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幾回往事三兩觥

。桃夭夭剛想喝止,話到嘴邊又咽回肚裏,隻覺紅袖雖然唐突,卻恰好替自己表露了情意,未知小雪作何回應?

小雪臉色發白,沉聲道:“你……你說什麽?”

紅袖見桃夭夭沒吱聲,愈發添油加醋的道:“少奶奶,我家主人是真心愛你的啊。他拜師求仙本為假,尋情求愛才是真。為了贏得小雪姑娘的芳心,他幹冒大險,深入魔境死去活來。唉,此情何以堪?唯我桃公子。小雪姑娘,常言道‘易得夜明珠,難尋有情郎’。‘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你可千萬別辜負桃公子的情意哦。”

巧兒聽得兩眼發直,咋舌道:“哇!說得好熱鬧,是不是真的啊?”

紅袖道:“千真萬確!主人連夜裏講夢話,都深情的呼喚意中人名字……小雪,小雪妹妹,乖妹妹哦,咪咪咪,我好愛你……哎呀呀,肉麻的要死,想起來我就起雞皮疙瘩……”

小雪猛然斷喝:“閉嘴!”身子瑟瑟戰抖,咬牙道:“妖就是妖!妖言惑眾,若不除掉遲早會害人!”指尖光芒隱閃,又要放出菊英劍。桃夭夭急忙張開手臂,護住紅袖,陪笑勸道:“手下留情!小雪,你消消火,別動怒,氣壞了怎麽好?”

巧兒天生的鬼精靈,察言觀色,看桃夭夭回護紅袖,已猜著**分,道:“桃大哥,狐狸精姐姐講的是實?”

桃夭夭大窘,嘴裏嘀咕:“我,她,這個……唉,也…..也不全是真的。生怕激怒中神劍失控,誤傷了桃夭夭,隻道:“桃大哥,你讓開!待我殺了妖狐,替你化解妖法!”

紅袖笑道:“咦,希奇希奇,世道變了麽?老婆命令起老公來?”

桃夭夭喝道:“小紅你給我閉嘴!再敢搗亂,我老大耳刮子扇你!”眼見小雪動了真怒,此事恐難善終,忙叫:“大師兄,你是救苦救難的大英雄,煩惱尊駕,幫我們分解分解啊!”

幾人糾纏鬧騰,李鳳歧一直袖手旁觀,笑嘻嘻的如同看戲。小雪扭頭望著李鳳歧,道:“這狐妖道行雖淺,生性極為陰毒。她用妖術迷惑桃大哥,企圖混入峨嵋派作亂。維護師門是峨嵋弟子的本份!大師兄,你可別阻攔我降妖。”

李鳳歧笑道:“有趣,有趣,小狐狸挺會折騰。我卻讚同桃兄弟帶她回峨嵋山,卻看能惹出多大亂子。”

小雪自幼敬愛大師兄,知他行止放浪無羈,才失去峨嵋首徒的位子,聽了這話一陣痛心,道:“大師兄,你酒喝得太多了,少講兩句罷。”

李鳳歧歎道:“雪丫頭啊,雪丫頭。人家明明已表露了愛意,你卻誤認是狐妖蠱惑所致。唉,究竟誰醉誰醒呢?真叫人哭笑不得。”

小雪心念微動,暗忖“桃大哥說什麽愛我,敬我,還什麽天地可鑒,莫非另有所指?”正待細問,客店主人走了過來,抖抖索索的。兩丈開外便哈腰作揖,哀聲道:“諸位…….諸位大仙,你們那些同伴……正在客房裏亂打亂砸。小店本微利薄,請大仙高抬貴手,饒過小的們的衣食飯碗。”

李鳳歧道:“糟糕,鉉叔毒傷未解,這會兒想是危險了。”

小雪問道:“鉉叔?那是誰?”李鳳歧和桃夭夭沒回答,急匆匆往店內跑。巧兒暗覺不妙,忽地記起一事,道:“對了,鬧這麽半天,怎地沒見唐多多?”小雪聞言心頭一沉,顧不得對付紅袖,拉著巧兒疾步走入店裏。

小雪神色陡變,往昔的記憶浮現腦海,顫聲道:“你……你是當年馭獸門的首徒,許,許青鉉?”

桃夭夭道:“不錯,許前輩為了救我而身負重傷。既然神農門才能治傷,那我背也把他背到峨嵋山。”說著彎腰俯身,要攙扶許青鉉。

小雪道:“且慢!許……許大叔已被逐出門牆。依照本派規矩,棄徒是不能踏入峨嵋仙境的。”

桃夭夭微感焦躁,粗聲道:“人都快死了,還管什麽破規矩?”

小雪紅了臉,歉然道:“桃大哥你先別著急,這中間許多原由,你不知……”

巧兒見小雪受屈,大為不平,插言道:“峨嵋仙境豈是亂闖的?劍仙門的‘乾坤十二劍’鎮守山場,專門剿除擅闖仙境的外敵。許大叔是峨嵋的棄徒,回山就會被乾坤十二劍圍攻,甭提什麽療傷治病了。小雪師姐擔憂的是這件事。桃大哥不分青紅皂白,隻管夾七雜八的搶白,太不講道理啦!”

沒等巧兒講完,桃夭夭已深悔失言。小雪並未介意,沉吟道:“依我看,即使過了乾坤十二劍那關,事情還是很難辦。魔芋大夫恪守門規,脾氣古怪得很,他是絕不會救治峨嵋派棄徒的。”

李鳳歧道:“乾坤十二劍全是我的師弟。大師兄的行事,他們會翻臉較真麽?嘿嘿嘿,至於魔芋大夫那家夥。我自有法子教他俯首聽命。總而言之,鉉叔一定要回峨嵋,捅多大的婁子,都是我來承擔。”

桃夭夭大讚道:“大師兄敢作敢當,痛快!”

小雪與巧兒相視愕然,思量此事非同小可,瞧李鳳歧的架勢,好象偏要鬧個天翻地覆才稱意。小雪性子雖然爽直,也不由躊躇,道:“門規不是兒戲,豈可蠻幹呢?還是商量個妥善的辦法才好。”

紅袖笑道:“一屁彈中!我就奇怪嘛,哪有峨嵋弟子保護妖怪的道理?大師兄猜得真準。”

李鳳歧眯眼望向桃夭夭。菜肴熱氣騰騰繚繞,他的麵龐若隱若現。李鳳歧道:“桃兄弟的心思,我可沒法猜了。昨晚那個小尼姑若在,或許能夠猜出些端倪……嘿嘿,其實我也是滿腦子疑問,左思右想難以索解,桃兄弟知是何故?”

桃夭夭略加思索,道:“大師兄疑惑我的來曆,以及我拜山求仙的經過。”

李鳳歧道:“對極了。你這人沒半分法力,淩波卻派你前來降魔,還請隱居多年的鉉叔相助,極有成全你入門的意思。桃兄弟,你講講求仙的經曆罷。我倒想弄清楚,淩波為何這般器重你?”

桃夭夭道:“蒙見問,小弟自當奉告。”當下從灌縣城營救童女講起,直到李鳳歧打敗番僧為止。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包括絕塵軒蠶妖作怪,夢境中與小雪相會,林林總總陳述詳細,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思慕小雪的情形略過不提。巧兒和紅袖好奇心重,若是己所不知的細節,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李鳳歧本來神態閑懶,聽到許青鉉初會桃夭夭時的反常舉動時,立時放下酒杯,拍著腦門苦思,仿佛竭力拚合瑣碎的記憶。

桃夭夭講完了,眾人默默無言,各自的疑慮卻更深了。李鳳歧輕敲桌麵,問道:“你姓桃?今年十六歲?”

桃夭夭摸不著頭腦,應道:“是……是啊!”

李鳳歧又道:“你是湖南武陵人氏,對麽?”

桃夭夭點頭道:“對啊。”

李鳳歧道:“令尊的名諱是……?”

桃夭夭略微猶豫,道:“小時候我問及父親生前的事,大人們總是避而不談。”

他撚指輕搖酒杯,凝視杯裏旋轉的亮光,眼神飄渺,仿佛透過歲月的重重阻隔,再次望見了那驚心動魄的場麵,喃喃道:“瀟湘花雨,瀟湘花雨,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這名字。嘿,而這四個字最初的由來,要從十四年前那場奇遇講起……”

……..

十四年前,九月的某日清晨,四川通往湖北的大路裏,鑾鈴“叮當”回響,行進著一支販運絲綢的商隊。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山穀中綠意猶然,習習涼風吹來,令路中行人倍感清新。忽然前頭的牲口長聲嘶鳴,商隊停止了前進。一名管家模樣的男子朝後疾跑,氣籲籲的來到兩匹大馬跟前。

右邊馬背上坐著個胖子,金魚眼,蛤蟆嘴,錦袍繡帶,神態倨傲,儼然是商隊的首領。左邊那匹馬是個西洋人騎著,碧藍的瞳仁,棕紅的頭發,搖晃腦袋顧盼景色。那胖子瞪著跑近的男子,勒韁喝問道:“連升,搞麽子不走咧?”

連升喘了幾口氣,道:“程大掌櫃,走……走不得了。腳夫們說前麵有座‘白虎嶺’,常有妖精禍害過往客商,咱們趁早改道走罷。”

程大掌櫃滿麵怒容,罵道:“個日家家的,麽子妖精妖怪咧?賤皮懶骨頭腳夫圖輕省,編些屁話麻活寶咧,你還當真麽?快喊他們走路咯!”他是湖北荊州人,罵起人來滿嘴‘咯咧’,唾沫星子橫飛四濺。

連升道:“小的本也沒當真。可領頭的騾子忽然定住蹄子,打都打不動,象是中了邪似的,情形有點古怪。”

程大掌櫃掏出手絹,抹了抹肥臉,道:“天道涼快咧,隔哈兒熱起來毛焦火燎,我們還走麽子咯!你快把他們攆起趕路,耽誤老子跟西洋財主的生意,扒了你的狗皮也賠不起咯!”

連升挨了頓臭罵,低聲嘟囔:“想當初若是在涪口搭船,順風順水的多方便?隻為節省幾個小錢,連日價翻山越嶺,隻把我們這些人當牛馬使喚。他聽聞我們走旱路出川,死纏著要當幫工。我瞧小娃兒長得很體麵,便留著幹些零碎差事。您若要查問,我馬上喚他來。”待程大掌櫃點頭,連升轉身走進隊伍裏,牽著個少年來到近前,指著道:“這是東家大老爺,快快叩首見禮。”

少年木然發呆,似乎不懂“見禮”的意思,隻道:“東家大老爺,你好啊!”

程大掌櫃看他眉清目秀,但言語無狀,顯是沒見過什麽世麵,鼻子裏冷哼道:“罷咧,你叫麽子名字?”

少年道:“我叫李鳳歧,姓李的‘李’,鳳凰的‘鳳’,歧,歧……不曉得怎麽寫法。”

眾人相顧莞爾,思量樣子挺好看,名字也不錯,可惜是個老實巴交的鄉野孩子。羅布斯上下仔細打量,見少年十四五歲年紀,藍布短衫麻耳鞋,一幅傻乎乎的憨笑,眼珠間或轉動,卻流露出聰慧的靈光。羅布斯笑道:“小夥子,是你最先講妖怪的嗎?”

少年衝著羅布斯左瞧右瞅,目光移至他腰間的短槍。連升伸手推他後背,喝道:“羅布斯先生問你話,快好好回答!”

李鳳歧趔趄半步,惶然道:蘿卜絲先生,那話兒是我講的。”

羅布斯道:“你怎知前麵有妖怪?你親眼看見過?”

李鳳歧道:“哎呀,‘白虎嶺後妖魔多,鬼門關前針挑骨’,我們川東早傳遍了,三歲小娃娃都曉得,那還能是假的?四川到湖北的大路上妖怪成群,專使妖法害人性命,附近山林的百姓都快死光了。這可不是我瞎編的。”

旁邊腳夫插話道:“我記起來了!那兩句順口溜我也聽過。我們牙行裏生意瑣碎,各地新聞所知最廣——近年常有荊襄來的客商閑談。都說南陵至官渡的山鄉鬧瘟疫,稱作什麽‘針挑骨’,人得了那種病骨頭刺痛,好似針紮一般,無藥可救,半年內必死。川東山裏的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比遭了蝗災還慘。端水遞帕的,做事機靈著點兒。”

李鳳歧牽住羅布斯的馬韁,應道:“哎,一定伺候好蘿卜絲。平常家裏開飯,我最愛吃涼拌蘿卜絲咯。”

他言辭戲噱,程大掌櫃隻當小孩頑皮。羅布斯雖然聽不懂,但發覺李鳳歧眼光裏隱含怨尤的神色,不禁暗暗好笑,尋思這小子的鬼把戲落空,必定惱羞成怒,且看他究竟有何圖謀。

約莫走出十多裏遠,山路變窄,商隊百餘匹騾馬排成單列,行進的極為艱難。此刻已近中午,天色反而陰沉,灰蒙蒙的霧氣緩緩沉降,兩邊樹木森羅,周圍峭壁劍立,步入其間,仿佛穿行於陰冷的幽冥界。肅殺氛圍傳來幾聲淒厲的猿嘯,聽來令人不寒而栗。腳夫們取出油布蓋住牲口脊背,避免露水浸濕貨物。幹活時大家躡手躡腳,無人吱聲講話,似乎害怕驚醒深山裏神秘的生靈。

終於穿過了山穀,前方山崖高峻,巍然聳立。李鳳歧左右觀望,道:“此處應是白虎嶺了。妖物出沒的地方,大家多加提防。”

程大掌櫃心神不寧,右眼皮直跳,強笑道:“小猴子莫裝怪,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麽子妖物……”

話音未落,後邊山穀隱隱傳來呼喊“救命啊——!救命啊——!”喊聲不大,柔弱而清婉,卻清清楚楚的傳入耳中。羅布斯挺直腰板,側頭仔細辨別,道:“那邊,有人叫!”

李鳳歧道:“甭管人轎,馬轎,花轎,縱有轎子也沒轎夫抬,老老實實走路罷。”

羅布斯道:“不,我沒說是人抬的轎子,是人叫!不是轎子的轎,而是呼叫的叫!”他的中國話詞匯有限,似這般饒舌爭辯,差點把舌頭也扭斷了,情急指向身後道:“那裏,有人喊救命,我們快過去救他!”

李鳳歧慢條斯理的道:“這荒山野嶺的,除了咱們,哪裏還有活人?我沒聽見什麽響動,大東家你呢?”

程大掌櫃惴惴不安,搖頭道:“我啥也沒聽見,沒聽見。

眾人看呆了。連升喃喃道:“白虎嶺,難怪叫白虎嶺,敢情地名是這麽來的!”

程大掌櫃嘖嘖咋舌,歎息道:“可惜是石頭的。若是真的白老虎,那可價值連城咧!前年雲南小梁王五十大壽,廣西豪富黃濟生進獻了半張白虎皮,據稱是家傳三代的寶貝。王爺說君子不奪人所愛,硬是給了十萬兩白銀,權當花錢買下了。其實那是走走過場。大家‘啞巴吃抄手,肚子裏落數’,真正完好的白虎皮,何止十萬兩銀子……”嘴裏絮叨,催馬挨近山壁,仰起腦袋觀賞奇異的虎形巨石

忽然,羅布斯伸開雙臂,作了個“安靜”的手勢,道:“噓,噓!你們聽!快聽!”

眾人莫明其妙,被他嚴峻的神態所感染,一時都有些緊張。屏息聽了半晌,遠近毫無聲息。大夥兒相顧茫然,正想問他出了何事?羅布斯抬起頭,視線緩慢上移。若有所思的道:“真靜啊,奇怪的寧靜!剛才的鳥叫,猴子叫,一下子全沒有了……連蟲子叫聲也聽不見,這不是很古怪嗎……”眼光盯住山壁,臉色陡然大變,喝道:“小心!——”

與此同時,半空裏咆哮如雷,那塊虎形巨石竟然活了過來!前腿騰空,後爪子猛蹬,驀地跳出山壁。隻見沙石紛墜如雨,白影從天而落,將程大掌櫃連人帶馬撲翻倒地。

眾腳夫目眩神搖,一個個驚得魂飛天外。李鳳歧相隔較近,剛想出手救人,卻看那白虎按著程大掌櫃又舔又撓,活像家貓撒嬌,絲毫沒猛獸的戾氣。李鳳歧大奇,欲待走近細看,忽聽身後“喀啦”輕響,仿佛鐵器相互撞擊,緊接著霹靂般一聲轟鳴,震得耳膜微微生痛。

李鳳歧猛然轉身,隻見羅布斯右臂平舉,手裏握著一支冒煙的短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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