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路去找李作民。
叔不交錢。全都交了,就他不交。他跟李作民說。
李作民說,他不交就算了,他連女人都沒了,你們還要他怎樣?
陳小路說,我是怕大家不依。這觀音廟修起來是全莊人都得益,哪能不湊錢呢?再說,這事本身就是他發起的,這下他不人份子了,這件事誰來牽頭?……
李作民聽不得陳小路嘮叨,在口袋裏摸。他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個遍,從身上搜出三塊錢。他很不好意思。他把這幾塊錢攤在陳小路麵前,很羞愧地說,我也不能替他墊這份子,我沒錢。陳小路臉上突然飛起一片紅暈,他說,作民叔,算了,我去跟大夥說去。李作民朝著陳小路的背影說,牽頭的人,叫大家選一個吧。
陳小路叫齊莊上人,慫恿大家選李作民做牽頭修觀音廟的人。他說,作民叔是一個有頭腦有見識的人,而且也隻有他才比較有時間,我們把這件事交給他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家的雪豆。雪豆剛生下來時就會說話,而且說了那樣的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這件事說明雪豆不是凡人,而且,指點我們修觀音廟的還是雪豆和作民叔,所以我認為這件事交給作民叔是最恰當的了。大家覺得陳小路說得有道理,他們的確沒時間來管這個事兒,能有個人把事情做好了,大家隻管受益當然是好事。這樣,錢湊齊了,修觀音廟的事就交給李作民了。李作民不想幹。一是因為他女人臥床不起,家裏家外都得他忙,他沒精力。二是他認為修觀音廟是搞迷信,他不相信迷信。大家說,不是你叫我們修觀音廟的嗎?你不牽頭誰牽頭?再說,除了你,我們也選不出人啦。
李作民隻好應承了下來。
觀音廟這個工程不算小,李作民每天把時間分成幾塊,給廠裏兩塊,拾掇中晚餐。給觀音一塊,料理工程所需的材料。其餘的給家裏,管兩個孩子和躺在**的女人。有時候,事情會故意捉弄他一下,迫使他把計劃打亂,弄得他方寸大亂。
女人會偷出不咳嗽的時間罵他,說他逞能,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好,還要多管閑事。李作民自嘲地說,怎麽是多管閑事呢,是建觀音廟哩,建好觀音廟,觀音就來這裏保佑我們哩。女人說,觀音要真是有那本事有那誠心,你現在正在忙給她修廟的事,那她怎麽不保佑我藥到病除?她要是真能讓我這病好了,能幹活了,我給她燒高香,不管她的廟有多遠,我都去給她燒。李作民擠出一絲苦笑來,說,你可要少說點觀音的壞話,不然大家聽到了要攆你出莊的啊。女人還要跟他理論,他就陰了臉看著女人,用冷冷的眼光把女人的話堵回去。女人把話憋回去,咳嗽就開始了。李作民收回隻有零度的目光,走了。
他給管理這間廠的幾個浙江人煮飯,這幾個浙江人自從聽說李作民的女人生了病就有些不滿意李作民了,不是因為李作民本身,是因為他女人生的那病。浙江人說的是夾生的普通話,李作民聽著那話裏的嫌棄成份就很濃。浙江人說,你女人那病有可能是肺結核,那是很傳染人的。浙江人不光說,還讓他從眼睛裏看到他們的怕。他們怕他李作民從他女人那裏把病傳染來再傳染給了他們,他們要求李作民開餐之前必須把餐具煮一遍,他們要親自從沸水裏把餐具撈起來才肯吃飯。浙江人的這些行為很刺傷李作民的心,但李作民不能計較,他能做的就是忍氣吞聲,盡量把在廠做飯的日子往長裏走。可是盡管他十分小心,浙江人還是能找出對他的不滿意。有時是菜的問題,有時是開飯時間的問題,反正總是要說點什麽,好像不說點李作民的什麽他們就吃不下飯,他們把說李作民一點什麽當下飯菜了。這樣的一種情況下,李作民還被鄉親們拖入一種忙亂中,結果是可以想象的了。這天,一個浙江人居然在一陣不滿意後說出了“不想好好幹就走人”的話。關於這些,李作民也不能跟老婆說,更不能跟別人說。他隻有在沒有人的時候一口一口歎氣,權當是傾訴了。
李作民托人請來了幾個外地工匠,按照大家的意思請人選了個黃道吉日,開工了。李作民常去監工。雖然工程上的事情他一點兒都不懂,但莊上人要他負責管這個事兒,他也隻好常常抽一些時間到這裏來走走,和工匠們拉拉話,把一些希望說給他們。平時,他在這裏呆的時間不過是一支煙的工夫。他說他很忙。但這天,他連著給工匠們撒了好幾根煙還不走。工匠們說,兄弟忙去,工程的事兒,你放心,我們保證讓大家滿意。到時候要不滿意你們不給工錢行不?可李作民說,我不忙,和大夥聊聊。今天不忙?為什麽今天不忙?你哪有不忙的?工匠們也都知道李作民的家裏有個病老婆,還知道他每天都得到廠的食堂裏去煮飯。李作民虛弱地笑笑,說,我從今天開始就不在廠食堂幹了。不幹了?為什麽?那裏不好?李作民朝著遠處用力吐了一口口水,大了聲音說,他媽的廠不要我做了。為什麽?李作民看著那個問為什麽的工匠說,他們說我老婆是肺結核,我再去那兒替他們做飯就會對他們的身體造成威脅。工匠們不說話了,手上也不動了。後來不知是誰咕噥了一句,他媽的!又過了好一陣,誰說,其實,你女人的病跟這個廠有很大的關係。是啊,誰接過去說,他媽的這廠一天要弄出多少的灰塵啊,看你們這地方,連片韭菜葉子上都上著一寸厚的灰,人每天要吸多少灰塵到肚子裏啊?不生病才怪呢,你們說是不是?李作民說,這個我們也知道,但我們沒法去找廠說理,因為是我們自己要來的。我們搬到這裏來就是衝這地方有個廠,能找到錢。
李作民這天和這些工匠們拉了半天的話,回去後就去了粉石場。女人的病要醫,一家四口要吃飯,他不能停了找錢。
女人也要回廠去幹。李作民不讓。女人說,我這病一天兩天也醫不好,你一個人苦來也不夠。李作民說,你要是再回去,那你這病就不用醫了。女人天真地問,為啥?李作民說,再醫也沒用。女人就傷感起來,她說,那怎麽辦?要不,我們也像蘭香那樣擺個小攤兒,賣點鹽啦醬什麽的?李作民說,你得了傳染病,誰會來買你的東西?女人說,莊上的人不買其他人來買呀。李作民說,你就呆在家裏養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