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莫青荷站在原地愣神,沈培楠把茶盞往桌麵輕輕磕了一下,咚的一聲,被這聲音感召,他如夢初醒一般的弄明白了,從這位文雅的客人蹩腳的中國話和完全陌生的嗓音來判斷,這不是雅音會館裏喬裝過的趙老五,而是被老五宣稱早已經死了的那位,真正的藤原中將的近身護衛——水穀玖一!
他不是已經被老五做掉了麽?怎麽還活著,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莫青荷的頭腦一團亂麻,止不住用眼神去瞟沈培楠,但對方並沒有給予任何回應。他隻好咽了口口水,盡量單純得表現出應有的訝異,與水穀相隔幾步距離,瞪大了眼睛瞧著他:“是你,是你殺了藤原和川田!你不是、你不是……你沒有死?”
水穀像在欣賞一幅美麗的風景畫,把莫青荷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個遍,自行坐回原位,微笑道:“莫老板還不知道嗎,刺殺藤原將軍的並不是我,而是一名早有預謀的喬裝者。不過當日的情形如何,相信沈師長與莫老板,比我要清楚的多。”
“今天上門叨擾二位,就是要重新調查當日之事,這關係到沈師長與大日本國共同的利益,希望莫老板對於所知道的情況,不要有所隱瞞。”
他的話說得慢而吃力,表情卻一直笑眯眯的,莫青荷被他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揀了個不用與他對視的位置坐下,點頭笑道:“您盡管問,知無不言。”
水穀笑了笑,轉頭和沈培楠用日本話進行剛才的交談,莫青荷規矩的坐著,沙發後傳來喵嗚一聲撒嬌似的貓叫,小黃貓探出腦袋,嬌柔作態的轉了一圈,扒著沙發的紫絨墊子,一弓身跳到莫青荷身邊,先試探性的用爪子拍了拍他,接著一蹬後腿,跳到他的膝上,舒舒服服的把身子團成一小團兒。
它的身體毛絨絨熱乎乎的,像一顆小小的定心丸,壓在腿上很有些分量,莫青荷用手指摸弄著它的耳朵,強迫自己維持冷靜。
他熟悉外交的規律,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動作,每一句話,都伴隨著情報係統的風起雲湧,而在未弄清對方的底細之前,所有過激的反應都可能把自己推向不能掌控的境地。他回想著昨夜沈培楠的囑咐,從糖果碟子裏摸出一粒薄荷糖塞進嘴裏,轉頭迎著格子窗外冰冷卻明亮的陽光,覺得滿嘴都是清涼的甜味。
水穀似乎打定主意要與他們兩人分別交流,談話暫時沒有他發言的餘地,老劉端來一盤切成小塊的水果,莫青荷瞥見見沈培楠的茶杯見了底,便把小黃貓拎到一旁,提起茶壺上前倒水。
他今天是完全的中式打扮,頭發蓬鬆而清潔,挽起雪白的馬蹄袖,露出白皙的手腕,十根手指的指甲修剪的整整齊齊,很是乖巧可人。
“莫老板。”水穀停下與沈培楠的攀談,突然換了中文,“天橋有一位會變臉的奇人,被人稱為趙老五,前段時間突然失蹤了,不知道莫老板認不認識?”
莫青荷一怔,翹起蘭花指按著壺蓋,背對著他,不動聲色的笑道:“這名字有點耳熟,不過,不論在天橋耍把式唱戲算命還是賣膏藥的,凡是混出過名氣的,我聽著都耳熟。怎麽水穀先生有興趣?”
他回頭拋了個媚眼:“四九城裏好玩的東西多得是,找他做什麽,您要是今兒沒事,我請您和師座去聽相聲。”
水穀玖一的笑容突然一變,加重了語氣道:“恐怕不僅是耳熟,莫青荷,我正與沈師長商量這件事,你用不著演戲,我不相信你雇傭人,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噢對,那也許並不是你,也許是你師兄。”他慢慢的吸了口氣,轉向沈培楠,微笑著說:“我在日本就對沈師長的城府有所耳聞,也許您留著這名共|黨的特務,是想放長線釣大魚,那麽我所說的話,實在是冒昧了。”
莫青荷沒想到他直接發難,心裏咯噔一聲,好似打翻了一碗滾燙的蠟油,他不由自主的握緊茶壺的把手,臉上仍微笑著,頭也不抬的說:“水穀先生是什麽意思?你是在暗示,我跟師兄共同參與了一啟謀殺麽,我們是正經唱戲的人,這話未免太荒謬了。”
水穀一挑眉毛,叉起一塊蘋果送進嘴裏,咬得哢嚓卡擦響,他生了一張秀美的容長臉,笑容儒雅,眼睛卻沒有溫度,麵相透出一股獨特的陰狠。
“噢?莫老板不承認?”
莫青荷拎著茶壺,直了直腰,聲音冷冽而堅定:“水穀先生,你沒有死,我和沈哥都很慶幸,但你真以為這裏是大日本皇軍的軍營,可以由得你張嘴就說胡話?”
這句話帶了威脅的意味,沒有人搭腔,客廳在一刹那變得相當安靜,莫青荷沉默著,他聽到背後傳來水穀咬蘋果的聲音,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小莫。”
“小莫!”沈培楠蹙起眉頭,見他沒有反應,一把按住他的手,道:“仔細,別燙著。”
莫青荷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發現自己隻顧著倒水,那水滿了杯麵,淺淺的往外溢著,桌上已經汪了一大灘水,快流到桌沿去了。
他急忙放下提壺,轉身叫下人來擦拭桌麵,沈培楠把他拉到跟前,握著他的手,翻來覆去的檢查有沒有燙傷。水穀玖一注視著他們,終於喪失了耐心,正色道:“莫老板顯然沒有明白,我並不是在暗示,我是在指證……”
“閉嘴。”沈培楠一抬眼睛,“看一看你的軍銜,我這裏,沒有你說話的資格。”
他把莫青荷的撥到一旁,往前傾著身子,帽簷壓的很低,兩道冰冷的目光盯住水穀玖一:“你現在是誰養的狗我不知道,但一大早跑來說這些廢話,你真當老子是開佛堂的善男信女?回去告訴你的主子,要談軍事上的事,先派一位夠格的人來,要議論我身邊的人……”
他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但還沒等氣氛有任何緩和,突然沉下臉,悶雷似的吼了出來:“有一個算一個,有多遠給老子滾多遠!”
水穀被這一聲雷公吼嚇得往後縮了縮,沈培楠猛的一拍桌子,衝門外喊道:“來人!”
話音剛落,一陣大皮靴踏過地磚的紛亂響聲,客廳的大門突然被撞開,兩排荷槍實彈的士兵衝了進來,門裏門外幾十支槍管對著水穀玖一!水穀在原地站著,白淨的麵皮霎時一片紫漲,他沒想到沈培楠的態度強硬到這種程度,更從未在支那遭此怠慢,感到羞怒極了。
沈培楠翹著二郎腿,往後一倚,淡淡道:“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慢走,不送。”
水穀吸了一口氣,胸中有一股怒氣在橫衝直撞,逼的他要失去了理智,但他不敢真的放肆,他深知對沈培楠這樣不講理的硬茬,示威隻會威脅到自己的人身安全,隻有冷靜,冷靜的思考,才能贏得主動權。他回頭望著沈培楠和站在他身旁的莫青荷,按捺著惱怒的情緒,恢複了禮貌的笑容。
“沈師長,我還有最後幾句話,說完了就走。”他轉過身,慢慢的組織言辭,笑道:“雅音會館集會的時間和地點在前一天才確定,就算有人走漏風聲,一天之內,共|黨怎麽能策劃如此周密的暗殺?而且,那位喬裝的‘我’,根據調查,隻是一位拿錢辦事、一直行蹤不定的殺手,並沒有黨派關係。如果不是共|黨通過某些渠道,提前知曉了藤原中將要來華的消息,怎麽有時間聯絡到他?”
“最為合理的解釋,就是沈師長身邊出了內鬼,早在藤原中將決定來華時,這裏的暗殺活動就已經在悄悄準備了!”
“當日我在雅音會館遇刺,閉氣裝死才逃過一劫,後來一直在天津養傷,兩個月前,我回到北平,在西山亂葬崗找到了那位喬裝者的屍體。”
沈培楠一直陰沉著臉,對他的話相當不屑,但聽到這裏,不由輕輕抬了抬眼皮。
這個細微的動作被水穀看在眼裏,他心平氣和的往前走了兩步,在沙發落座,溫溫笑著:“屍體是不會說謊話的,那是一位精通易容術的高手。後來,我費盡力氣打聽到了一個叫趙老五的人,又找到了他的居所,但鄰居告訴我,藤原中將被暗殺那天之後,他就失蹤了。”
“當時我還不能確定,老五是否是那位易容者,但就在藤原中將遭到暗殺前夕,有人看見莫青荷和莫柳初在頤和園見麵,當天晚上,有位客人秘密去了趙老五的家,卻被路過的街坊認了出來,莫老板一定知道,那名客人正是你的師兄,北平城的紅角兒莫柳初。”
他的一番話夾雜著日語和不通順的文法,大家聽得雲裏霧裏,但當最後一句話說出口,不僅沈培楠猛然抬起了頭,就連門口的士兵也一片嘩然,一起轉過臉,數十雙眼睛齊刷刷盯住了莫青荷。
莫青荷的額頭滲出冷汗,他怎麽都沒想到,柳初竟然會大意到親自去找趙老五,而自己一直隱匿的身份,因為這樣一個淺顯的錯誤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一點餘地都不留!
他站在沈培楠身後,身不由己的扶住了他的肩膀,想要汲取一點力量,但沈培楠拂開了他的手,輕輕道:“寶貝兒,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你給我一個說法。”
莫青荷盯著他領口的一枚金色紐扣,指尖開始發顫,在這場對峙中,他第一次感到了無措和恐慌,他意識到,這個水穀有備而來,也許就在同一時刻,柳初已經遭到了控製。但莫青荷明白,他是整條聯絡線的核心,一旦他出現問題,柳初,李沫生,李沫生的上線,北平的地下組織,所有人都會遭到國民黨和日本人的聯合瘋狂搜捕,越是這種時候,他越不能亂了方寸。
“劉叔。”他把目光投向一直在旁邊垂首等待的老劉,平靜道:“天涼了,總覺得冷,去幫我把房裏的皮毛坎肩取來。”
老劉沒想到他提出這個要求,曖曖的答應著,親自跑了一趟,抱來一條雪白的銀狐坎肩,抖開了拎在手裏,莫青荷慢悠悠的穿衣裳,微仰著頭,十根細長的手指陷在柔軟的皮毛裏,全身香噴噴的。他是個養尊處優的兔兒爺,也是這家的半個主人,等係好最後一枚紐扣,他突然寒了臉色,容不得別人在麵前撒野了。
然而就是這片刻的拖延,他已經把局勢重新梳理了一遍,心裏有了數,他在眾人的注視下,款款繞出來,一屁股坐進沙發裏,翹起二郎腿,道:“水穀先生,我問你一句話,我師兄現在是不是已經在你們日本人手裏了?”
水穀玖一維持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並沒有正麵回答。
莫青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冷笑一聲:“我明白了,您大清早的跑到我家裏,不是著想調查什麽,是斷爺們的活路來了。”
“過獎。”水穀不願意跟他對視,低頭看見那隻小黃貓正蹲在自己腳邊,專心的用舌頭梳理毛發,他把貓兒抱了起來,那柔軟的身體懸在半空,掙紮了兩下,伏在水穀膝頭,卻警覺的瞪圓了眼睛,注意著對麵主人的動靜。
水穀撫摸著小貓,道:“我們與沈師長是盟友,我有責任提醒他不要被蒙蔽。”
莫青荷看著小黃貓被他擺弄,感到心疼極了,但自己又不能露怯去討要一隻貓,隻好裝作沒看見,繼續說道:“師座呢,一向是主張忠於黨國,也親近你們日本國的,我要真是共|黨,不用你們說話,他會立刻要我的命。”
“您說的這位趙老五,我仔細想了想,我和師兄小時候仿佛還真認識他,記不清楚了。您說我和柳初見麵,那是常事。至於見完麵他找了誰,那是人家的私事,跟我沒關係,要是他見完我立刻去胭脂胡同睡婊|子,難道也是我逼著人家賣的身不成?”
他慢條斯理的說著話,把在場的士兵都逗笑了,他自己的表情卻很嚴肅,道:“都是老行當的人,互相往來再正常不過,您要是還懷疑,大可把我師兄帶到這裏,兩個一起審,當然,還得問問沈哥的意思。”
他對莫柳初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說完便回頭看著沈培楠,露出邀功似的甜蜜笑容,沈培楠隻是淡淡的點了點頭,沒有做出任何評判。
莫青荷不敢跟他搭話,他害怕沈培楠這種富有攻擊性的眼神,鷹隼一樣銳利,好似能夠洞悉他所有隱藏的心思,他了解沈培楠,一旦他停止他粗聲大氣的國罵,開始動用一種隱忍而理性的憤怒,就是他真正采取行動的時候了。
水穀玖一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們打眼力官司,挑眉道:“這麽說,雅音會館一事都是巧合,莫老板是無辜的?”
莫青荷捧著茶杯,微笑道:“自然是。”
水穀的質疑沒有撼動沈培楠,甚至也沒有撼動莫青荷,但他並沒有氣餒,保持著優雅的氣度:“那麽莫老板心裏沒有別人,接近沈師長,也沒有別的企圖?”
莫青荷皺了皺眉,應道:“當然。”
水穀還要發問,沈培楠忽然站起來:“沈某的家事,不需要別人過問,小莫,送客,我累了。”
莫青荷歡喜的噯了一聲,終於擺脫了拘束,連麵部表情都活絡了起來。
水穀玖一搖了搖頭,從懷裏掏出一隻鼓鼓囊囊的油紙包,刷的往茶幾上一甩,他是練功夫的人,這一下子,那紙包沿著長桌麵,正正好好滑到沈培楠身前,裏麵的紙片天女散花似的往外灑,好像是些黑白相片,有幾張滑到了地上。
水穀的聲音冷了下來:“莫青荷,你在撒謊。”
“問題是,你為什麽要撒謊?”
沈培楠狐疑的撿起一張,隻看了一眼,一直壓抑著的憤怒情緒如開閘的洪水,不受控製的傾瀉了出來,他摘下一雙白手套扔在一旁,大步衝到莫青荷身邊,抬著他的臉,當著所有人的麵,使出全身力氣,惡狠狠的甩了他一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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