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豆也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就像李作民和女人正演著一場戲,而雪豆是一個來看戲的。雪豆曆來話就不多,她這個樣子就更顯出一種小大人的模樣來。李作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女人的無禮取鬧,慌亂去看旁邊站著的雪豆。李作民希望從雪豆那裏找到一點啟示,但雪豆的眼睛逃開了。雪豆不接受作民爸的目光,就說明她拒絕給他什麽啟示。
這個雪豆,她作民爸剛回來時她還高興得什麽似的,跳著問,作民爸,雪山哥呢?李作民笑雪豆,怎麽,還惦著你雪山哥要給你帶個小貓回來哩?雪豆不管作民爸笑不笑,她看到作民爸回來了就高興的確是為了看到新的貓,因為雪山回來就一定會給她帶回新的貓。
去了他爸那邊又被他爸用柴刀攆回來的雪山顯得非常的髒,可他的懷裏卻藏著一隻雪白雪白的小貓。他把小貓給了雪豆,他說這貓是我從半路偷來的。雪豆當時抱著這隻貓就不願放手,樂得手舞足蹈。雪山見雪豆高興,也高興得什麽似的,說,下回我還去給你偷。雪豆說,下回就偷黑的,再下回就偷花的……雪山哈哈笑起來,說,再下回我就去偷紅的,綠的。雪豆說,有紅貓和綠貓嗎?雪山說,不管有沒有,隻要是貓,我就給你偷回來。
雪果過來奪了雪豆手裏的貓扔到地上,乜著眼衝雪山說,我們不要你偷來的小貓!雪果和雪山一樣是十歲,卻比雪山高出半個頭,塊頭也比雪山大出了許多。雪果和雪山平時是好夥伴,但雪果怕雪山會從此呆在他家,自然就對雪山沒有好臉色。
雪果本來還沒有機靈到能預見雪山會被他作民爸收留的程度,是他媽跟他說的。雪山像隻髒猴一樣回到他家以後,他媽就把他叫過去了。媽說,你爸會讓雪山留在我們家的。雪果木木地點著頭,並不懂得媽的意思。媽又說,你爸不好攆他走,肯定會把他留下。雪果還是木木地點頭。媽就火了,聲音一下子就高起來,說,雪山要是留下,你爸就是累死了也養不活我們四個!你得把他趕走!這樣雪果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不過,雪豆那天沒買他哥雪果的賬,因為雪果摔了她的貓。雪豆在雪果摔了貓的時候抓過他的手臂咬了他,咬出了四個牙印。
雪山跟李作民到了城裏以後,並不常回橋溪莊,兩三年了,也就回過那麽兩三回。可就是這兩三回,雪山每一回都給雪豆帶回一隻小貓。小貓不是買的,他沒錢。他和李作民一起在飯店裏打小工,說好了隻管吃管住,管一年兩套衣服。貓兒是他偷的。他在路上偷的。他知道李作民不讓他偷,他不敢當著李作民偷。回家時他跟在李作民身後,走路時眼睛不看路,看左右,一邊走嘴裏一邊喵喵學著貓叫。雪山學貓叫學得跟真的一樣,李作民說雪山你前世是貓啊?雪山說,是哩。李作民跟自己笑笑,並不回頭。長長的回家路,雪山的貓叫總是能找到應答,這時他就跟李作民說他要去撒尿。李作民說,去吧,快點趕上來。雪山就一路學著貓叫去了有貓應答的人家,抓貓去了。也有不成功的時候,雪山沒抓住貓,反倒被貓抓爛了手。但雪山不氣餒,這麽長的回家路,路上要經過那麽多的人家,還抓不住一隻貓啊?
雪山抓著了貓兒,把貓兒捂進懷裏,一隻手死死抓著貓兒的四隻腿,一隻手捂著衣襟,嘴裏一連聲地學著貓叫,蒙著走在前麵的李作民。回到家以後,雪山也不怕李作民罵他了。隻要看到雪豆高興,誰罵他他都不怕。雪豆是那樣的喜歡貓,見了貓就像見了心肝寶貝一樣,又是親又是抱。即使貓把她的臉抓爛了手抓出血了也不放開。雪豆媽不喜歡貓兒,每回雪山帶回貓來都要挨她的一通臭罵。罵完了還要雪豆把貓扔到外麵去。雪豆怎麽會扔呢?媽不讓她在家裏養貓,雪豆把貓兒放到觀音廟裏去養。她在觀音的身後替貓兒們鋪一個窩,在窩邊放一個大碗,每天從家裏偷飯來喂它們。雪山送給她的四隻貓兒的家都在這裏。雪山最先給她的那隻雪白的貓,後來生病死了,雪豆把它用一個棕布縫製的小口袋裝了掛到了一棵樹上。橋溪莊沒樹,一棵樹都沒有。雪豆為了安葬她心愛的貓兒,到很遠才找到了一棵樹。後來她聽說找一個罐子倒扣樹杈上就能讓貓兒不生病,她又從家裏偷出媽用來裝鹽的罐子,跑到老遠去把罐子扣到樹杈上。
雪豆有多喜歡貓兒,雪山就有多喜歡雪豆。雪山為雪豆偷回第四隻貓兒的時候挨過李作民重重的一個嘴巴,李作民把雪山的嘴都劈出了血。但雪山仍然告訴雪豆,下回,他還要為她偷。
可是這回作民爸沒帶雪山回來,就沒人給她帶貓回來。她不高興,自然不想理人。
李作民的目光從雪豆那裏回來,他就感覺到一種徹骨的累。他的眼睛渴望閉上,他的身體渴望一種徹底的躺下。但是他卻被迫從這個叫家的地方出來了。剛動身回家時他是那樣的激動,那種綿綿的依戀讓他腳底下全是勁兒。可是現在,那些勁兒不知去了哪裏。
李作民找別人要煙。別人說,你是不抽的,在城裏學上了?
李作民把幾根皺紋堆上臉,卻沒有笑得出來。
別人沒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別人說,你家裏不是賣著煙嗎?還找我要煙?
李作民被問得臉色慘白,他把要來的煙還給別人,走開了。
別人不明白他這是怎麽了,揚著手裏的煙直衝他“喂喂”,但他沒有回頭。
李作民去了觀音廟。
觀音廟裏的觀音像蒙上了很厚的一層灰。橋溪莊的人雖然十分地敬仰觀音,但他們也沒時間天天來替她掃灰。橋溪莊這地方最富有的就是灰塵了。每天,廠那兩根巨大的煙囪把如巨蟒般的黑煙送上天空,把半邊天空熏黑了不說,還永不休止地漫撒灰塵。橋溪莊剛長出的草芽,還沒看清這個世界是個什麽樣哩,就讓灰塵把眼活活蓋住了。
李作民看著觀音,想,要是這個女人真能讓世人脫離苦難,那世上為什麽還有這麽多受著苦的人呢?他衝著觀音說,你不是能讓橋溪莊的人懷上肉胎嗎?她們拜你拜得膝蓋都起繭了,可她們懷的肉胎又在哪裏?觀音並不理他。觀音似看著他,又並沒看他。觀音從來不隻看一個人,她的眼睛隻看普天大眾。於是李作民把眼睛移向了兩個童子。左邊那個當初被陳小路砸爛過,現在還能依稀看出補過的痕跡。右邊那個是大樹的原創,仍然站得栩栩如生。李作民還發現這個童子的身上沒有灰塵,他比觀音和左邊那個童子可要幹淨多了。
李作民靠著童子像坐下來,把頭埋在雙膝間,閉上眼,想城裏的那個叫青梅的女人。
一聲歎息,李作民一激靈,猛然抬起了頭。是雪豆站在他身後。
雪豆說,我來看貓。
雪豆的眼睛冷得如冰窿,李作民心裏的燥熱徒然向後退去。
李作民四處看看,不見貓。他說,它們不在。
雪豆說,它們會回來的,我一來它們就回來了。
李作民靜下來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貓。他問,你剛才歎氣幹什麽?
雪豆說,我不想當女人。
李作民愣住了。雪豆才十歲。
雪豆又說,我不想當媽那樣的女人。
雪豆指著右邊那個童子說,隻有他,才能讓我不當媽那樣的女人。
李作民有些茫然,問,他是誰呀?
雪豆說,我要他這樣的人當我的男人。
貓回來了。先是一隻大的,黃色,有老虎一樣的斑紋。後來是兩隻,一隻大的一隻小的。大的是灰色,小的是黑色。三隻貓圍著雪豆“喵喵喵”叫成一團糟,雪豆就管貓去了。貓和雪豆都不理李作民。看著鬧成一團的貓和雪豆,李作民那顆重新回到疲憊的心突然間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