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人生何如,為什麽這麽悲涼。”

莫青荷沒想到,他和沈培楠的這一次告別,險些成了永訣。

被等在樹林外的同誌用一輛慢吞吞的牛車接走後,他和莫柳初為了躲避國民黨的搜捕,也分道揚鑣,莫柳初隱居於北平城外的一座農家小院,莫青荷則租下了天津衛的英租界一戶民宅。

說是民宅,其實陰暗逼仄,是一戶老舊的二層小樓改建的,與上海裏弄無甚區別,但他也沒有辦法,他維持生計的看家本事太招惹是非,輕易是露不得的,於是各項生活開銷隻能依靠同誌們籌集的一筆款子。莫青荷在被逮捕時,身上隻有一枚光燦燦的鑽石戒指值錢,他目前落難,不敢戴出來招搖,也舍不得賣,就用一根紅繩子貼肉掛在頸項裏,他穿一件灰布長衫,那豆粒大的鑽石像一隻冰冷的甲蟲,一磕一磕敲擊著他的心口。

安定下來之後,他托朋友給杭雲央悄悄捎了一封信,雲央那時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又不敢告知陳宗義,二話不說,偷偷寄回給他一份地址和一張大數額的銀行存票,莫青荷捏著那張寫著香港某街道的紙條,想起一次牌局過後,自己曾經托他購置一套房產以備萬一的約定,愈發感到人生無常,世事如夢。

李沫生遭到了逮捕,因為莫青荷和莫柳初都逃出生天,巡警署擁有的證據不足,關了他幾天之後,耐不住北京大學學生輪番的猛烈抗議,最終把人放了。

不知是不是有人從中幹涉,這件鬧得轟轟烈烈的間諜事件,從那一夜之後竟然煙消火滅,像從來沒發生過一般,莫青荷躲在天津,除了采購報紙和必須的食物之外幾乎不出門,他也聽無線電,每天把所有頻道調一個遍,依舊沒有聽到任何抓捕的消息。

莫青荷租住的房間狹窄的隻能放一張床,天花板生了大塊大塊的黑黴,有時候像雨雲,有時候又像一群心存惡意的蘑菇。床邊是一扇列車車廂常用的小窗,用罐頭盒栽種著一棵青翠的豆苗。他時常抱著膝蓋坐在窗邊,給豆苗澆一點水,然後望著外麵冰藍的天空發呆,眼神盤桓著一絲悵惘和眷戀。

他知道沈培楠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並不太為自己的安全狀況擔憂,他甚至忍不住幻想,也許沈培楠已經消了氣,肯聽自己說話了,目前局勢的安靜就是一個證據。他越想就越覺得可信,觀察一會兒豆苗的長勢,撥弄著胸口冰涼的鑽石戒指,在心裏說,他們曾經那樣的好,兩個相愛相知的人,不是一句兩句話就能夠拆散的。

他不是個自怨自艾的人,度過了最初的悲傷,又對未來產生了新的希望,他很想跟沈培楠打一通電話,但他忌憚劉叔,周公館的通訊一向是不太安全的。

一個孤單的中秋節過後,莫青荷從新建立的聯絡點得到一個消息,組織打算將他轉移至延安,等待新的任務。莫青荷得到許多份虛假的名字和身份證明,覺得時機成熟,他拎著一隻手提箱,雇了一輛黃包車趕往火車站,一路軋過厚厚的梧桐落葉,踏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車。

原先為了避免戲迷們打擾,他有過相當的喬裝經驗,穿著一條誰也不會注意的灰布衫子,帽簷壓得很低,很怕冷似的裹著一條羊絨圍巾,時值深秋,太陽晃眼,寒風瑟瑟,確實沒有人注意到他。

到達北平後,莫青荷在離家不遠的一家旅店,用王順安的假名開了一間房間,打算白天先去周公館附近悄悄查看一番,如果天下太平,他可以半夜潛入沈培楠的臥室,周公館外戒備森嚴,但以他的身手,並不十分懼怕什麽。

他一邊心不在焉的跟黃包車夫談天,一邊想著沈培楠,心髒緊張的砰砰直跳,他知道自己太過冒險,但他必須得冒這一回險,否則他一輩子都會在後悔中度過。也許他無法說服沈培楠,但他得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意,他不能讓沈培楠帶著對他和莫柳初關係的懷疑,然後在厭惡中慢慢忘記自己,他不能!

他懷念著沈培楠的相貌和聲音,他身上的味道,凝視著自己的眼神,仿佛要讓人窒息的擁抱,隻覺得沉浸在緊張和甜蜜中,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等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他發現周公館附近確實天下太平,太平的冷寂而蕭索。

總在門外排隊等生意的黃包車不見了,家裏的汽車不見了,崗哨執勤的士兵不見了,總舉著一隻放大鏡看報紙的老門房不見了,從大門到洋樓一路通暢無阻,樹蔭把陽光裁成一塊塊碎片,鋪在冰涼的青石台階上,幾名長工打扮的漢子挑著大包,圍著一名收舊物的老頭討價還價,竟然在變賣東西!

莫青荷給了車夫一張鈔票,在院外猶豫了片刻,忍不住一頭衝了進去。

兩扇包著紫緞天鵝絨的客廳大門朝外打開,裏麵的陳設一覽無餘,沙發桌椅還原封不動,隻是沒有人居住的痕跡了,他沒有看見沈培楠的風衣和外套,更沒有在茶幾上看到一本雜誌,地板亂扔著許多紙頭和雜物,軟墊的繡花外罩被扔在地上,窗簾全被拆了下來,無遮無攔的漏進蒼白的陽光。一名穿散腳褲的婦女抱著滿懷的繡品,仿佛要拿去濯洗,看見莫青荷站在門口,用高亢的聲音吆喝道:“你找誰啊?”

莫青荷握著禮帽,道:“我找沈師長,麻煩您……”

話還沒有說完,那婦女轉過臉,開始一件件撿拾地上的雜物:“搬走啦,好像回南邊了。”

莫青荷不再理睬她,踩著樓梯蹬蹬跑上二樓,用力推開一扇扇房門,一間房間接著一間房間查看過去,他的臥室,沈培楠的房間,堆滿書冊和雜誌的書房,他們一起玩鬧潑水的大浴室,最終他跌跌撞撞的逃回走廊,倚著欄杆,用雙手捂住了臉。

他們所有生活過、一起嬉鬧或爭吵過的證據都被抹殺了,一夜之間人去屋空,就像一家所謂的皮包公司,消失的幹幹淨淨。莫青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卻見對麵牆上懸掛的電話機旁邊張貼著一張通知,白紙黑字抄寫了每位下人的薪餉和賞錢,要求在幾日內領取完畢……

這房子空空****,卻又好像西麵八方都是看不見的牆,他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東一下西一下,磕的滿頭滿臉都是血,怎麽都走不出去,伸手一摸,隻是額頭的冷汗,穿堂風呼呼的吹,他凍得打了個噴嚏。

“喂,喂,樓上那個!你下來!”

一個蒼老的聲音衝他吆喝,莫青荷忍無可忍的轉過身,兩手按著欄杆,先發製人的朝一樓的客廳大喊:“你是誰啊?你們找誰啊?這是我家!是我家!”

樓下站著的卻不是剛才那名婦女了,而是一位穿緞子長袍的老者,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鏡腿連著一條細細的金鏈子,聽見莫青荷的話,打了個愣,接著就露出了笑容,衝二樓的方向鞠了個躬,恭敬的回答:“是莫老板吧?我是這裏原先的管家,沈師長被調回南京啦,走前留給您不少東西,特意囑咐了等著您來取,字據我都寫好了,您留個地址,我馬上差人給送去!”

莫青荷怔了怔,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他跟著老者拐進門廳一側的衣帽間,隻見屋裏果然堆滿了皮箱,一隻隻查看過去,他的戲裝頭臉,衣物、手表,讀書的課本和紙筆,所有鈔票和大洋都被折換成了金條,凡是沈培楠給過他的,許諾過他的,一件都沒有少,也一件都沒有多。

他跪在地上,懷抱著一隻裝衣料的玻璃匣子,啞聲問道:“就這些?”

新管家答道:“東西就這些,還有二樓書房裏的書,周先生和沈師長商量了一下,說您可以挑喜歡的帶走。”

“沒有信,沒有留通訊地址,他沒有話讓你轉達嗎?”

“沒有。”老者想了想:“師座說,您要是想活命,就別再找他了。”

“噢,對,貓和鸚鵡都留給周先生了,周太太很喜歡,莫老板不用擔心。”他說完從衣袖裏掏出一張白紙,一字一句大聲念道:“收據,茲有……”

莫青荷聽不下去,他做夢似的站起來,一把奪過白紙,掏出鋼筆簽了姓名,又要寫地址,然而想了許久竟不知道如何下筆,不能寫曾經住的小四合院,他就要走了;也不能寫莫柳初的地址,柳初也已經不在這兒了;更不能寫旅社,莫青荷怔怔的盯著那張紙,悲哀的意識到,他自小在北平長大,如今竟然落到無家可歸了。

他的手心被冷汗浸的格外潮澀,快要握不住筆,上下牙咯咯打顫,他從牙縫裏擠出話來:“我隻有他一個親人,這裏就是我的家,送到哪兒去,還能送到哪兒去!”

老者不答話,笑眯眯的望著他;滿屋的箱籠體己不說話,也都笑眯眯的望著他;空氣裏漂浮的塵埃,照進房間的疏淡陽光,院裏的一草一木,全都笑著看他,隻有莫青荷僵直的站著,仿佛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走出周公館的時候,莫青荷回頭望著這座敞亮氣派的白色洋樓,隻覺得過去的一年,好似真的做了一場甜蜜又虛假的夢。

沈培楠走了,他本是有根基的人,如今回到他屬於的地方去,這也無可厚非。

莫青荷提著一隻方方正正的行李箱,沿著鋪滿落葉的小路一直走,那路朝遠處延伸,仿佛沒有盡頭一般,一輛黃包車迎麵而來,車夫穿著樸素的白褂子,與莫青荷擦身而過,回頭喚道:“老板,坐不坐車?”

莫青荷的喉頭哽咽,輕輕點了點頭,夢遊般走了上去。車夫跑起來了,那車吱呀吱呀的響起來了,北風撲麵而來,掉光葉子的樹木被寒風吹得發抖,莫青荷也裹緊了衣裳,一路顛簸著離開了被他稱之為家的地方,他不知道要走向哪裏,也不想知道,大約總還是人間,總要被風吹雨打著。

車夫跑熱了身體,呼出團團白氣,回頭問道:“老板,去哪裏?”

莫青荷抱緊了懷中的皮箱,笑了笑,答道:“去該去的地方。”

車夫啊了一聲,莫青荷轉過頭,望著北平蕭瑟的秋景,輕輕道:“延安,送我去延安。”

對於在苦海中掙紮的世人來說,分別比相聚更順理成章。半個多月以後,莫青荷到達了他曾經日思夜想的地方,還沒有分到一間舒適的窯洞,卻先聽聞了一個震驚全國的消息:西安事變!人們奔走相告,蔣介石簽字了,蔣介石同意抗日了,我們不用做亡國奴了!

他被西北的冷風凍得跳腳,像漏了風似的噝噝直吸涼氣,在光溜溜的木凳子上左挪右挪,終於抱著一隻灌滿熱水的搪瓷缸安定了下來。黑乎乎的屋裏擺著一隻老式無線電,一個勁兒刺啦刺啦的響,他新任的領導推門進來,手裏攥著一張紙,對莫青荷道:“沈培楠身邊的那個劉叔死了,對外公布是死於意外。”

莫青荷蹭的站起來,滾水灑了他一手,但他根本沒意識到疼痛,他的眼睛裏閃著激動的光芒,他知道,沈培楠終於破釜沉舟了,他們終於要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了!

然而,相比於現在他的喜悅和對參戰的渴望,半年之後,一個緊急而隱秘的新任務交到他手中,卻讓他徹底犯了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