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鄭素年關於2007年的春天印象很淡。
那年的春天很長。三月份還在下雪,一場春寒倒得全城感冒。他對氣溫變化不敏感,穿著單衣單褲迎接停止供暖的初春,導致了一場持續了一個月的低燒。
病好了又犯,他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整個春天。等到太陽大起來,氣溫升起來,他病好了沒多久,忽地發現,邵雪要高考了。
六月份的北京。立過夏,氣溫瘋了一樣攀升。考場外到處是翹首以盼的家長,他閉目養神了半天,再一抬頭,一眼看見了混在人群裏的邵雪。
邵雪小語種,最後一門考的不是英語。考場統一在西城,他應了鬱東歌的囑托,特意來接她回家。
校門口人潮洶湧。考完的學生和家長混在一起,無論結果如何都是一臉輕鬆。到底是結束了,這場步入社會前最嚴酷的選拔。邵雪把書包抱在胸前,一臉困倦地爬上了他自行車的後座。
他也不敢問考得怎麽樣。長腿一蹬,車出溜出了人群。邵雪戳了戳他後背,有點奇怪:“你怎麽出這麽多汗?來得早?”
“還行,就等了一會。”
車騎起來,風就灌進了T恤。他挺了挺背,忽的感覺邵雪靠了過來。
他愣了愣,然後說:“張祁找了家飯館,咱們聚聚吧。”
自打去年分開以後他們三個人還沒正經見過麵。張祁和素年打電話,語氣裏格外焦躁:“我靠,開門進宿舍,一半都是保送進來的,打一天遊戲該會的一樣不落,我算是知道什麽叫智商壓製了。”
鄭素年說:“別介呀,你可是咱們胡同的驕傲。”
張祁長歎道:“不跟你說了,我去上自習。”
被碾壓了快兩個學期,張祁總算上了道。他怕打擾邵雪學習,高考前先給鄭素年打的電話。
“吃飯倒是沒問題。不過這麽趕,她剛考完,”鄭素年有點奇怪,“你等幾天再聚不行?”
張祁支支吾吾半天,好像有什麽難處:“我地方都訂好了,就那天吧。”
“你記得把她帶過來,我有點事跟你們說。”
鄭素年心細,覺出了張祁非那個時間不可的意思,卻沒猜出來他到底要說什麽事。邵雪聽完他的話輕輕“嗯”了一聲,然後就把臉埋進他半幹不幹的後背上。
“我有點困,”她迷糊著說,“我先睡會。”
日頭偏西,傍晚的風徐徐吹過來。身後的女孩剛完成一場決定人生的戰鬥,像隻小動物似的倚靠在他身後。
鄭素年放慢了車速,把車騎得四平八穩。
古城六月,日色西沉,微風不躁。
張祁定的地方他熟。以前他們胡同裏男生打球,不帶邵雪,球場後麵有家主營燒烤的小館子。到了夏天老板在飯店門口擺開一溜桌子,路過的人沒有不被感染著來擼串的。
張祁正坐在靠外一張桌子上。一年不見,他氣質沉穩了不少——譬如蓄起了胡子。
“張祁你有病啊,”邵雪剛睡醒,一點沒客氣,“跟這裝什麽深沉。”
“一年沒見,你能不能有點老友重逢的熱情和體貼?”
“你體貼我嗎,”清醒過來的邵雪戰鬥力加滿,“剛考完就讓來吃飯,也不讓我歇歇。”
“素年,你看看她這樣,”張祁悲傷地咽下剛送過來的一盤牛筋,口齒不清地說,“以後能嫁出去嗎?”
老友可能就是這樣。哪怕一年沒見,以後還可能十年不見,但是一見麵還是好像五分鍾之前剛一起從胡同口走出來,互懟的風生水起。
老板和他們都是熟人,見麵打招呼,過了會還多送了份烤雞翅送了上來。邵雪吃飽了來了精神,繪聲繪色地給他們描述自己考場:
“我不是小語種嗎,考場一共不到十個人,倆老師跟貓頭鷹似的瞪著我們。上午考的文綜,有一女生站門口就抽抽了,倒地上直吐白沫。”
“你們現在心理素質怎麽這麽差,我們當年競賽也沒抽過去的。”
“我們凡人能跟您比嗎,”邵雪裝模作樣地給他遞了串雞翅過去,“您這一年生活如何?以後在哪高就啊?”
她沒想到這一句話把張祁問的麵色不對了。
都是一起長大的發小,誰情緒不對了立馬就能看出來。張祁慢悠悠給自己開了瓶青島啤酒,抬眼看著對麵倆人。
“算了,”他說,“一直拖著沒意思。我今天叫你倆來,有個事要說。”
“我要走了。”
“你去哪啊?”邵雪還有點沒反應過來,“這不剛上大學嗎?”
他手裏沒停,又開一瓶,往鄭素年麵前一磕。
“去普林斯頓。”
“轉學,”他說,“我們學院走這條路的不少,我跟著我一舍友一起準備的。收著offer的時候我還愣了一會,覺得這事跟假的似的。”
邵雪半天沒緩過來,一口羊肉串擱在嘴邊半天沒咽進去,硬是把張祁逗樂了。
“至於的嗎,你們怎麽比我還震驚啊。”
鄭素年早些反應過來,拿起酒瓶和張祁的酒杯撞了一下。
“合著你這是叫我們來給你送別了。”
“我這不等邵雪考完麽,”他話說完了,也輕鬆了不少,“機票就後天的,去了還得先適應一陣。”
“出息,真的有出息,”邵雪仿佛一個長輩一樣欣慰地看著張祁,“來,我也敬你一杯,你是咱整條胡同的驕傲。”
“你可別了,”張祁把她手裏的啤酒搶過來,“本來已經不好嫁了,行為舉止還不檢點一點,喝什麽酒?”
“你怎麽這麽保守啊,”邵雪抗議道,“我聽說人家國外女孩都可奔放了,你連女人喝酒都覺得不檢點,出去以後怎麽融入當地啊?”
“你有病吧,我出去做學術的,管她們奔不奔放啊?”
“哎你現在就是不一樣啊,學術理想高於個人問題了,那我更得敬你一杯。”
張祁氣的半天沒緩過來。
三人喝酒必有一清醒到最後。鄭素年去老板那買了單,回來隻看見張祁和邵雪胡話連篇,一邊喝一邊哭。
“我是真想咱那條胡同,”張祁說,“出門叫一嗓子你們就出來了。我就是那個時候發現,鄭素年這孫子就是看著老實,壞事都是一塊幹的,結果出了事咱倆都挨訓,就他一點事沒有。”
“我也想。我們家現在樓底下那賣肉夾饃的,我一口吃下去吃不著肉,再咬一口就過去了。也不知張姨在老家過得怎麽樣。”
張祁把椅子拖到邵雪和鄭素年中間,長歎了一口氣。
“這一出去,逢年過節也不一定回來。咱們現在住的這麽遠,以後還能見得著嗎?”
“那有什麽見不著的,”邵雪拍了拍桌子,氣勢強悍引人側目,“甭管以後咱們在哪,隻要你回來,打個電話我就去機場接你。”
“你當你以後也願意留著不走啊,”張祁笑她,“你也不是個善茬,以後天南海北有你跑的。咱們仨,也就鄭素年看起來願意留著。”
“那也好啊,”邵雪笑嘻嘻地看向鄭素年,“素年哥在,我就覺得踏實。”
鄭素年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看著這兩個醉醺醺的人。
“行了,我送你們回去吧。張祁,我給你送上出租車——”
“——不行!”他忽地站起來,把剩下的酒都倒進一個杯子裏,目光炯炯地盯著邵雪和鄭素年,“我有一學姐跟我說,告別的時候,得正式。”
“正式有什麽難的。”邵雪本是最能說的,可無奈酒精把大腦麻痹,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鄭素年看他們兩個一副不幹了這杯不罷休的樣子,也給自己倒了最後一杯。
“我來吧。”他把杯子碰上去的時候還有些感慨。上次還是北冰洋呢,這回就成了啤酒了。三個人散了又散,一次比一次離得遠,“咱們謹祝,胡同後麵那運動場身價最高的足球名宿——”
邵雪一下被逗樂了。鄭素年就有這本事。看起來跟個文化人似的,其實骨子裏比誰都會貧。
“——還有文化宮傑出少先隊員,胡同裏第一個會做微積分的——張祁同學,在美國研究順利。”
她剛考完,做什麽都不顯得過分。喝多了鬱東歌也沒訓她,放任她在臥室一睡就是一天兩夜。第三天邵雪爬起來,眯著眼刷了刷手機。
那時候人人網正火呢。張祁發了個動態,站在機場裏帶個墨鏡,故作炫酷的給自己拍了個側臉。
“經此一去,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評論裏一群笑罵他的大學同學,隻有個女生頭像的人正正經經的評論道:“一路順風。”
邵雪閉了閉眼,又睜開,赤著腳下床把窗簾拉開。
難得的好天氣。
02.
邵雪高三畢業那個暑假胖了八斤。錄取通知下來以後她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間歇和高中同學約出門聚會——吃的比家裏還好。
鄭素年上了大學比高中還忙。他大二進了工作室,下半學期畫了一百隻工筆小鳥,以至於有段時間看見羽毛就眼暈。假期作業留了五十張冊頁二十張四尺整紙,畫到邵雪開學才差不多畫完。
開學當天,鬱東歌又給她整理了一遍行李。二十六寸的拉杆箱,立起來到了邵雪的腰,把她逼得蹲在家門口慘叫:“一共沒有二十個公交站,你這是要送我去北極啊。”
“你是沒住過宿,”鬱東歌又往她書包裏塞了幾卷衛生紙,“就你那丟東西的頻率,我什麽都得給你拿兩份。”
樓下有車“滴滴”了幾聲。邵雪兩步竄上陽台,看見鄭素年探出頭來看她:
“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她把桌子上的充電器丟進書包,拖起箱子就出了門。鄭素年在二樓等她,看見她艱難的樣子伸手便把箱子接了過去。
“素年?”鬱東歌穿著睡衣不好出門,露出半個身子叫他,“不來喝點水啊?還麻煩你來接她。”
“——沒事。”聲音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影。鬱東歌又跑到陽台上,隻聽見“嘭”的一聲,後備廂已經蓋上了。
“開慢點啊。”她憂心忡忡的喊。邵雪從窗戶裏露出半個身子,起勁的朝她揮手:
“媽我走啦!”
她歎了口氣,又想笑又想哭:“頭別伸出來,住不好就回家啊,反正離得近。”
鄭素年發動汽車,伸出手把邵雪撈了回來。
鄭津前幾年買了車,他一有事就蹭裴書的不好意思,這個暑假幹脆也把車本學了下來。開學那天鬱東歌和邵華都有班,他怕邵雪拎著行李不方便,躍躍欲試的開車來接她。新小區九曲十八繞,鄭素年新手上路,故作鎮定。
邵雪心大,才不管他手忙腳亂換擋刹車,反而全神貫注的研究起他的車載音響。沒過五分鍾,便無師自通的放了首歌。
車走走停停,鄭素年出了一手心的汗。好不容易開到外國語大學門口,送新生的車堵了三裏地。他找了個停車位把車熄火,下車給邵雪把行李搬了出來。
鄭素年人在美院,所以哪怕直麵這女兒國似的開學場景也不為所動。不過還真別說,這學外語的女生和學美術的女生氣質截然不同,任憑他這種不太正眼看女孩的人也能分辨出類型的差異。
進了校門,幾個大係紅旗招展,迎新的學姐和學姐都青春洋溢。邵雪帶著素年,素年帶著行李,幾番穿梭終於找到他們歐洲語言文化學院意大利語的小桌子。
前麵排隊的女生剛走。坐在桌子後麵的學姐一抬臉,邵雪心裏就漏跳半拍。在這地方讀了一年書就是不一樣,紅唇細眉,妝化的一絲不苟,臉上寫著“社會精英”四個大字。
跟人家一比,自己嫩的像個小學生。
邵雪在桌子前填好了資料,又來了個學姐領著她去宿舍辦手續。意大利語係人少得可憐,社會精英學姐和站在原地看行李的鄭素年大眼瞪小眼。
“你不是來報道的吧?”
他格外老實的回答:“不是。”
“送剛才那學妹?”
“嗯。”
“你是她哥吧?”
“不是。”
那學姐懷疑地看著他:“那你是她男……”
“啊沒有,”他聽出話裏的意思急忙否認,“也不是。”
學姐點點頭,鍥而不舍:“高中同學?你也不像大一的呀。”
鄭素年太陽穴突突直跳,生生被問懵了。
他算她什麽?
朋友,這關係未免太過淺淡。
親人,卻又沒有血緣關係。
至於戀人,那更是他還沒想過的事。
鄭素年揉了揉太陽穴,氣勢完全被對方壓製了:“我們……就是認識。”
好嘛,十八年交情,就是認識。
邵雪手續辦完回到桌子前,隻看見鄭素年一臉難以言喻的尷尬。她拍了拍箱子,中氣十足地說:“辦完啦,在三樓,咱們搬上去吧。”
走了兩步她不甘心,回頭添了一句:“學姐,你長得真好看。”
這句話戳了女人軟肋。剛才還一臉社會精英的學姐頓時笑得像花似的,熱情歡送道:“我叫秦思慕啊,意語大二的,你以後有事來找我就行。”
鄭素年正陷入短暫的迷茫,沒有精力去對她們女人間獨特的社交方式多做評價。這迷茫一直持續到他重新回到車上,一啟動,隻聽到一陣叫人摩擦的牙酸聲。
得,車剮牆上,掉了層漆。
……
邵雪新入學,什麽都新鮮。這點她不隨鄭素年,社團報了一大堆不說,還進了秦思慕當部長的外聯部。偶爾和鄭素年打電話,思慕姐長思慕姐短,把他煩的夠嗆。
他是真怕了這女的,三言兩語就讓他一個多月心神不寧。
外人的事還沒料理明白,自家後院又起了火。國慶節第二天,鄭素年起了個大早,滿心滿意隻有一個想法:
他是被騙上車的!
裴書走得太靠前。他往前竄了兩步,一把抓住了柏昀生的後領子。
“你國慶沒項目了?”
柏昀生穿的衣冠楚楚,被他一拽儀態盡失。他拍掉鄭素年的手,煞有介事地看著他:“你不知道我上個設計掙多少是吧?”
他們美院的學生到了大三就有不少在校外接活的了。柏昀生商業設計接觸得早,課業也沒落下,被教授帶著和校外公司合作了幾個大工程就有了人脈。到底是年輕氣盛,有了錢腰杆就直,做人做事都不像以前那麽吹毛求疵。
可鄭素年覺得那也不至於買了車票就去大理啊。
這事還是裴書攛掇的。他那天去火車站接同學,揣著手站在車次屏幕底下琢磨,一眼相中了一趟北京到昆明的K字頭列車。轉車到大理加起來得四十四個小時,眼見著國慶在即,裴書格外期待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把同學在賓館安頓好後,裴書急忙回了宿舍。柏昀生熬了個夜剛起床,他抬頭就對剛睡醒的舍友說:“國慶咱去大理吧?”
鄭素年莫名其妙的就少數服從多數了。
他這人性子緩,做什麽都得提前安排好。別說旅途計劃和賓館預定了,他行李都得收拾半天。誰知當天晚上被裴書和柏昀生按著裝了一書包洗漱用品和幾件衣服,第二天五點就起來趕火車。
也就年輕。臨時起意,說走就走,不用考慮前因後果,舟車勞頓身體也扛得住。火車一個隔間四個鋪,和他們一道的中年男人呼嚕聲震天響,除了裴書剩下倆完全睡不著。
鄭素年還好點。半夢半醒到淩晨三點多,睜眼卻看見柏昀生的鋪是空的。
大叔的呼嚕分貝有增無減。素年悄無聲息的披上衣服走出隔間,正看見柏昀生坐在過道口抽煙。
車窗外是起伏的山河。星光照的地麵隱隱發亮,能看見遠處地平線的輪廓。他裹著衣服坐到柏昀生旁邊,皺著眉戳了戳太陽穴。
“你也給吵醒了?”
“差不多吧,”他說,“本來也沒睡著。”
“真羨慕裴書這睡眠質量,”柏昀生往隔間裏看了一眼,“我坐了這麽多回火車,第一次碰見這樣的。”
“你從蘇州那邊過來,也得過夜吧。”
“過啊。趕上春運買站票,在過道裏一站就是一天一夜。坐火車挺累的,雲錦還非要今年年底來。”
“你夠了啊,”鄭素年笑著推他一把,“人家姑娘十二月來,你從九月份就開始跟我們叨叨這事。她來了住哪啊?別是咱們宿舍那空床吧?”
“怎麽可能啊。咱們學校旁邊不是有個賓館麽,那就行。”
一說起顧雲錦,柏昀生眼裏就跟化了糖水似的。鄭素年心裏想著邵雪那天開學的事,忽地就好奇了。
“哎,你跟顧雲錦,是怎麽認識的?”
柏昀生想了想,覺得這故事有點長,就又點了根煙。
“她不是學旗袍的嗎。我們家當時窮的什麽都沒了,我姐那時候嫁人,連件體麵衣服都沒有。我攢了點錢想給她做件旗袍,不過也不夠。雲錦那時候還是學徒,偷了她師父以前做過的旗袍版型幫了我這個忙,後來還給她師父罰了。”
“跟電視劇似的,”鄭素年覺得挺有趣的,“那你什麽時候覺出你喜歡她的?”
“開始也不懂,男生嘛,開竅晚,”他又開始回憶,“後來她出師了,自立門戶,在城南開了家旗袍鋪子。當時她有件紅色的旗袍,做的真好看,我讓她穿給我看,然後就……好像知道自己喜歡她了。”
鄭素年一愣。
好像有什麽和記憶中一個身影重疊起來。他又揉揉太陽穴,被柏昀生的煙嗆得喉嚨不舒服。
“掐了吧,”他說,“我聞不得這個味。”
柏昀生掐了煙,有點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你是有事情要問我吧?”
他歎了口氣,也意味深長地看了回去。
“我覺得我跟有病似的。你說,怎麽著,就算喜歡一個人啊?”
“你喜歡誰了?”
“你別管,”他一巴掌把柏昀生探過來的臉推開,“我現在有點混亂,我不知道我算她什麽人。”
“這個好說,”柏昀生煞有介事的坐直了,“要說我,我覺得一個男人判斷自己是不是愛一個女人,就問問自己,想不想看她嫁人的樣子。”
“你知道吧,我們那條街的姑娘嫁人都是穿旗袍。所以,我當時一看雲錦穿那件旗袍的樣子,我就知道自己喜歡她了。”
“我想看她嫁我的時候,能穿那條旗袍。”
柏昀生這方法太玄,鄭素年有點不信。
“你這準嗎?”他挑著眉問,“也太唯心主義了吧?”
“你能別把兩性問題上升到哲學層麵嗎,”柏昀生恨鐵不成鋼的看著他,“你別不信我,你閉上眼,你好好想一下,你是不是想看見你現在說這個女生嫁人的樣子。”
鄭素年暫且相信了他的話。火車撞擊著軌道,像條河似的蜿蜒在天地間。他靠著車廂坐直,慢慢把眼睛閉上。
車窗外,星河流淌。
柏昀生去了趟衛生間又回來,看見鄭素年還坐在那閉目養神。他推了推鄭素年,心力交瘁的站直身子,低聲罵了一句:
“靠,竟然睡著了。”
這四十多個小時火車,除了裴書都沒睡好。鄭素年下車的時候隻盼著趕緊找個客棧睡覺,身後卻忽地傳來一陣喧嘩。
一回頭,柏昀生神色先變了。
“你們幹什麽呢?”
被糾纏的女孩像看見救星似的跑過來躲到他們身後。
“你跑什麽呀?”有個出租車司機麵色不善地走過來,“不就是說給你換個賓館嗎,至於嚷嚷的全站台都聽見嗎?”
身邊站著三個男生,那女孩底氣也足了:“我說去哪家就去哪家,為什麽我上了車你就非要帶我去別家呀?要不是我跑下來你開車就走了。”
鄭素年之前就住在旅遊景點邊上,旅遊坑人的手段多多少少聽說過。那男人一開口,他大概就聽出了怎麽回事:“你這是有提成吧?非要帶人家去,哪有這麽拉客的?”
那人臉一下黑了。有乘警看見情況不對往過走了兩步,這才把那人氣勢壓下去。
眼看著那出租車司機走遠了,柏昀生回過頭長歎了口氣:“你一個女生,怎麽自己出來玩啊?”
薛寧伸手抓住他的外套帽子,笑嘻嘻的回應:“這不是碰見你們了嗎?不是一個人了呀。”
裴書退避三舍,拉著鄭素年感歎:“高,真的是高。”
鄭素年:“你怎麽看見她就跑,什麽毛病?”
裴書:“我被這種女的坑過,我害怕。”
鄭素年在火車上的時候查了大理的幾間客棧,打電話訂好了房間又約了接車。來接他的是個白族年輕人,長得挺憨厚,卻有雙淺色眼睛,笑起來樸實又狡黠。
“不是說三個男生麽?”他下車打招呼接他們的時候順便問了一句,“還有女孩子呀?”
“路上碰見的同學,”鄭素年和裴書都不開口,柏昀生隻能無奈的解釋,臉色怎麽看都有些此地無銀,“就一起了。”
客棧在古城一處小巷子裏。牆上畫了水墨花鳥,院子裏種著綠樹繁花。
鄭素年是內行,一眼就看出了牆上的畫下筆老道。白族小哥看見他的眼神笑著解釋:“這是找大理古城最好的畫匠畫的,現在他老了,都不出山了。”
“挺好的,”他笑笑,目光從花草樹木間掠過,“以前,我們也是住這樣的房子的。”
他們要了個三人間,薛寧定了他們對麵的大床房。鄭素年太困,進了屋子稍微洗了洗就倒在**睡著了,再一睜眼已是半夜十二點。
裴書睡得踏實,柏昀生**卻又沒了人。鄭素年起身倒了杯白開水,目光一轉,竟看見院子裏薛寧小鳥依人地靠在柏昀生肩膀上。
才子佳人,本是極美的意境,卻叫鄭素年看出一絲身不由己來。
蒼山雪,洱海月。月下雪倒是潔白,可誰知道柏昀生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他這一趟大理之行,來的心事重重。
03.
國慶節回來,柏昀生就又忙了起來。他工作室那個教授在業內格外有名,和一家國外的珠寶品牌談合同,來回幾次柏昀生也混了臉熟。
他那段時間就跟沒作息似的,一天也見不著幾回人。有時候徹夜不歸,早上爬上床一睡就是一整天。那天鄭素年在畫室畫的眼酸,活動了活動手腕,忽地想起柏昀生又是早上八點多回的宿舍。
宿舍沒開燈。他一摁開關,隻聽見**一聲哀鳴。
柏昀生從**冒出頭,閉著眼睛問他:
“幾點了?”
“五點半,”他把外帶的飯盒放他桌子上,“下來吃點吧,睡一天了。”
柏昀生裹著被子爬下床,縮在椅子上扒拉米粒。鄭素年收拾了一會畫具,突然想了起來:
“你不是說顧雲錦這個月來麽?什麽時候?”
“後天,”他沒精打采的回答,“正好我老師那邊的事停兩天,我陪陪她。”
自從大理回來,薛寧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找柏昀生,還和他工作室的老師搭上線。這幾天柏昀生說的斷斷續續,素年也算知道這項目是怎麽回事。那外國品牌往年和他老師合作過東方係列的珠寶,今年想擴大產業,涉足時裝,在新一季的服裝款式裏加入旗袍元素。也不知道怎麽牽的關係,薛寧他爸談下來了服裝原料的供應商,現在就差一個名氣大的旗袍師父做設計。
柏昀生跟他老師拍著胸脯打了十二分擔保,要找蘇州那邊有名的褚師父來做。
“就是雲錦她師父,”柏昀生和鄭素年說,“老頭挺固執的,能不能說下來全看雲錦了。”
鄭素年有些奇怪:“旗袍師父國內多了去了,你為什麽非要給自己找事?”
柏昀生搖搖頭:“他們這牌子剛進國內,好多彎彎繞的事不懂,就圖有個中間人。要是褚師父這事成了,再加上我老師推薦,我也能爭取到他們這係列的配飾設計。”
別說品牌不懂了,鄭素年都是一頭霧水。他成長的環境不比柏昀生複雜,每天做好手頭的事就行,哪要考慮這麽多的人情世故。
“成就成,不成就算了,”他多了句嘴,“他們老一輩的固執我可領教過,答應不了的事別強求。”
“那可不行,”柏昀生看了看時間,又收拾東西出門了,“這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顧雲錦定的火車是淩晨到。四年多鍾,公交車還沒開。鄭素年從家裏把車開到學校旁邊,天沒亮就把柏昀生送去了火車站。
北京西站就是這樣的地方。天還黑的不見一絲光,便開始有人背著大包小包進出了。鄭素年找地方把車停下,看著柏昀生進了接站口。
他以前學畫那個老師教他速寫,有一招就是站在街上看人。看女人,男人,老人,小孩。不光看發型服飾,也看神態。看的時候就猜,這個年輕女孩妝容精致,穿著光鮮眼睛裏卻都是算計,她是個怎樣的人呢?這個男人坐在台階上吃著冷飯哭了起來,他哭得是家裏的妻兒還是自己的命運?
然後再畫,人物就有神了。人像不再是人像,落在紙上的是個有喜有悲的人。
那這地方呢?
淩晨四點的火車站。出站的人神色疲憊卻滿臉的雄心壯誌,還不知道這城市能讓人成神也能吃人。離家萬裏的,思鄉情切的。柏昀生連背影都能看出來久別重逢的期待,可心裏到底也藏了心機和打算。
又等了一會,柏昀生便帶著個女孩出站了。
“這是我舍友,鄭素年,”柏昀生給顧雲錦介紹,“多虧他幫忙,不然現在連車都沒有。”
也漂亮,隻是和邵雪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估計是熬了夜,素著張臉沒什麽精神,卻仍然笑意盈盈的和素年打招呼:“視頻裏見過的,昀生老提你。”
他把後備廂打開,先讓顧雲錦上了車。柏昀生過來放行李,笑得一臉花癡:
“漂亮吧?”
鄭素年都沒眼看他了:“滾滾滾,臭顯擺。”
顧雲錦一看就是那種事少利索的女孩。行李不多,就一個包,和柏昀生久別重逢也沒當著鄭素年麵失了儀態。這個點還沒開始堵車,街邊的樹葉早就掉的精光,馬路寬闊又蕭條。
鄭素年眼睛看著馬路,頭卻朝身後偏了偏:
“昀生,你這兩天先帶著你女朋友在市內轉轉。要去看長城什麽的就跟我說,我給你倆送過去,千萬別信街上那些發傳單瞎吆喝的。”
顧雲錦是個懂事的人,趕忙表態:“那也太麻煩你了。我就來看看他,玩不玩的都另說。”
鄭素年忍不住調侃道:“你也太省他事了,我們這當舍友的都看不下去。”
柏昀生摟著顧雲錦格外驕傲:“你別搭理他,他現在跟一我都不知道叫什麽的女孩糾纏不清,看見談戀愛的就想燒。”
顧雲錦輕輕掐了一下他的腰:“胡說什麽,去哪找這麽好的朋友。”
不堵車,到賓館也就是半個小時的事。鄭素年把車倒到馬路上,突然想起這條街拐過去就是邵雪她們學校。
之前他們宿舍幾個人還沒進工作室,大一早上的基礎課都是拚了老命才趕過去的。趕上查得鬆的時候,一宿舍躺屍到中午都有可能。他不知道邵雪她們學校校風如何,隻是這車都開到這了,他忽地就想過去看看。
到校門的時候,正好六點鍾。
他昨晚也沒睡夠,找了個停車位把火一熄,給邵雪發了個短信:
“我在你們學校門口。”
然後就倒在椅子上睡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半夢半醒的,身邊有車來來去去。邵雪給她打電話的時候,都十點多了。
他睡覺姿勢不對,醒的時候隻覺得脖子劇痛。電話那邊邵雪的聲音清亮,把他睡意趕走了大半:
“素年哥?你還在嗎?”
“在,我早上接人,開車路過。”
“你別動你別動,”哪想到那邊一片嘈雜,“我去找你,我今天正好出門。”
他車離得校門不遠,邵雪也認識車牌。不過十分鍾,他就看見邵雪裹著件紮眼的紅色大衣從校門口鑽了出來。
她帶著冷氣鑽上車,安全帶都綁上了還跟那假客氣:“你今兒沒事吧?多麻煩你啊。”
鄭素年車裏開的暖氣,就穿了件薄毛衣,被她帶上來的冷氣激的一哆嗦:“你跟那裝什麽大尾巴狼,我這一趟可省了你不少事吧。”
邵雪嘿嘿傻笑兩聲,但很快收斂了神色:“你知道我去哪嗎?”
“你讓我送你,還讓我猜你去哪?”鄭素年給她氣樂了,“我猜你去通州,我給你送過去你自己坐車回來。”
邵雪使勁拍了他一下:“哎呀什麽呀,我去看喬木姐。”
這句話說完,她神秘兮兮的湊過來:“喬木姐生孩子啦。”
鄭素年沒反應過來,前麵紅燈一閃,他猛地一腳刹車。邵雪嚇得不輕,照著他腰使勁掐了一把。
這一把把他掐回過勁了:
怎麽跟顧雲錦掐柏昀生似的?
竇思遠和傅喬木結婚的時候在四環買的房,長安街沿線,喬木還嫌貴。竇思遠每個月辛辛苦苦還貸款,抽空就教育傅喬木:
“這房子能漲。”
邵雪後來都不知道竇思遠當時從哪開的竅。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鄭素年車技見漲,除了那一腳刹車後來就開的穩妥多了。到了小區樓下,邵雪熟門熟路的往裏走。
“你來過?”
“來過,他們剛搬進來的時候叫我來參觀一下。”
竇思遠買的是個低層,鄭素年剛到樓底下就聽見樓上有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一進門,竇思遠穿著拖鞋,滿頭大汗的給孩子熱牛奶。
“我的老天爺,”邵雪跟看西洋景似的看著這一幕,“當了爹氣質都不一樣了。”
“什麽氣質呀,”竇思遠壓根沒拿他倆當外人,顧著孩子連杯水都不給倒,“主夫氣質。”
女人生了孩子變化就是大。喬木姐也不是當初那個學生樣了,在家裏這一畝三分地揮斥方遒,把竇思遠使喚的團團轉。好不容易孩子不哭了,她什麽也沒幹倒是出了一身汗。
邵雪和鄭素年已經給自己倒了水坐到沙發上嗑瓜子。看著他倆鬆了一口氣,邵雪忍不住問:“喬木姐,你們家裏老人不來給看啊?”
“來,”她扶著腰說,“剛生下來怕她們嘮叨就叫的月嫂,這不,現在走上正軌了,我媽後天就過來。”
生的是個男孩,用的還是孫祁瑞給的名。當時老頭在病**輸液,沒事就在報紙上瞎劃拉。臨終前把這對徒弟叫過去,說以後有了小孩就叫竇言蹊,男孩女孩都能用,比邵雪這隨口謅的不知道強哪去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笑眯眯的,過了兩天就走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不枉竇思遠和傅喬木那一聲師父。
挺俊俏個小男生。圓頭圓腦,張著嘴衝邵雪笑,好看的地方都隨的傅喬木。
“那可不,隨了竇思遠還了得。”傅喬木一句話把竇思遠從廚房氣出來了,圍著圍裙朝邵雪倆人控訴。
“你倆評評理,就你們麵前這位職業女性,每天就跟我嘚瑟男女平權,強調自己在家庭中巨大的付出,然後無窮無盡的打壓我。你說,這不能生孩子是咱們人類生理上決定的,我因為這個背了多少黑鍋做了多少犧牲。我現在希望我就跟那公企鵝一樣,你們喬木姐生一蛋我就跟那孵,然後就可以作威作福。”
鄭素年一臉看戲:“思遠哥,你這是覺得婚姻生活不幸福啊?”
“那倒沒有,”竇思遠擺擺手,“我就是希望你們喬木姐能對我體貼一點,別天天在家裏吆五喝六,讓我感到喪失了男性的尊嚴。”
“洗尿布去。”
“得嘞。”
竇言蹊咿咿呀呀的,把邵雪引了過去。嬰兒瞳孔大,睜著雙無辜的黑眼睛望著邵雪。她把手伸過去,他就握住了她的手指。
“跟你小時候似的,”傅喬木笑道,“我聽孫師父說,當時你剛生下來他們去看你,你抓著人家素年手指頭怎麽都不放。”
邵雪一臉茫然,鄭素年倒是有點印象。
開車送她回學校的時候,邵雪忽地問:“素年哥,咱們是不是認識十八年了。”
“你說呢。你多大,咱倆就認識多長時間。”
她若有所思:“那你說你算我什麽人呀?”
鄭素年啞了。
她好像就是隨口一提。鄭素年沒回答,她也就沒再追問。長安街上車多,鄭素年走走停停。車上暖氣熱烘烘的,邵雪沒一會就在他旁邊睡著了。
他那時候沒說,後來也就沒有告訴邵雪。2007年10月3日,他在去往大理的火車上,在星河流淌的天地間,閉上眼,他想看見她嫁人的樣子。
04.
鄭素年有身西裝。給竇思遠當伴郎的時候買的,後來就沒太穿過了。
柏昀生催著趕著他換上。
“你為什麽非叫我去啊,”鄭素年不情不願地打領帶,“不就開會嗎,你們工作室這麽幾個人都湊不夠?”
“女的夠,”柏昀生看他領帶打的跟紅領巾似的,忍不住抽下來重新給他套了個結,“男的太少。”
“還有誰?”
“我們老師,還有幾個客戶。”
“我負責幹什麽?”
“你就負責在我上台說話的時候在底下使勁鼓掌。”
“你又把我當廉價勞動力。”
他給鄭素年扯了扯衣服,點了點頭:“恩,人模狗樣的,走吧。”
柏昀生一天到晚亂七八糟的會一大堆,這次偏偏趕在顧雲錦來的時候非去不可。鄭素年坐在倒數第二排,快開始的時候看見顧雲錦也從後門飄了過來。
“嗨,”她看見他還挺驚喜,“你也來了。”
鄭素年穿著西裝渾身不自在,把顧雲錦看的輕輕一笑。
“你這衣服不合身,”她手指點了點肩膀和袖口,“我們做裁縫的都知道,衣服款式在其次,剪裁一定要合適,不然就沒精神。”
鄭素年也不知道說什麽,隻能胡言亂語:“前年買的,可能我又長個了吧。”
柏昀生正在台底下下和幾個老師說話,西裝筆挺,頭發梳的根根分明,站在那倒是器宇軒昂。鄭素年心裏翻了個白眼,心想我這也是在你女朋友麵前做個襯托了。
“這兩天在北京玩的怎麽樣?”
“還行,昀生帶我把故宮旁邊都轉了轉。他說你爸媽在故宮做修複?真好。”
鄭素年覺得她說話特別像一個人,想了半天忽的反應過來,康莫水。
蘇州姑娘,都跟水似的。
他倆都不是話多的人,寒暄了幾句便冷了場,好在柏昀生那邊也開始了。幻燈片做的環環相扣,底下幾個老師都是一臉讚許。
“昀生真挺喜歡你的,”鄭素年忽的忍不住說了一句,“我以前還不知道什麽算喜歡。看了他跟你說話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
顧雲錦卻沒馬上應聲。
她遲疑了片刻,忽地壓低了聲音:“可是我有時候挺怕的。”
鄭素年一愣。
“你是他舍友,應該也知道他的性格,”顧雲錦低下頭,好像真的打心眼裏想不通似的,“他這個人,抱負太大,想得太多,我有時候都看不透他到底要做什麽。以前在蘇州,我以為他想做珠寶設計。可是來北京以後……”
“算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麽呀,”她停下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別往心裏去。”
鄭素年點點頭,覺得襯衣領口係的緊,解了一顆透氣。
他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那次會分上下場。到了下半場的時候客戶都被送出去了,留下的都是自己人。鄭素年看著差不多也離開了,隻剩顧雲錦在底下等著柏昀生和老師談事。
“那個旗袍設計的事怎麽樣?”
柏昀生剛才表現不錯,帶他的老師臉上都是讚賞。可提起這件事,神色還是不自覺沉了下來。
“你那邊要是拿不準,還是趁早把機會讓給別人。”
柏昀生心裏一驚,目光不自覺地就朝顧雲錦轉過去。底下的人走的七七八八,雲錦坐在最後一排,歪著頭溫柔的看他。
他長吸了口氣。
“沒問題的,”柏昀生笑笑,是在外人麵前一貫的鎮定,“馬上就談下來了。”
會議室裏暖氣太足,柏昀生出門的時候被凍得打了個哆嗦。顧雲錦急急跟在後麵,從包裏拿出條圍巾給他圍上。
“哪來的?”他心不在焉地問。
“路過看見店裏賣,覺得你戴上好看就買了。”
他心裏本就亂,被這圍巾一裹,好像一團火燥的沒地方發泄。學校旁邊有座茶樓,他拉著顧雲錦的手便走了過去。
店裏有燈,軟融融的光,照得人輪廓溫柔。鄭素年要了壺普洱,也不喝,捂在手裏圖個暖和。
“你怎麽喝起茶了?”
“胃不好,”他慢悠悠地說,“聽說普洱養胃。”
“褚師父也愛喝,”顧雲錦拿過菜單仔細看了看,“上次我去杭州還給他帶了些西湖龍井。”
“褚師父身體還好吧?”
“還行,就是歲數大了,不能累。”
柏昀生有點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他平日在顧雲錦麵前不是這樣的,說起話步步為營,好像在談生意。
顧雲錦放下菜單,抬頭定定看著他的眼睛。
“看我做什麽?”柏昀生被她看的心裏一沉。
“你有事吧,”她和他也認識六年了,愛了那麽久,再細微的表情也逃不過眼,“從我來了北京就有事要和我說。”
顧雲錦伸出手,把他緊握的拳頭從桌子底下拿上來。
“有什麽事情說就好了,這麽緊張做什麽。”
她的聲音軟軟的,像是能包容他所有的錯。柏昀生放鬆了些,手鬆開,從包裏把來前打印的合同拿出來,輕輕放到了顧雲錦麵前。
他說:“雲錦,你……幫幫我。”
他們認識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那時候柏昀生才十四歲,站在褚師父的鋪子門前左右為難。顧雲錦把他喊進來,他垂著眼說:
“你能不能幫幫我?”
六年彈指一揮間。他好像變了,又好像沒有。笑起來分明還是當初溫潤如玉的樣子,眼底卻有她看不懂的算計。
顧雲錦沒說話,把合同翻了一遍,心裏大概有了譜:
“昀生,你這是讓我去挨褚師父的罵呀。”
她從十四歲就跟著褚師父做旗袍,老爺子的脾氣觀點比誰都清楚。柏昀生這合同上的意思她看了一遍就懂,旗袍元素的時裝,放在老一代匠人眼裏就是不倫不類。褚師父不愛錢,讓他屈尊做這種東西,就是在砸他的招牌。
她這話一出,柏昀生心就冷了一半。他伸出手按住合同,輕聲說:“那就——”
“我也沒說不幫你,”顧雲錦卻接著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柏昀生哽在喉嚨裏的不安像是在一瞬間被咽了下去。茶有些涼了,他給她又倒了一杯。
兩個人相顧無言,柏昀生的手機“叮咚”一響。
他皺了一下眉,側身點了接聽。顧雲錦沒在意,低頭繼續翻閱著麵前那份合同,越看心越抽的緊。
“雲錦,”柏昀生掛了電話,抬頭叫了她一聲,“教授有點東西要給我,讓個師妹一會給我帶過來。”
她點了點頭,把那合同裝進了自己的包。兩個人之間氣氛莫名的僵硬,她喝了口茶,話題轉的略帶生硬:
“昀生,你……過得好不好?”
柏昀生本是心不在焉的,卻被這問題問的心裏一怔。
他過得好不好?
他沒想過的。
臨走前他和顧雲錦說,他想讓柏記珠寶重新振作起來。於是這些年,他就像個加足馬力的發動機,從啟程就全速前進。開始還隻能負擔自己的生活學費,到後來還能給家裏寄錢。別的同學還在考慮畢業前途,他卻已被賞識他的老師帶著在珠寶圈子混的風生水起。
這些年他過得如何,沒人在乎。他隻知道教授賞識他,同學欽慕他,甲方信任他。
兜兜轉轉,到頭來,卻還是顧雲錦,也隻有顧雲錦問他:
你過得好不好?
他喉嚨澀的發痛,忽的就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說。
女孩的聲音卻毫無預兆的從他身後響起來。
“柏昀生,這是你朋友?”
薛寧穿了件白色的毛衣,尖尖的下巴縮在脖套裏。顧雲錦沒抬頭,她的麵目也就沒太看真切。茶水騰起的水霧讓她眼前模糊一片,柏昀生就在那霧裏站起身,和薛寧站得遠了些。
小女孩,個子不高,嘰嘰喳喳像個黃鸝鳥,開口閉口都是老師讓我和你說。顧雲錦再一抬頭,便看見薛寧給了他一個厚厚的檔案袋,伸出手在他腦門上拍了拍。
柏昀生身子一僵,顧雲錦那邊把茶杯慢慢放回了桌子上。
薛寧倒是想多說些,卻察覺到了柏昀生趕客的肢體動作。臨走前偏偏還看了顧雲錦一眼,半真不假的說:“這個姐姐長得可真漂亮。”
分明是誇獎的話,語調卻多多少少帶了不自覺的優越感。
顧雲錦到底不是傻子。自己開旗袍店也遇見過蠻橫不講理的顧客,溫柔體貼是對著柏昀生,對待外人的時候鋒芒畢露。
“美院學生眼光就是一樣的高,”她語調平和,段數卻明顯高了薛寧這種小丫頭幾個等級,“以前昀生倒是也這麽說過,我還當他哄我呢。”
薛寧臉色一沉,甩臉便要走出去。走了兩步又回過神,挑釁似的瞪著柏昀生:
“外麵冷。”
柏昀生臉色一沉,一股無名火從心底冒起來。薛寧沒完沒了,他也就被惹煩了。檔案袋往桌子上一扔,一頓一字,字字帶刺:
“冷就回去,多,穿,點。”
顧雲錦知道柏昀生這股子混蛋勁。平常看著脾氣好,惹急了每句話都能噎死人。薛寧沒領教過,恨恨一跺腳,鞋跟磕在樓梯上,踢踢踏踏下了樓。
本來也就沒多喜歡,當著顧雲錦的麵甩臉色,算是觸著柏昀生逆鱗。他這股子邪火發出來,剛才的難堪也就被壓了下去。顧雲錦站起身把大衣扣子扣好,也沒發脾氣,冷冷淡淡地說:
“合同的事我回去幫你勸褚師父。我盡力,不過決定權還在師父手裏。”
柏昀生心裏難受,伸出手抱了抱她。
這一抱就把顧雲錦的心化了七八分。
“自己別太累,”她也拍了拍柏昀生的頭,隻不過這次他像隻小狗一樣把頭低下來給她揉,“胃不舒服就按時吃飯,錢這東西沒個掙夠的時候。”
他點點頭,誠心誠意的“嗯”了一聲。
把顧雲錦送走,已經是深夜了。柏昀生摸黑回了宿舍,隻看見裴書還對著電腦屏幕修仙。
“還學,”他叫了一聲,“什麽時候考?”
裴書要讀研,看上一所法國大學,每天熬夜被詞匯陰陽性折磨。
“年底第一次,”裴書長歎,“頭發一把把掉,快成葛優了。”
鄭素年窩在**看小說,把簾子拉開問裴書:“邵雪有個學姐,輔修的法語,用不用找她給你補補?”
“你還沒睡啊,”柏昀生這才放開嗓子說話,“不早說。”
“顧雲錦送走了?”
“送走了。”
“事答應沒?”
“答應了。”
“哎,”鄭素年長歎一聲,摔回**繼續看書,“這麽好的姑娘,上輩子造了什麽孽跟你談戀愛。”
柏昀生剛爬上床,把自己靠枕丟了過去,正中鄭素年的臉。
“你大爺。”
黑暗裏響起一聲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