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哢噠兩聲輕響,手銬的鎖被打開了,莫青荷失去了依托,往前一傾身子,兩手撐地跪在地上,還沒有給他僵硬的膝蓋半分鍾的放鬆時間,又被莫柳初連拉帶拽的拖起來,他踉踉蹌蹌地跑到門口,突然停下來,不安的回頭看了看:“我們就這麽走了,他不知道會氣成什麽樣子……”
莫柳初神情焦慮,兩片薄嘴唇顫抖著:“我們截獲了電報,他們明天一早送你離開北平,少軒,醒醒吧,這是戰爭,姓沈的不會再護著你了!”
莫青荷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吸入胸腔的冰涼空氣格外刺骨,然後咬牙點了點頭。
他知道不能遲疑,作為一名落入敵手的間諜,每一次被“轉移”,都可能是無聲無息的死亡,每一次緘默,都可能以犧牲為代價,而現在每拖延一分鍾,所帶來的後果他都承受不起。
院子很寂靜,看守們倒在幾個僻靜的角落,都被割斷了喉管,鮮血汩汩的從喉嚨的傷口往外冒,把近前的土地染透了一大片,血跡在夜色裏看起來黑乎乎的,像中了毒似的。
莫柳初回頭衝莫青荷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看守身上摸出兩把手槍,挑了一支拋給他,兩人怕遇到崗哨,沒有從正門出去,而是選擇了後院的牆角,靠著敏捷而輕巧的身手,就像兩隻山貓,毫不費力攀上牆頭,一前一後落在牆外的蒿草地裏,然後開始了一場午夜的逃亡。
與莫青荷先前推測的不錯,這一帶是天然的監獄,附近全是黑黢黢的原野,盡頭隱約能看見山巒的輪廓,放眼望去根本沒有隱蔽的條件。四下寂寥無人,夜幕湛藍而廣袤,一顆星也沒有,頭頂是一輪荒涼的月亮,雪亮的光照著人間,蒿草是銀白的,石子是銀白的,呼出的氣也是白的,兩人一路奔跑,後背出了汗,被撲麵的寒風一吹,身體如枯樹葉一般簌簌發抖。
周圍根本就沒有路,好在沒有阻擋,也堪稱處處都是路,莫柳初仿佛提前研究過方位,對逃亡的方向和崗哨的視覺死角都了如指掌,莫青荷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後麵,大半個鍾頭之後,小院被遠遠拋在了後麵,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大片稀稀拉拉的棗樹林,被月光投下深重的陰影,兩人貓著腰繼續前行,半人多高的荊棘拉扯著人的衣裳。
“我們在哪裏?”莫青荷喘著粗氣問道。
“北郊,你被關的地方原先是段祺瑞的被服倉庫,現在已經被國民黨特務處征用了,出了這片林子,會有人來接我們。”莫柳初頭也不回的答道。
“同誌們怎麽樣了,有沒有人被捕?”
“他們秘密搜查了學校,帶走了李沫生,其餘人都還沒有音訊。”莫柳初用雙手撥開草叢,努力披荊斬棘,“雲央聽說你被抓,找姓沈的大鬧了一通,險些跟警衛隊當街火並,大家聽到風聲不對,都盡量在轉移了。”
莫青荷深感愧疚,但他知道現在不是討論是非成敗的好時機,便緘口不言,莫柳初回頭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是我們警惕性太低,早就被日本人盯上了,不怪你。”
話音未落,兩人忽然豎起耳朵,戒備的一起轉向來路的方向,隻見樹林外亮起雜亂的手電筒的光芒,正漫無目的朝前掃射,雖然相隔很遠,憑著光點的數量,看得出人數不少。
莫柳初的臉色霎時被抽幹了血色,低吼道:“跑,快跑,他們追過來了!”
沒有片刻猶豫,兩人拔腿朝著樹林深處狂奔,莫青荷身上有傷,被鹽漬和汗漬一浸,隻覺得全身皮膚刀割一般麻癢刺痛,但他一步也不敢停,歪斜的小棗樹在視野裏一棵棵後退,蒿草刮著他的臉頰,風呼呼地吹過耳畔,胸腔像著了一團熊熊之火,被風箱一下下鼓吹著,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然而逃跑已是徒勞,背後的光點越來越亮,雜亂的馬蹄飛踏過草叢,夾雜著一兩聲人的呼哨,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這邊疾馳而來!
莫青荷停下腳步,衝莫柳初低聲道:“是騎兵隊,來不及了!”
莫柳初會意,手槍豎在耳側,哢噠一聲將子彈上了膛,輕輕對莫青荷道:“跟他們拚了,死也不能被逮捕!”
莫青荷跟著拔出手槍,猛的轉過身,麵對著越來越近的騎兵隊伍,手電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然而就在他準備扣動扳機的一刹那,隻見帶頭的人披著一張黑大氅,身形動作十分眼熟,微微俯著身子,眉頭深鎖,鷹隼般銳利的眼神徑直盯著莫青荷!
馬蹄聲已經響在耳畔,烈馬不耐煩的噴著鼻息,莫青荷在一瞬間被抽去了力量,往後退了兩步,放下了手裏的槍,將煞白的臉轉向莫柳初:“師兄,是他,他來了。”
月亮從雲彩背後露出頭來了,溶溶的月光如水一樣籠罩了大地,也籠罩著一群瘋狂的狩獵者和兩名手足無措的亡命徒,騎兵隊訓練有素,如鬼魅一般快速從前後左右包圍了他們,踏著蒿草,緩慢的繞著圈子,噠噠的馬蹄聲來自四麵八方,莫青荷從隊伍裏看見了孫繼成的臉,還有共同圍捕過江山的戰友們,也許死在那場戰鬥中的老三的魂魄也來了,每個人的眼睛都像刀,輕蔑,仇恨,恣意的剜著他,一片片的淩遲著他的血肉!
他注視著馬背上的人,他從來沒見到沈培楠如此憤怒過,肅殺的就像一尊怒不可遏的羅漢,威嚴的就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天神!他們離得太近了,莫青荷能看見他頸下的一枚閃著冷光的銀扣,沈培楠勒緊了韁繩,居高臨下怒視著他,仿佛在嚴厲的逼問,為什麽要逃跑,為什麽要挑戰權威,為什麽要背叛自己!
莫青荷呆呆的站在原地,莫柳初抬著一雙丹鳳眼,迎著沈培楠噴著怒火的眼睛,他突然扣住師弟的手,堅定道:“少軒,不怕。”
他的手在發抖,手心滿是冷汗,然而莫青荷根本沒有注意,他甩開莫柳初,撲到沈培楠的馬前,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捧著他的手,用臉頰輕輕揉蹭他的手背,低聲道:“沈哥,我不能去南京,你殺了我吧,我不怕死,就是不能去南京!”
“我舍不得你,沈哥,我就是舍不得你……”他絮語似的剖白,一夜的委屈,一年的委屈,從小到大皆是委屈,但世上又哪有所謂委屈,一切衡量算計,都是為了想得到的東西。他的眼淚不受控製的滑出眼角,沿著臉頰滑進沈培楠的指縫,浸濕了一雙雪白的棉布手套,沈培楠不為所動,一挑眉毛:“莫老板,好唱功,好身段,也好厲害的演技。真不怕死麽?”
莫青荷怔怔的看著他,沈培楠卻猛地抽回手,厲聲道:“婊|子,別碰我!”
他抓著韁繩翻身下馬,從腰間抽出手槍,往前邁了一步,將冰涼的槍口抵著莫青荷的眉心:“沈某好人做到底,成全兩位紅角兒、兩位好同誌,讓你們去陰間唱夫妻,好不好?”
其餘人見此情狀,也紛紛下馬,三兩下繳了兩人的槍,有人按住莫青荷,有人按住莫柳初,沈培楠往後一拉槍管套筒,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突然對著莫青荷的眉心扣動了扳機!
手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大家都驚呆了,莫柳初被兩名士兵反剪著雙手,被聲音所刺激,如夢初醒一般猛烈掙紮,衝沈培楠發出哀鳴一般的嘶吼:“你這個瘋子!”
然而沒有流血也沒有死亡,莫青荷和沈培楠相對佇立著,誰都沒有動一下,許久,莫青荷露出一絲哭似的苦笑,抬眼望著他,輕輕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毛病。”
他猛然回頭,對呆若木雞的莫柳初吼道:“師兄,槍裏沒子彈,他肯放我們走!”
沈培楠神情冷峻,一拉韁繩,踩著馬鐙翻身上了馬,接著對所有人做出一個撤退的手勢,他的大氅被夜風揚起,蒼白的月光從上麵滾落下來,水珠似的濺落在草叢裏,他衝莫青荷回過頭,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個遍,發出一聲冷笑:“什麽共|黨間諜?不過是個賣屁股的貨,老子養的鳥!”
在場的士兵曖昧的大笑,他也跟著笑,半晌臉色一凜,語氣陰鷙而傲慢:“莫青荷,咱們的帳兩清了,滾吧,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
莫青荷沒有動彈,他仿佛丟了魂,頹然的望著沈培楠離去的背影,這個不可琢磨的國軍師長,這個永遠都把事情放在心裏,自以為沒人知道的傻瓜蛋!莫柳初上前來扶他,被他用力推開了,莫青荷朝著沈培楠的馬奔跑起來,一把抓住他的馬韁繩,那高頭大馬被猛然一勒,險些要抬起前蹄放聲嘶叫,莫青荷瞪著沈培楠:“你休想!”
他的眼神隨即柔軟下來,慢慢解開掛在手腕上的一大串黃銅鑰匙,掰開沈培楠的手,鄭重放進他的手心,低聲道:“這是你給我的,現在還給你。”
“沈哥,我走了,你多保重。”
清冷的月光照著他的臉,汗水血水混成一片,沾著枯草葉子,耳畔和頸側全是一道道殷紅的鞭痕,沈培楠俯視著他,目光恍惚閃過一絲疼惜或悲傷的神情,但太過短暫,等莫青荷注意到時,那雙漆黑的眼睛已經恢複了素昔的冷漠。他最終什麽也沒說,從莫青荷手中奪過韁繩,打了聲呼哨,帶隊揚長而去。
馬蹄聲漸漸遠了,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無邊夜色中,莫青荷和莫柳初在荒涼的原野裏走著,踏著蒿草翻起的細浪,踩碎了一地溶溶的月亮。
一陣冷風吹來,莫青荷兩手抱臂,凍得縮了縮脖子,他朝天空瞥了一眼,自言自語道:“要中秋了啊,這一年,就快過去了。”
聞夕扔了一個地雷
blackcat223扔了一個地雷
謝謝以上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