門。

門裏的女生他見過。薛寧,也是設計學院的,柏昀生家鄉那邊的人。姑蘇女孩子,說起話來嘰嘰喳喳像隻黃鸝。饒是美院美女如雲,她的長相在他們這屆也算得上出類拔萃。她坐在柏昀生對麵那張空鋪上,身上披了件柏昀生的外套,更顯得嬌小可愛了。

鄭素年倒了杯水,不冷不熱地說了句:“你倆幹什麽呢?”

薛寧和鄭素年見過,看他進來態度冷淡,有點猶豫地站了起來。她拿起書包和素年打了個招呼,然後回頭朝柏昀生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再有事你來找我就行。”

她抿了抿嘴,又用一種鄭素年能聽見的氣聲說:“那你的衣服我洗了給你。”

柏昀生沒察覺,把她送到了門口:“沒事,外頭冷,你穿就穿吧。”

大冷的天,薛寧穿個露腳踝的半跟鞋,踢踢踏踏下了樓。鄭素年瞥了門外一眼,把杯子往桌子上一磕:“穿成那樣,不冷就怪了。”

柏昀生給他懟的莫名其妙:“你怎麽今天這麽不友好?”

“我有嗎?”

“你說呢,把薛寧嚇跑了。”

他挑起一邊眉毛看著柏昀生:“本來這就是男生宿舍,她一女孩子瞎往裏跑什麽?你也是,女朋友離得遠就避著點嫌,未遂也沒你這麽做的。”

入冬的時候裴書買了台電腦。他學數字媒體的,天天跑機房不方便,在宿舍拉了網線做作業,還開拓了柏昀生的異地戀視頻業務。顧雲錦那邊也找了台電腦,視頻的時候還和路過的鄭素年打了招呼。素年對那姑娘印象挺好,說話溫溫柔柔的,也不作,問起柏昀生在學校的生活話裏話外透著關心。素年在一邊聽著,又想起自己偶爾能和邵雪通個電話,全是他這頭噓寒問暖,不由得顧影自憐,悲從中來。

柏昀生有點無奈,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對麵:“你覺得我對薛寧有意思?”

“反正是不清不楚的。”

他嗤笑,搖頭,然後老道的沉下聲:“素年,你知道薛寧他爸在蘇州是做什麽的嗎?”

鄭素年一愣。

“做布料生意的。全江蘇數一數二的布料經銷商,每天多大的流水買賣。”他撤了椅子,意味深長地說,“服裝和珠寶,這一套產業,分不了家。”

外麵風刮得大,鄭素年忽的覺得有點冷。

晚上他和裴書吃的飯。食堂裏頭人聲嘈雜,裴書夾了他塊豆腐,忽的有點猶豫地問:“素年,你覺得昀生這人,到底怎麽樣啊?”

鄭素年正走神,被他說的一愣。

“啊?沒什麽感覺,怎麽了?”

裴書組織了半天語言才說出來這麽一句:

“我覺得他對咱們挺仗義的,就是有時候有點,看不懂他。”

他打小不喜歡背後說人長短,但裴書這頭起的也生疏。兩個男生都沒什麽心眼,他扒了幾口飯,慢慢說:“他可能,確實有難處,跟咱們不一樣。”

……

接著柏昀生的電話的時候,鄭素年正在宿舍裏看裴書打魔獸。

破電腦分辨率低,站得遠點屏幕就不清楚了。裴書殺紅了眼,開著語音嗷嗷一通叫,鄭素年是從他的嚎叫聲裏勉強分辨出自己手機鈴響的。

他半掩著門去了樓道,聽筒裏卻是個陌生的男聲:

“你是誰啊?”

他覺得莫名其妙:“你給我打電話你問我是誰?”

對麵好像很亂,那男聲和別人低語了幾句,轉回來有點不耐煩地說:“你朋友喝多了,這手機上有你通話記錄,你來接一下吧。”

他一愣,趕忙問了地址。地方離他們學校不遠,是個專門談生意的酒店。以前宿舍出去吃飯路過那,豪車美女比別處常見許多。

他看了看裴書,打消了把他從遊戲裏喚醒的念頭。學校外頭有拉活的出租車,他一頭鑽進副駕駛,給師傅指路。

“直走左拐,麻煩您快點。”

他進門的時候還是有點忐忑的。到底是學生打扮,來這地方渾身上下透著不搭調。前台的服務生聽了他的敘述,抬手指向了衛生間。

“在那吐呢,您趕快帶走吧。”

說是醉了,還是有點意識。鄭素年連抗帶拽的把他弄出酒店大門,兩個人坐在馬路牙子上喘粗氣。

“都快期末了,你來這幹什麽啊?”

柏昀生被夜風一吹清醒了不少。伸手捂著酸疼的眼睛,他啞著嗓子說:“我接了個合同,那經理讓我今天來見客戶。”

“不是,”鄭素年氣不打一處來,“你是銷售還是助理啊,你不就負責設計嗎,為什麽去喝酒啊?”

“他讓我去,我能不去嗎?”

鄭素年氣在胸口打了個結,憋得說不出話。

“素年,”他拍拍鄭素年的肩膀,“我沒辦法,家裏那邊店鋪一直虧損,日子越過越差。你理解理解我,你——”

“誰不理解你了,”他把柏昀生的手從肩膀上拽下去,“我是說你量力而行。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到時候錢沒拿到人先垮了,你說你——”

“行行行你別說了,”柏昀生揮了揮手,“煩。”

兩個男生寒冬臘月坐在大馬路上,話不投機,相顧無言了十多分鍾。

“酒醒了?”鄭素年站起來,朝柏昀生伸出了手,“走吧,清醒點,別給宿管看出來。”

柏雲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腳底下卻沒動。

“又怎麽了?”

他朝素年笑笑,抬手,直直地指向遠處一棟樓。鄭素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有點不明所以。

是幢高檔居民樓。臨著學校和商業區,零三年新建的樓盤,廣告做的聲勢浩大。

“幹什麽呀?”鄭素年問他。

柏昀生站直了身子,用一種堅定的聲音說:“我要在那買房。”

“你瘋了吧你,”鄭素年歎了口氣,“你知道那一平方米多貴嗎?走走走咱們回去住宿舍,宿舍挺好,個人使用麵積三平方米多,還獨立衛浴——”

他收回手,改了一下手勢,伸了個“八”在鄭素年麵前。

“八年,”他說,“我八年之內,要在那買一套房。”

鄭素年不說話了。

他覺得柏昀生話裏有話。

柏昀生轉回過身子,烏黑的瞳孔裏映著北京城的車水馬龍:“我去看過了,是雲錦喜歡的格局樣子。我八年之內,要把她接到北京。”

遠處有車在鳴笛。浩瀚悠長的笛聲裏,鄭素年搖搖頭:

“柏昀生,我真的看不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