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轉眼夜幕降臨,北平內城華燈初上,什刹海附近的一家西餐館子早已經滿了員,跑堂活計滿臉堆笑,站在掛著一串串紅燈籠的店門口,等著迎接客人。

這家館子說是西餐廳,菜做得不中不洋,既雇傭了西洋廚子專做牛扒和牛奶咖啡,也能點到清蒸螃蟹和核桃酪這類中菜,難得的味道皆稱是上品,在北平城裏頗有些名氣。

沈培楠提前訂了座,店裏的夥計瞧見汽車停在路邊,眉開眼笑的跑上前招待,說了一大串恭維話,沈培楠隻是淡淡的往裏走,那夥計很會察言觀色,就不再多言,垂著頭在前麵帶路,一路把他送進了二樓雅座。

這家餐館有一個特別之處,二樓采用最古樸的中式布置,最裏頭的幾間隻接待有頭有臉、並且相熟的客人,要是有外人來打聽包間裏坐得是何許人也,甭管來人是皇帝還是總統,夥計們清一色閉緊嘴巴,一個字也不會吐露。這是從清廷皇帝坐江山時就有的規矩,現在世道亂糟糟的,這家館子恪守的清淨和保密,更成了籠絡社會名士的金字招牌。

那後堂裏真刀真槍的養著打手,每年還要給巡警署塞厚厚的紅包,這些門道,飯館夥計殷勤的笑著,從來不輕易提起。

沈培楠走上嘎吱嘎吱響的老木樓梯,拐進了他訂的包房,連風衣外套都沒有脫,坐在桌邊點了一根香煙,猛然一口氣吸掉半支,一股熱流在腔子裏肆意湧動,他像烈馬似的打了個鼻息,罵了句媽的,把剩下的半支煙卷扔在地上,用皮鞋三兩下輾滅了,門口跟著上樓的兩名夥計看見這情形,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爭先恐後的上前端茶倒水,又跑出去傳菜。

沈培楠的臉色不好,脾氣更差,卻不是一個容易感傷的人,他把風衣的衣領立起來,微微擋著臉,依靠著紅木椅背,剛想閉目養神,突然又像被火鉗燙了一下,猛得睜開眼睛,怒火騰的升了起來。

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他養的千嬌百媚的小戲子是個特務,他沈培楠捧在手裏,連上交際場都帶著的人,是個賣了他全家的特務!用不了多久,也許就在今晚,也許明天,這個消息將會不脛而走,讓他變成全政界,全軍界的笑話!

他想起那些剖白和承諾,想起自己竟像個傻瓜蛋一樣寵他愛他,聽他講那些幼稚到可笑的話,聽他在自己**叫著別人的名字,像個冤大頭、像個傻瓜蛋,像個烏龜王八一樣!沈培楠環視這間空房間,感覺臉頰火辣辣的,好像當眾被甩了一巴掌,至今還疼著。

他得讓莫青荷死,他得讓他付出代價,讓他知道,在他沈培楠的頭頂上拉屎是什麽樣的下場,不僅莫青荷,還有他的師兄,還有那所謂的、在他眼裏狗屁都算不上的共|黨,通通都要付出代價!

從上午到現在,隻要一想起這些,他就禁不住兩眼冒火,片刻也不得安寧。老實說,他經曆過背叛,當初玉喬死在他槍下,之後的幾年,他變得愈發冷靜與沉穩,深入骨髓的悲傷像一盆冷水,徹底澆熄了他對於戰爭火一樣的熱忱。但當這一幕被莫青荷重演,他突然失去了控製,憤怒如同脫韁的野獸,他想衝到那千人騎萬人操的婊|子麵前,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他那身光鮮的外皮扒下來,把那白淨的身體抽得皮開肉綻,抽得他永世都不能翻身,再親口問一問他,為什麽,究竟為什麽?!

菜品一道道傳了進來,擺滿了整張八仙桌,正中是一大盤剛從天津港運來的螃蟹,秋天正是吃蟹的好時候,夥計送來餐布和用來敲蟹殼的黃楊小木槌,小心翼翼的往桌上擺,沈培楠掃了一眼,擺了擺手道:“隻留兩副。”

那夥計立刻會意,風一樣把多餘的都收走了,又叫人進包間來撤椅子,麻利的收拾完畢,另一名夥計推開門,低聲道:“周先生來了。”

沈培楠點點頭,接著,隻見周汝白打扮的西裝革履,腋下夾一隻黑色公文包閃進門內,看見沈培楠身穿便裝,略略驚訝了一瞬,但並沒有打招呼,徑直走到他身邊,將公文包打開,掏出一隻紙質的文件袋,輕輕放在他麵前。

他用一隻手扶著沈培楠的肩膀,俯身耳語道:“去南京的車安排好了,隨時可以啟程。”

沈培楠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可以省略一切客套與寒暄的過程,略微點了點頭,衝他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周汝白趕來的很倉促,臉上的胡渣都沒有刮幹淨,他放下文件袋,回頭朝後看了看,夥計知趣的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雅間的房門。

房間的隔音很好,屋裏隻剩他們兩個人,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香煙氣息。

沈培楠略微偏過臉,望著那隻用朱紅“絕密”章封口的紙袋,手伸到一半,猶豫了片刻,最終改了方向,沉聲道:“告訴我結果。”

周汝白不跟他繞圈子,抽出座椅,坐在他身邊,直截了當的說:“我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情報線路,那個水穀玖一所說的,應該說無可辯駁。”

“去年和前年發生在平津的幾次情報泄密事故,從種種跡象推測,和他們師兄弟都脫不了幹係,但你給我的時間太短,沒來得及往下查。”他掏出一隻金屬殼的小打火機,偏頭點了一根香煙,抬手在文件袋上拍了一下,“還有北京大學幾名有赤色傾向的學員的資料,都在這裏。”

聽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完,沈培楠接過他的打火機點煙,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淡淡道:“不托你親自查證,我總不能相信。”

他心不在焉的朝滿桌菜肴一擺手,示意周汝白先動筷子,自己卻拿起了文件袋,拆開封口,一枚小小的黑白兩寸相片掉落在手心裏,是莫青荷十六七歲時的一張小照,比現在的相貌更加純真可愛,頭發剃得很短,顯露出挺直的鼻梁和下頜的棱角,青澀而倔強的一張臉。

他把相片反過來,隻見背麵用鉛筆寫著幾個歪扭的字:莫少軒。

字寫得笨拙無比,一個比一個大,最後一個簡直要飛出相片外,沈培楠望著那張小照出神,怔忡了片刻,複又把它塞回文件袋,將紙袋往桌上一拋,露出一絲冷笑:“演得挺像回事,我還真小看了他。”

周汝白歎了一句戲子無義,夾了兩口菜,邊吃邊用餘光打量著沈培楠,他很知道這兩人的感情,想從他的臉上看出憤慨或悲傷的情緒,從而判斷如何處置已經被嚴密看押的莫青荷,但沈培楠始終表現的很冷淡,仿佛這件事跟他毫無關聯。周汝白悶頭吃飯,默默把肚子塞了個半飽,放下筷子,喝了一口茶水,道:“發生這種事,我很抱歉。”

“老弟,我跟你有話直說,咱們交情再深也是兩條線的人,我得對上級負責。”周汝白用餐布擦了擦手,又輕輕扶了一下鼻梁上架著的金絲邊兒眼鏡,決定跟他挑明了,“你知道我們特務處的手段,這人進去了,不死也得脫三層皮,莫青荷的事我還沒有上報給南京方麵,他是你的人,你先給我一個表態。”

沈培楠的麵容被籠罩在香煙的淡藍煙霧裏,像一尊冷酷的石雕像,嘴角的笑容卻充滿了諷刺意味,他向後一倚,做出要結束交談的姿態,眯著眼睛,冷淡道:“沈某是個當兵的,天天見慣了死爹死娘死老婆,難道家裏跑了個兔子也要嚎喪嗎?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他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周汝白抬起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話語裏就帶了幾分無奈的味道:“你還是這德行。”

沈培楠垂下眼睛,不說話了。

就在這片刻的沉默中,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先是試探性的敲了兩下,接著聲音連貫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

兩人警惕的朝那朱漆雕花的雅間房門望去,沒等他倆應答,房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夥計滿頭大汗的朝裏麵張望,小心的說道:“樓下有位先生鬧著要見您,快要砸場子了。”

沈培楠正愁正沒地方出氣,狠狠瞪了那不識相的夥計一眼,厲聲道:“你們是怎麽辦事的?誰來都給我滾!”

夥計通紅著臉,像鳥兒似的縮了縮腦袋,顯然是被逼迫到再沒退路了,扶著門往後望了一眼,躊躇著說:“那位先生說他姓杭,他說您一聽,準明白。”

沈培楠愣了楞,那夥計看他的表情有所鬆懈,往後退了一步,將房門打開了,外麵的音樂聲和嘈雜的人聲立刻湧了進來——四九城洋化的不如天津衛徹底,吃西菜也吃的沸沸揚揚,夥計一句兩句爭吵聲忽然飄進了沈培楠耳朵裏。

“我就上去說一句話,我們是這裏的常客,老板都認識的!”

“少給爺來這套,我明明看見他的車子在這裏停了,今天你不讓我上去,我馬上叫人砸了你的館子!”

那聲音清亮的非比尋常,不僅蓋過了正拚命說好話的店老板,更蓋過了大發議論的三千食客,直穿到二樓的雅座裏來,不是練過嗓子的人決喊不出這種功力。緊接著,砰地一聲響,好似有人掀了桌子,一樓大廳立刻炸了營,爭執聲升高如鼎沸一般,那清亮的嗓門卻毫不退縮,幹脆隔空大嚷了起來:“姓沈的,你給我出來,我有話要說!”

沈培楠百分之一百確定了來客的身份,不由蹙緊眉頭,小夥計聽見來客竟公然挑釁,嚇得臉都黑了,趕忙手腳並用要去關門。沈培楠倒不急了,思忖了一下,放下酒杯走了出去,站在二樓走廊的一根木頭柱子後頭朝下張望。

一樓大廳人頭攢動,夥計們大部分都聚在廳堂,還有不少正匆匆忙忙的下樓匯集,食客們受到騷擾,也都各自起立,杭雲央被擠在亂軍中央,氣急敗壞的向上疾呼,陳宗義擋在他前頭,老母雞似的張開手護著他,平時的風流瀟灑全不見蹤影,熱出一腦門的汗,努力跟店老板做交涉。

然而他的交涉毫無用處,秩序越來越混亂,吵嚷聲越來越高,正當大廳鬧成一團,一群西裝革履的彪形大漢忽然從後堂衝了出來,大約有十數人之眾,各個戴著墨晶眼鏡,分開擁擠的人潮,奮力朝杭雲央兩人走去。

這一群人個個人高馬大,從二樓往下看去,堪稱一股殺氣騰騰的黑色潮流,杭雲央沒想到店老板敢動真格的,一步步的往後退,嘟囔著:“你們要幹什麽?爺在北平城有的是門路,你們敢動我……”

他說著狠話,聲音卻漸漸低了。

食客們見形勢不好,有些帶太太小姐來的,將鈔票留在桌上就要走人,也有些愛看熱鬧,眼看著鬧起來,像被注射了一針雞血,三五成群的圍在一旁,拍著桌子起哄:“打,快打,誰不敢打誰不是爺們,再不打就報警啦!”

陳宗義身上價值不菲的一套西裝被推搡出了一條條褶子,褲管往上撩起一截,露出小腿和腳上的洋紗襪子,他正狼狽不堪,隻聽砰的啞聲,餐館的大門被從外麵猛然撞開了。

一陣吵嚷聲裏,短衣短打的青年開閘洪水似的湧了進來,個個揮舞著木棍,迅速占據了門廳和過道,擠擠挨挨的擁至陳宗義身後。飯館的西裝大漢人數畢竟有限,見到這種情景,不由的往後撤退,湧來的青年卻仿佛無窮無盡,再仔細一看,也不知是這幫烏合之眾是從哪裏調集來的,有的作黃包車夫打扮,有的破衣爛衫滿臉煙容,人數上卻不可小覷,兩軍隔著一條過道對壘,舉著木棒砍刀等武器虎視眈眈,雙方都在估算真動起手來己方的勝算,飯館的夥計們遭此變故,互相對視一會兒,全都沒了主意。

廳堂已經被堵得水泄不通,仍有新人不斷加入,陳宗義見局勢重新回到掌控之中,上前對店老板鞠了一躬,摘下禮帽,笑道:“冒犯了,我們隻想是上去找一位朋友敘舊,絕沒有惡意,麻煩轉告一聲。”

那店老板穿著一身大紅的唐裝,瘦的像一隻仙鶴,一對白玉核桃在手裏哢哢轉動。他生就了一張笑麵虎的臉,打躬作揖的賠不是,但無論陳宗義怎樣禮貌謙恭,就是咬緊牙關死不鬆口。

眼看著局勢要糟,周汝白和沈培楠一前一後,將禮帽持在胸前,從樓梯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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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以上童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