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場大雨。

鄭素年打著傘進了鍾表修複部。騎車過來的,身上難免濕了一半。鄭津趕忙拿了條毛巾給他擦頭發:

“這場雨,回去再感了冒。”

“這是什麽呀,”邵華站在琉璃瓦沿底下抬頭望著天,“春雨,春雨貴如油,澆在身上有福報。”

鄭津拍了拍邵華的後背:“那你也去外頭澆澆。”

“我不去,我歲數大了,膽固醇高,淋不得油。”

鄭素年這段時間開始實習,和邵華做了同事,總算明白邵雪那張嘴是隨了誰了。

他把邵華忘帶的保暖瓶給他放桌子上,又打起傘走了出去。

竇思遠種的那棵杏樹格外倔強的從牆頭探了個枝出來。桃三杏四,這棵樹按理說也該開花結果了。竇思遠也在屋簷底下看這場雨,看見鄭素年站在門口,挺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思遠哥,這樹今年能結果了吧?”

“能了,”他像看自己孩子似的看著樹杈,“你看,那邊都抽綠芽了。”

他點了點頭,再往裏走,就是書畫臨摹組了。

羅懷瑾退休了,帶他的就是組裏現在經驗最豐富的時顯青。時老師不是科班出身,走的是傳統師徒傳承的路子,三十年前也是一名文藝青年。他在修複室放了一台快十年的手風琴,沒事的時候就為各位摹畫摹的灰頭土臉的學徒們拉一曲悠揚的《喀秋莎》。

四十多歲,眼裏仍有火光,是個很有意思的中年人。

“素年,”有一次他叫住了鄭素年,“你們學校發不發奧運會的票?”

今年一開春,全國人民就敲鑼打鼓的開始迎接奧運會,連修複所裏那幾個平日不食人間煙火似的老師父也張羅著去趟鳥巢水立方。鄭素年想了一下班裏的通知,勉強記了起來:“好像是要給,不過沒說給什麽票。”

“當學生就是好,”時老師一臉羨慕,“我想買自行車的,估計特別難買。”

鄭素年寬慰道:“自行車比賽幾個小時,那選手哧溜就從您眼前竄過去了,看那麽一眼還不如跟家裏吹著空調看直播呢,多舒服。”

時顯青一拍大腿:“有道理啊。”

他才大三,還沒被正式招進去,能做的東西十分有限。時顯青看他閑得難受,把他轟到院子裏寫生。春天才到了沒多久,空****的院子裏沒花也沒草,鄭素年一根畫筆被風吹幹也落不到紙上,天天對著枯枝敗葉老和尚坐禪。

坐到第九天,他突然發現院子裏那株迎春抽了朵花骨朵。花蒂緊抱著內裏金黃的花瓣,就等一聲召喚便能像煙花似的炸開。

鄭素年站那看,出來拿東西的師兄問他:“幹什麽呢?”

他說:“這花要開了。”

師兄也過來了:“不容易啊,今年第一朵花。”

有個做完了活在外麵畫宮殿的師姐也過來看了。

過來一群人,一群人站著等花開。

時顯青活幹著幹著發現屋裏沒人了,出去一看氣不打一處來。

“都幹什麽哪,一會那花給你們嚇得都不敢開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02.

青天白日,男生宿舍。

裴書倒在**,把法語單詞書扔下鋪,大喊一聲:“啊,好想發財啊。”

柏昀生抬頭:“你語言考得怎麽樣?”

“別提了,跟鄭素年跳舞似的。”

鄭素年他們班去年元旦做活動,他被拱著上台跟一個女生跳了段少女時代的Nobody。好事者偷拍後傳到人人網上,幾萬人都目睹了他小腿跳的飛起來的舞姿。鄭素年正在陽台上洗毛筆,把裴書晾幹的襪子拽下來,團成團,扔到了他臉上。

“謝了啊,”裴書彈起來把襪子穿上,“正好不用下去拿了。”

裴書的床不結實,他一晃就嘎吱亂響。柏昀生離得遠,聽出來了不對勁:

“誰手機震呢?”

鄭素年急忙擦了擦手回到座位前。手機被調了震動,在桌子上震得轉了個二百七十度的圈。

是邵雪。

裴書的床還在晃。稀裏嘩啦,嘎吱嘎吱,他在這宏大的搖晃聲中下了梯子,忽地聽到鄭素年說:

“懷孕了?”

宿舍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鄭素年麵色凝重:“多少錢?”

“在哪個醫院?”

“好,我馬上過去。”

鄭素年把電話摁了,埋頭就開始掏抽屜裏放整錢的錢包。他數出一疊紅票子,臉上明顯寫著“不夠”兩個字。

都不用他多說話,柏昀生伸出手在書包裏拿出二十張剛取的百元大鈔遞了過去。裴書也沒含糊,把銀行卡放到了他手裏。眼看著鄭素年穿上外套他又沒忍住,抓著他袖子說:

“你怎麽那麽不小心啊?”

鄭素年一愣:“什麽不小心?”

柏昀生這會反應過來了,神色嚴肅的嚇人:“素年,你這事辦得也太不地道了。”

鄭素年更奇怪了:“你們說什麽呢?”

“你說說什麽呢?誰懷孕了,去醫院幹什麽呀?”柏昀生聲色俱厲,“再說了,這麽點錢夠嗎?”

鄭素年一拍額頭,又急又氣又無奈:“你們想哪去了?貓,我家胡同以前有隻貓,懷孕了,又被車撞了,在醫院搶救呢!”

……

現在寵物醫院太貴,救隻貓跟救個人似的,一套手續下來沒有三五千根本不夠。烏雲踏雪這次挺嚴重,本來歲數就大了,難產,皮膚病,加上被車撞了一下,邵雪墊了兩個月生活費還沒打住。

她們當時搬走也沒顧得上它這檔子事。本來就是隻野貓,生存能力強,再不濟也能抓耗子。誰知道環境巨變,它還不願意走,在高樓大廈間苟且偷生,幾次險些被人抓住賣掉。

胡同附近有家新華書店一直沒拆,店老板有鬱東歌手機號。烏雲踏雪染病以後他偶爾給點吃的,但還是沒舍得給它掏那個治病的錢。誰知那天一出門,發現它鼻子噙著血癱在馬路邊,再一問旁邊的人,原來是等著吃飯的時候被過路車壓了一下。

這才聯係了鬱東歌,問問以前喂它那些孩子還要不要來看它最後一眼。

邵雪哪忍得了這個,當即就帶去寵物醫院看了。醫生診完了報了個價,她咬著牙說:“治。”

人前堅定,人後心虛。出了醫院給鄭素年打電話,沒說兩句就帶了哭腔。

她沒想到這一個電話叫來一車人。

鄭素年往她身邊一站,邵雪心就踏實了。多難的事他到了就總有辦法,這是從她記事起就有的潛意識。烏雲踏雪奄奄一息地躺在毛巾裏,脖子上帶了個塑料撐子,怎麽看怎麽可憐。

裴書看不下去。

“我家以前也養了隻黑貓,病了嫌醫藥費貴不給治,眼睜睜看著死的,”他說,“差多少錢從我那卡裏拿就行,反正我生活費是按年給的。”

“用我的也行,”柏昀生站得遠點,但口氣也很篤定,“我現在不缺錢。”

鄭素年安慰的撫了撫邵雪的肩膀,沉下聲說:“你看,這不都來幫它了。你先坐著吧,我去把手續辦了,咱們等手術就行。”

都是一起來的,裴書他們一起坐在走廊裏等手術。邵雪從慌亂裏慢慢回過神來,對他倆說了好幾次謝謝。

“不用不用,”裴書嘴裏沒個把門的,“這情況已經比我們想的好很多了。”

“你們想的還更差?”邵雪驚訝道,“還能差到哪去啊?”

柏昀生知道裴書要說什麽,急忙接下了話茬:“也沒有,我們就是瞎猜。”

手術做了四五個小時,幾個人從中午等到天黑。裴書看氣氛尷尬,提起了自己家以前那隻貓。

“跟你們這隻長得一樣,”他說,“也是上麵黑下麵白,特能打,整個小區的貓貓狗狗都怕它。”

邵雪點點頭:“烏雲踏雪也挺能打的。”

“這名真有文化水平,”裴書笑道,“誰起的?”

“我媽,”鄭素年閉著眼說,“起得太長,叫起來一點也不方便,我這麽多年都叫它白加黑。”

手術室門響了響,出來個醫生。

“不行了,”她也挺難過的,“活不了多久了,現在就是能把它肚子裏那小貓崽保下來。”

饒是有心理準備,邵雪還是渾身沒了力氣。

“那就保吧,”鄭素年握握她的肩膀,沉穩的回應道,“我們回頭養它。”

樓道裏麵的光慘白慘白的,邵雪沒了說話的欲望。烏雲踏雪支著脖子被推了出來,可憐巴巴地望著邵雪和鄭素年。

好像真有個多年老友病故一樣。

鄭素年摸摸它額頭因皮膚病已變得稀疏的毛發,輕聲說:“放心走吧。”

它虛弱的喵了一聲,最後一次把頭放進了鄭素年的手心裏。

邵雪她們宿舍查的嚴,有時候周末還有老師進門翻箱倒櫃地查違禁品。剛生出的小貓體格弱,他們也不放心送到父母那裏。

裴書把它揣兜裏帶回宿舍的時候,柏昀生嘮叨了半個小時。

“我真沒想到你怕貓,”裴書說,“平常也看不出來啊?”

哪個大男人願意把自己怕貓掛嘴邊啊。柏昀生站的遠遠的,字正腔圓地說:“反正你讓它離我遠點,養大了就送走。”

“養大了就給我爸送去作伴,”鄭素年說,“那麽點小貓,人家不怕你,你倒怕起它了。”

“準備叫什麽呀?”

白加黑也不知道跟誰混出這麽一隻小貓來,渾身烏黑,倆眼睛炯炯有神,要不是剛生下來沒攻擊力估計也是街頭一霸。

鄭素年撓了撓它的頭,它在裴書兜裏朝它的救命恩人張牙舞爪。

“身子也黑腳也黑,就叫二黑吧。”

“還有大名。”

“一貓還起大名?”柏昀生越發的憤怒了,“你們是不是還要給它上戶口?”

鄭素年看了一眼張牙舞爪的柏昀生,福靈心至:“姓柏,叫柏二黑。”

裴書大笑出生,徒留柏昀生翻了巨大的個白眼:“愛叫什麽叫什麽,別讓它往我這跑。”

柏二黑就這樣成了鄭素年宿舍的共同財產。也是他們那年趕上一個沉迷看電視劇的宿管,幾個月不進一步宿舍門,三個大男生把隻貓養的有聲有色,一個多月就胖的一隻手拎不起來。

大概是因為一個姓氏的緣故,二黑特別愛找柏昀生。

柏昀生覺得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早上睡得好好的,一團毛忽地就臥在了自己臉上。大晚上回宿舍,有時候摸黑踩著它,它還要撓你。它好像特別喜歡在柏昀生衣服上做窩。有次他穿完衣服忘了鎖櫃子,再回來就看見他趴在自己一件線衣上睡得四腳朝天。

柏昀生把它往外一扔,半櫃子衣服都是貓毛。

被刺激的次數多了,他的恐貓症也就輕了不少。有時候早上睡醒看見它臥在枕頭邊,還會伸手捋捋它烏黑發亮的皮毛。

“昀生,”鄭素年穿好衣服給他留了句話,“晚上記得帶到外邊透透氣。”

“不去。”他沒好氣地說,“說好了你們養,現在天天我鏟屎喂吃的,弄得越來越粘我。你看我這衣服,你看你看——”

“哎呀煩,”鄭素年擺擺手,“我們工作室這兩天事多,你幫個忙,再過幾天就送去我爸那兒了。”

柏昀生看著靠在他腳邊呼呼大睡的二黑,絕望的示意鄭素年離開。

二黑有個優點,就是從來不叫。撓衣服折騰是一回事,大部分時間都安安靜靜地躺在柏昀生衣櫃裏呼呼大睡。

柏昀生最近忙別的,工作室要交的設計圖一直拖著沒給。打開電腦看了沒一會素材,二黑就跳上他的腿了。一雙眼睛滴溜溜望著他手,伸出爪子拍鍵盤。

屏幕上打出一排“二”來。

“你自我認識倒是清楚,”柏昀生笑笑,伸出手抓他後脖頸。誰知道剛碰到毛,沒關嚴的門就“嘎吱”一聲被推開了。

裴書有課,鄭素年也不可能這麽快回來。柏昀生想當然地以為是宿管,眼疾手快抓了件衣服蓋住了腿。

二黑在衣服底下瑟縮著,安安靜靜的平趴了下來。

鞋跟的聲音刺激的柏昀生神經一跳,薛寧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柏昀生,我有事跟你說。”

自打上次在茶館甩過臉色,薛寧就沒再聯係過柏昀生了。他也有脾氣,壓根就沒有去哄她的心思。宿舍就開了一盞台燈,他半個身子藏在黑暗裏,整個人氣質莫名凜冽。

“有事說,”柏昀生頭都不抬,“這是男生宿舍。這麽晚,你別待太久。”

薛寧嚴肅也是裝出來的。從小被家裏慣著長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是第一次碰見柏昀生這種難纏的貨色。心裏一急,冷臉壓不住,語氣又帶了幾分置氣:

“曹教授說,你那邊的旗袍師父再談不下來,就用和我爸爸長期合作那個老師了。”

柏昀生皺了皺眉:“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薛寧把鄭素年的椅子拖過來坐下,“都幾個月了,你說的褚師父還是沒答應下來。人家品牌也不是非這個師父不可,我這邊有現成的人脈,這機會你不要我就給人家了。”

“我沒說我不要,”柏昀生顧忌著腿上的小貓不轉身,心裏卻有些焦躁,“三月底之前肯定能談好。”

撕破臉皮向來比故作矜持容易得多。薛寧聲音提高了些,語氣咄咄逼人:“柏昀生,你以為那係列珠寶的設計,光是你介紹一個旗袍師父就能帶來的機會?”

“你什麽意思?”

“你現在理解能力怎麽降了這麽多,”薛寧輕笑了一聲,口氣變得有些諷刺,“有才能的美院學生何其多,為什麽曹教授推薦給品牌的候選人就非你不可?要不是我說我爸爸供應的高檔布料能給曹教授回扣,你還真當這機會是自己用才華換來的?”

二黑被薛寧的嗓子激的在柏昀生腿上不舒服地動了動。他用手按住貓背,身上忽的就沒了力氣。

爭啊,搶啊,名啊,利啊。

窗外起了風,把樹葉吹得沙沙作響。有熱戀的情侶在樓下竊竊私語,閑言碎語夾在樹葉聲裏,像他小時候常聽的昆曲念詞。

“薛寧,”柏昀生往後一靠,倒在了椅背上,“你……能不能先出去。”

“旗袍師父的事我盡快,”他放軟了聲音,好像在哄她,也好像在安慰自己,“你先別推薦你那邊的人……我……我求你。”

薛寧一愣。

“我求你,”他微微側過頭,半張臉明,半張臉暗,“再給我些時間吧。無論是這單生意,還是……還是咱倆。”

薛寧沒了辦法。

她是喜歡他的,從見著就喜歡。鄭素年有意無意地提起顧雲錦,她也是知道的,可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從小要什麽有什麽慣了,她要定柏昀生了。

薛寧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盡頭。柏昀生把衣服拿開,露出膝蓋上一張迷惑的貓臉。小貓立起身,爪子攀住他的衣扣,努力昂著頭夠他的臉。然後伸出舌頭,一點一點地舔他的眼角。

蘇州又下雨了。

顧雲錦把鋪子鎖好就來了褚師父家裏。老人年齡大了,腿腳不方便,她能幫著做的就都幫。桌子上的飯菜剛擺上,她站在門外接了通電話,然後就把手機若無其事的塞回了包裏。

“又是柏昀生那小子吧,”褚師父冷哼一聲,把筷子磕在桌子上,“我都說得很清楚了,他怎麽沒完沒了?”

顧雲錦斟酌了半天詞匯,猶疑著開了口:“您也別嫌我煩,這事他說的也沒錯。時代不一樣了,衣服這東西本來就該跟著時代走。”

她沒猜錯。拿到合同當天褚師父就把茶杯摔了,對著顧雲錦一通大罵:

“這幫人要做的叫什麽旗袍!顧客不懂,你也不懂?這樣折騰,早晚會毀了這門手藝。”

幾次三番,她也就冷了心。柏昀生那邊催得緊,剛才一通電話嗓子發啞,顧雲錦心裏又著了急:

“您帶我這些年多少祖傳的東西沒了,咱們都看在眼裏。您以前教我,時裝不是時髦服裝,是時代服裝。時代變了,服裝就該跟著變,所以才有了海派旗袍,有了蘇式旗袍。現在又變時代了,咱們的東西,落伍了。”

褚師父愣了一下,被一個“落伍”激的勃然大怒。

“他們給了你什麽好處,叫你這樣來做說客?”

顧雲錦自知失言,急忙想補救。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聽清楚,”褚占生發了怒,“我就算餓死,凍死,窮死,我也不做這些四不像的東西。這些衣服牌子,想用我的名聲給他們噱頭,再讓我把旗袍改成這些不中不西的樣式,他們把我褚占生當什麽?把我這幾十年的‘褚記’招牌當什麽?”

“要變,要變你去變,我不變!”

好好的春天,怎麽就起了大風呢。

顧雲錦給**加了層毯子就去衛生間洗漱了,出來的時候濕著手,還沒擦幹就聽見手機響。

她急忙在衣服上蹭了蹭接通了電話。

話筒那邊是柏昀生輕微的呼吸聲。顧雲錦斟酌著詞語,半天才說:“昀生啊……”

“雲錦,你不是不知道,”柏昀生的聲音透著心灰意冷,“我運氣一直不好,所以什麽也不敢錯過。”

這句話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03.

邵雪從試衣間走出來,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哈氣。

鞋跟太高,讓她一搖一晃的。紫色長裙墜到小腿,肩頸露出大片皮膚。鄭素年讓她晃了半分鍾,就拿件外套把她上半身罩住了。

柏昀生還在思考。

“行不行啊,”鄭素年有點煩了,“試了幾件了,我覺得都挺好看。”

“這個太露了。”柏昀生說。

鄭素年把邵雪推回試衣間,然後把她穿來的衛衣牛仔褲扔了進去。

“那就倒數第三件。”

“可以,”柏昀生點了點頭,朝癡癡看著他的銷售揮了揮手,“包那條藍的。”

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急忙去庫房給他找新的。兩個大男人坐百無聊賴地坐在坐墊上等邵雪換好衣服。

“她一米七是吧?”柏昀生又確認一遍。

“是,一米七,一百一,比你家顧雲錦高兩厘米重五斤。”

試衣間傳來一聲尖叫:“一百零八點八!”

“行,差不多,”柏昀生不為所動,“那她穿這件也錯不了。”

老祖宗創造詞語的智慧是無窮的。比如峰回路轉,再比如破釜沉舟。

褚師父那邊說不通,老師打電話催了又催。柏昀生斟酌著詞語和老師周旋,忽的被一句“破舊立新”逼得有了靈感。

他給顧雲錦打電話:“你把你以前設計的旗袍款式都發給我。”

顧雲錦那時已經做出了些名堂了。褚師父的親傳弟子已經是張金字招牌,她又格外的有靈性。蘇州的年輕人都知道有這麽個女裁縫,旗袍設計的款式新潮,既繼承了傳統旗袍的典雅,又在花色剪裁上對應年輕人的審美。這世上有無數規矩,有人擅破,有人擅立。顧雲錦生有反骨,顯然是前一種。

兩個人一夜沒睡,趕了個作品集交給了品牌方,沒想到正對了負責人的胃口。新方案一層層遞交上去,在四月中旬下了最後決定。

起用新人,顧雲錦。

噱頭還是要有的。柏昀生說褚占生年齡大了沒有精力,願意指導自己親傳的弟子來替品牌做設計。他拿準了老人念著這層師徒情分不會對外撕破臉皮,把一切安排妥當後,接顧雲錦過來簽一個字。

火車下午到,他上午約了邵雪鄭素年去給她買衣服。三個小時後,顧雲錦在賓館換好了衣服給他看,裙角飄飄,漂亮的他呼吸一滯。

“很貴吧?”她問。

“還好,”柏昀生笑笑,“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另一邊,邵雪剛偷偷看了一眼秦思慕給她發的短信。

“你真不去?”鄭素年有點失望。

邵雪東張西望,就是不看他的眼睛:“我作業真還沒做完呢。”

“大學哪那麽多作業啊?”鄭素年雖是發牢騷,可心裏也知道自己這樣挺沒勁的,“可惜我票都買好了。”

《大灌籃》,二月份就上的電影,折騰到現在幾乎已經沒了排片。邵雪剛上大學什麽都新鮮,樣樣活動都參加,一直拖著沒和素年去看。這次好不容易答應幫柏昀生給顧雲錦試衣服,出了商場就又要回學校。

“這次不去可就真下映了啊。”鄭素年雲淡風輕慣了,難得這麽沮喪。一邊沮喪一邊琢磨,怎麽人家顧雲錦就這麽粘柏昀生,邵雪自打上了大學都不愛找她了呢?

“真有作業,還有學生會的事,”邵雪說得真像那麽回事似的,“你都不知道我最近多忙。”

“那行吧,”他把電影票隨手扔進垃圾桶,“你回去吧,我送你。”

“不用不用,”邵雪急忙擺手,“我這坐公交順路,你回學校吧。”

鄭素年“哦”了一聲,懨懨回頭去坐車了。

身後的邵雪長舒了口氣。

她站在人行道上揮了揮手,一輛出租車便停到了麵前。邵雪坐進副駕駛,拿出手機給司機師傅看了個地址:

“去這。”

發件人是秦思慕,長長的定語之後,是個美容會所。

……

秦思慕靠在沙發上,半眯著眼,手裏的果茶散發出一股濃鬱的香甜。有個女孩走到她麵前輕聲問:“秦小姐,您朋友什麽時間到?”

她看了眼手機:“馬上。”

對方點點頭:“好,那我們就給您準備了?”

她“嗯”了一聲,用吸管吸了一大口果茶。

玻璃門前的風鈴“叮叮當當”的響了一陣,一個男生帶著個女生走了進來。男生個子很高,器宇軒昂地往門前一站,就引來了無數目光。

她秦思慕是什麽人?從八歲就看父母在酒桌上談生意,早早就學會辨別人們虛偽的笑臉。進來的男人薄唇,冷臉,一看就不是什麽簡單貨色。

不過他對身旁的女孩倒是照顧的周到,一顰一笑都是發自肺腑。那女孩穿著條價格不菲的長裙,偏偏素著臉。長發及腰,溫馴得像隻兔子。

男生低聲問了前台幾句話,便把身旁的姑娘送進了一個單間。

“做完頭發化個妝,弄的好看點,”他給自己點了支煙,坐到了秦思慕對麵,“我們晚上要見重要的人。”

“昀生,你跟我一起進去吧。”女孩回頭喊他。

“你先做著,”他柔聲說,“我抽完這支煙就進去。”

秦思慕正腦補著二十萬字言情小說呢,邵雪那邊電話就來了。隔著無線電波,秦思慕竟然感覺到她那邊被太陽曬得燥熱:“思慕姐,你說的會所哪呢?我找不著。”

“我去接你。”她站起身匆匆跑了出去。對麵的男生打量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來。

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

前台核對了一下秦思慕的會員卡:“您這張卡辦卡日期到今天正好是一周年,可以帶一位朋友享受全套免費護理。”

“我知道,”秦思慕拍了拍邵雪,“就是她,我倆一起。”

“好,您跟我這邊走。”

她們先去更衣室換了身衣服。秦思慕熟門熟路地走進了包廂,邵雪還在走廊上研究壁畫。她看得太入神,沒注意到柏昀生從對麵走了出來。

他辨認了一會,剛想和邵雪打招呼,對方卻在包間裏女生“邵雪進來”的呼喚下迅速消失在他眼前。

柏昀生心情複雜的給手機開鎖:“你不是說帶邵雪去看電影嗎?”

一分鍾後,鄭素年回了短信:“她說作業太多寫不完。”

柏昀生看熱鬧不嫌事大:“我在美容會所看見她了。”

鄭素年:“看錯了吧,她回學校了。”

柏昀生不折不撓:“沒錯,還有人叫她的名。我帶雲錦來做頭發,正好碰見她了。”

對麵明顯沉默了。

他一根煙都抽完了,鄭素年終於回了他一個字:“靠。”

始作俑者哼著小曲把手機揣回了懷裏。他早就看出這倆人之間不清不楚的,以他的感情經驗來判斷,有時候矛盾是才是關係發展的催化劑……

邵雪正趴著和秦思慕享受按摩呢,手機突然震了一下。一種屬於動物對於即將來臨的危險的本能讓邵雪選擇了暫停了享受,打開收件箱。

隔著屏幕她都能感受到鄭素年語氣裏強烈的嘲諷:“你還真挺忙的。”

邵雪做賊心虛,隻回了一個字:“啊?”

秦思慕聽到那邊的按鍵聲忍不住睜眼看她。短信提示音響了三次,邵雪一臉驚恐地望向秦思慕:“素年哥怎麽知道我在這啊?”

她臉上還抹著乳白色的乳液,眼睛瞪得大而無神,讓秦思慕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沒告訴他啊,我都沒他電話。”

邵雪示意按摩師暫停一下,迅速爬起來給鄭素年打過去電話。

對方接了,語氣沒什麽起伏:“怎麽了?”

邵雪自知事情已經敗露也沒再掩飾:“素年哥,我錯了……”

“哦。”

“你,你聽我解釋一下……”

“哦?”

“就是,是思慕姐那個會員卡正好今天可以免費做護理。一千八百八十八的護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秦思慕比我還重要?”

邵雪被噎住了。

“也是,做護理比跟我看電影重要多了。”

“哢”。

掛了。

邵雪鍥而不舍,再接再厲。

“你還幹什麽?做你的護理啊。”

“我不做了,”邵雪急得語無倫次,“那電影開始沒有?我跟你去看行不?”

“不用,我自己看就行。”

“我想跟你去看嘛!”

“你不剛開始做嗎?”

“我不做了,我洗個臉就過去找你。”

鄭素年難得這麽別扭,大老爺們生起氣來跟個女生似的:“那你剛才那麽堅決地拒絕我?”

沉默。

鄭素年:“我以為你多緊張,費了半天勁才說服自己理解你。你倒好,轉臉就去和秦思慕做護理去了。”

沉默。

鄭素年:“我覺得我自己特別可憐……”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滅亡。邵雪一拍大腿,揭竿而起:“素年哥,做護理需要心情愉快肌肉放鬆,你現在不高興我就放鬆不了,到時候吸收進去的都是毒素。你看你不讓我現在去找你,我護理也白做,你也不高興,電影也看不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秦思慕和按摩師被她嚴密的邏輯震驚了。

邵雪:“你就讓我去找你吧!”

她都這個態度了,鄭素年再糾纏就有點過分了。他草草報了個地址,然後掛了電話。

眼看著邵雪手腳麻利的洗臉換衣服穿鞋,秦思慕抹著一臉乳液,完全喪失了阻止的能力:“慢點走,別摔著……”

人去樓空,包間內瞬間隻剩下兩個按摩師和目瞪口呆的秦思慕。給邵雪做護理的阿姨收拾起工具包,一邊收拾一邊哼唱起來:

“如果這都不算愛……”

秦思慕倒回**:“姐,給我多抹點,我單身了二十年,今天第一次感覺自己受到了攻擊。”

與此同時,聽到走廊上一片嘈雜的柏昀生探出頭去,看見一個倉皇離去的背影。

他坐回靠椅,臉上浮現出一副慈祥的微笑。顧雲錦透過鏡子看著自己男朋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邵雪發現,男生一矯情起來,女生根本不是對手。

她到的時候電影已經播了一半。陳楚河擺著一張酷臉,冷冷地對女主角說:“你很好,是我不好。我心裏麵已經不可能再有另外一個人。”

邵雪:“素年哥……”

鄭素年吞了口可樂,一把把她摁到椅子上。她捏了捏自己手裏剛補的電影票,覺得這一切真是自作自受。

她噤了聲,安安靜靜地看向屏幕。

周傑倫頂著鍋蓋頭坐到了女主角身邊:“不要哭了。”

蔡卓妍:“不要理我啦!”

周傑倫:“怎麽可以不理你啊?”

蔡卓妍:“我是不是很討人厭?”

周傑倫:“不會啊,你活潑大方,你就是……”

蔡卓妍:“什麽?”

屏幕裏的男女主角你儂我儂,屏幕外的鄭素年臉冷成萬古寒冰。

周傑倫:“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吃冰淇淋,但是每次都吃不到,所以為了冰淇淋,我可以拚了命。你就像冰淇淋一樣。”

鄭素年終於出聲了:“我要不是請你,打死也不看這種電影……”

他們學美術的看的東西冷門又小眾,邵雪忍不住為自己偶像辯解:“多……多浪漫啊!”

鄭素年冷哼一聲:“你先弄清楚,你以為這是來看電影的嗎?”

邵雪立刻低頭認慫:“不,這是來給您賠禮道歉的。”

好不容易忍到電影結束,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了電影院。邵雪素年哥長素年哥短,湊在他身邊格外狗腿。

說了半天也不見他有回應,邵雪垂頭喪氣:“那你讓我怎麽辦嘛!”

鄭素年剛插著兜晃悠到一家冷飲店門前,回過頭,看見她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你還有理了?”

邵雪不說話,眼睛盯著自己鞋尖越琢磨越委屈。那麽貴的美容護理啊……

“邵雪,”鄭素年叫她,“你吃冰激淩嗎?”

原地複活。

“吃!”

看著她興致勃勃衝到台前挑口味的背影,鄭素年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這是攤上了個什麽啊。

看電影的地方離故宮不遠,兩個人吃完冷飲便想坐車回去看看。搬家以後都很久沒來了,護城河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放進幾隻鴨子。故宮角樓外麵站了一排攝影師,柳樹抽條,城市一片生機盎然。

邵雪趴在護城河的欄杆上,朝著角樓的方向吹了聲悠揚的口哨。

那些貫穿童年的記憶洶湧而來。綠樹,紅牆,自行車鈴鐺鐺的響聲,太和殿前厚厚的積雪。這幾年北京城拆了許多胡同,建了許多高樓。立交橋高高的架起來,車水馬龍,日日夜不息。可是故宮怎麽就一點變化都沒有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對於這座宮殿來說都好像是個極細微的數字,再久的歲月也不值一提的揉碎在潺潺流淌的河水裏。

“你畢業了就來這裏做修複嗎?”

“是啊。”

“素年哥。”邵雪忽的短促地叫道。

“嗯?”

她轉過身,背靠在欄杆上望著他。鄭素年長的和小時候不太一樣了。那時候他的好看太像晉寧,男孩子沒成年,性格又過於安靜,實在是帶了些女相。

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了 ,他也長出了男人應該有的模樣。性子還是靜,眼神卻變得堅定沉穩,一眼就能看出想要的是什麽。

邵雪頓了頓,又搖了搖頭。

“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