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無風。茫茫雪野在朦朧中沉睡。

但,橋溪莊無雪。一片茫茫雪野中,橋溪莊,一個方圓不過一裏的村莊,仍然固執地堅守著它那種灰頭土臉的樣子,堅守著它那份堅硬的憔悴。

莊上,李作民的女人正在生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女人痛得全身是汗,咬牙咬得滿嘴燦爛。接生婆在一邊瞪著對銅鈴眼,一張癟嘴張到最大。快使勁!她喊,快使勁啦!你想想你懷了五次,好不容易才把這畜生懷上,你定要把這畜生生下來,不能讓這畜生要了你的命啦!她看見女人一隻腳已經朝著死亡邁進,她要把她拉回來。她成功了。女人朝著冰冷的黎明尖利地“啊”出一聲,孩子就降生了。

孩子的名字是早起好了的,叫雪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雪豆。孩子的名字裏帶個雪字,是從六年前開始的。六年前,橋溪莊開始了它不下雪的曆史。橋溪莊人看著雪花在自己眼睛前飄啊飄啊,卻總不飄到橋溪莊來。也就是從那時起,橋溪莊的雨也漸漸地少了,開始還下些小雨,後來連小雨也少了。大雨小雨都是別人的事,橋溪莊人隻有站在灰塵仆仆的橋溪莊觀雨的份兒。也就是從那年起,橋溪莊上的女人肚子不愛發芽了,好不容易發了棵芽,卻又是夭折的多。橋溪莊人把這些個現象歸罪於橋溪莊冬天不下雪,他們想,雪是上天賜給地上生靈萬物的最聖潔的禮物,上天要是不給橋溪莊雪了,就說明上天是要拋棄橋溪莊了。他們不希望被上天拋棄,因此,他們的孩子生下來,名字裏都要帶個雪字,以此表示他們的誠心祈盼。

雪豆是個女娃。

雪豆生下來時不哭。接生婆倒提了她打她的腳心,打一下,她喊出了兩個音符。接生婆聽不清她喊的是啥,把李作民叫進屋,說,這畜生不哭,倒好像是在說話,你聽聽她說的是啥。說著,接生婆又在她的腳心來了一下,雪豆就又喊了一聲。接生婆停了手,問李作民,她說的啥?李作民不知道自己剛才是不是真聽清楚了,他聽到雪豆喊的好像是“完了”。但雪豆一個剛生下來的孩子,怎麽能喊出這樣的話呢,李作民就叫接生婆再打她一次。接生婆打了,雪豆也喊了,還是喊的“完了”。接生婆把眼睛瞪得都要掉出來了,問李作民,聽清了?李作民沒作聲。他其實知道接生婆也聽清了,但他知道接生婆和自己一樣都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生婆或許是想聽得更清楚一些,揮起她的幹巴掌在雪豆的腳心一陣猛抽,雪豆就跟著她抽打的節奏喊出一串“完了”來。

接生婆和李作民都不願說出自己聽到了什麽,他們都感覺到了一種來自於冥冥中的不祥。這時候,他們都想起了女人。原來女人生下孩子以後就昏過去了。李作民在接生婆的指導下灌了女人一碗熱開水,女人活了過來。

接生婆把裹在繈褓中的雪豆放到女人身邊,看著雪豆發了半天呆,一句話也沒說,走了。

李作民想送送接生婆,但他把正準備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他把雪豆抱起來,在雪豆的屁股上不重不輕地來了一下,但雪豆仍然不哭。雪豆閉著眼,一副不願看到這個世界的樣子。李作民本想再聽雪豆喊一次“完了”,但雪豆卻再也不喊了。李作民把她的繈褓解開,打她的腳心,她也不喊了。一時間,李作民懷疑自己剛才是聽錯了,他倒回去把剛才的記憶重新閱讀了一遍,卻又覺得是那麽的清楚真實。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李作民站在自家屋前,在寒氣中環視四周,把一種隱隱的恐懼嚼碎了吞進肚子裏。

雪豆三歲才開始說話。但在她兩歲多的時候,橋溪莊上的人已經個個都聽說她剛生下時喊過幾聲“完了”。是接生婆說給大家的。本來接生婆是想守住天機的,但從雪豆生下以後,橋溪莊的女人就懷不上血胎了,隻懷氣。明明是鼓鼓的一個大肚子,裏麵也還有模有樣的胎動,可辛辛苦苦幾個月,女人的肚子就癟下了,什麽都沒了。一個這樣不奇怪,個個都這樣,年年都這樣,接生婆就說,看來上天真是要滅橋溪莊了。她說,雪豆剛生下來時就告訴我們了。於是都聽說李作民的小女兒雪豆生下來時喊過幾聲“完了”。光聽接生婆說還不大相信,都跑到李作民家來問。李作民說,哪有這事,我們雪豆到現在都還不能說話哩,要是她真是生下來就能喊話,那她為什麽都快三歲了還爸呀媽呀都不會叫?來人問,那接生婆說的是假的?李作民說,是接生婆聽錯了,她把雪豆的哭聲錯聽成喊話了。來人想了想,說,你在說謊,她肯定喊了。接生婆說你和她都聽得真真切切的。

李作民說,我是聽得真真切切的,但我聽到的是雪豆的哭聲,並沒有聽到她喊什麽完了。你要不信,你現在就叫雪豆喊,看她能不能喊。

雪豆真的不能喊,雪豆連爸和媽都不會叫。

來人走了,李作民摟過雪豆,輕聲問她,你是不是真說過“完了”?你現在告訴我究竟是什麽完了?真是橋溪莊要完了嗎?雪豆看著她的作民爸,用手摸著她作民爸臉上的胡茬子,哧哧直笑。雪豆沒有回答她作民爸的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