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懂把莊上當家的都喊到一起,說,我們這個地方邪門了好幾年了,我們準備修個觀音廟來壓壓邪氣,給菩薩建房不同於給我們自己建房,是很講究的。我們自己不能修,隻有請人來修。這樣可能就得多花些錢。但這錢是用在菩薩身上,菩薩是知道的。我們要給菩薩修廟就是要她從今以後保佑我們,保佑我們多子多福,保佑我們沒災沒難,保佑我們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樣冬天下雪夏天下雨。所以,我們不能怕花錢。想來這樣的事也用不著我多說,各家看著出。我定個底數,一家先出五十吧。隻可多不可少。修廟時我們要建一塊碑,把大家出的錢刻在碑上,讓誰都知道。
收錢的事就交給陳小路。陳小路看著陳大懂,說叔你先帶個頭吧。陳大懂說,行,我帶頭,但錢你得找你嬸拿,叔身上從來不帶錢的。
於是,陳小路第一個找陳大懂女人。
嬸,叔沒在哩?
上工去哩,他今天輪白班。
嬸,叔他說的一家湊五十塊錢修觀音廟哩。
錢吧?我手裏還沒那麽多,等我賣兩籃子炭灰來再給你。
炭灰能賣錢,而且還能賣大價錢,隻有橋溪莊了。陳大懂的女人專門幹這行。原因是橋溪莊是巴在省道上的。橋溪莊本來就是衝這條省道生的。有了這條省道,橋溪廠又落根在這裏以後,後麵山上就陸續下來了很多人,他們把房子建在省道兩邊,和廠緊靠著,慢慢的就成了一個幾十戶人家的莊子。省道便是他們的街。這省道是從對麵坡上曲裏拐彎落到橋溪河,再往橋溪莊這邊爬的。從橋溪河爬到廠還不算陡,從廠到橋溪莊就突地陡起來。陡坡難爬,汽車得使勁兒,使勁兒多了,這一截路就給車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了。遇上雨天,這截路是司機們最頭大的地方了。滑,車上不去。司機找莊上的人要過兩回炭灰撒路,莊上人頓生靈感,他媽的,賣炭灰!就這麽簡單。
陳大懂家住在街口,陳大懂的女人就專門撿起了這筆生意。不下雨就沒生意不是?橋溪莊的這截路就永遠都濕著。橋溪莊都幾年沒下過透雨了,莊上人用水還是從橋溪河裏抽哩,但那個地方就是永遠都濕著。一開始,一籃子炭灰賣兩塊錢,後來漲到五塊,再後來就漲到十塊。
政府派人來修過這截路,專門用水泥澆了一遍。之後,那截路上不光有幹不透的水,還有很多的黃泥。黃泥和了水,水泥路麵就更是像泥鰍的背一樣滑。沒辦法,沒本事爬過這地方的司機們還是躲不過掏錢買灰。
司機們罵陳大懂女人是土匪。女人說,我是做好事哩,咋成土匪了?莊上有人叫女人趁車少的時候把剛鋪上的炭灰掃了,車來了再賣。她不。她想那樣才是土匪哩。她鋪上去的灰,能管一天管一天,能管兩天管兩天。她隻負責讓路上永遠都有水,偶爾悄悄撒點兒黃泥。
她也不像其他賣東西的,站著,等著,或者吆喝著。她在家裏幹著自己的家務,有人會來喊她的。都是別人來找她做買賣。有一些脾氣強的司機,在輪子上套了鐵鏈,憑著一股強勁,硬就衝上來了。這樣的人,她沒看見就當是沒有他們。
昨兒個不是下了場雪嗎?雖然橋溪莊沒有雪,但橋溪莊的眼皮底下有雪啊。車是要從那裏上來的呀,車們從下麵上來時帶了滿屁股的泥,到了這兒哪有不滑的?前天鋪上的炭灰早被車輪子們刨光了,你看它滑不滑?
陳大懂的女人想今天生意肯定不錯。
來了。
陳大懂女人聽到了汽車使勁的聲音。她聽得出是一個大家夥。她想最好是這家夥一使勁就橫上了,這樣,她就能多賣些灰了。
汽車還在使勁,弄出很沒教養的暴吼聲。
女人還做她的家務事,隻支個耳朵,有意無意地聽著。
汽車吼到後來不吼了。女人等著有人來叫她。果然一個粗礪礪的聲音響起來了,接著,司機來到了她的門口。司機剛罵過路,臉還紅著,眼睛還瞪著。一張嘴,嘴裏吐出的白氣硬得打人。
提兩籃子炭灰去把那截狗日的路鋪一下!他喊。像是女人欠了他的炭灰一樣。女人不慌不忙,把因為長時間沒打開而變得不太有彈性的嘴抿抿,再用舌頭濕潤一下嘴唇,才說,二十。司機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似的,吼道,又不是不給!女人想,你就把眼珠子瞪得跟個籃球一樣也得先給錢。她不是無緣無故不信任人,隻是以前她上過當的。那司機也說鋪好了再給錢,可她剛把路鋪好,司機就開車逃了。這司機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多火,見女人不去拿灰,頭發裏都生煙了。他把唾沫星子冰坨子似的砸在女人臉上,你們他媽的這是搶人!你們比他媽的土匪還惡心!女人抹掉臉上的臭唾沫星子,嘴角扯兩下,把一個譏笑向司機迎麵打過去。司機無奈,掏出二十元,給死人撒錢似的向女人的頭頂撒去。鈔票在女人的頭頂上停了一會兒,又張開翅膀往地上飛。中途被女人抓住了。女人揣上鈔票,臉上扯了兩下,像是笑,又像是皮膚**。女人提了兩籃子炭灰跟上司機出了門。
女人出門沒幾步就把灰潑出去了。炭灰並沒用到要害處。這回司機氣得真想揍她了。他罵,老子出錢買的灰你不往我輪子下撒你往哪裏潑了?!女人不急,罵也不急,她這樣做是因為看到後麵已經堵上了好幾輛車,這種時候司機們湊錢多買些灰是有可能的。她不溫不火地說,罵人做啥?我把灰放你輪子底下,你過了那兒,這兒不一樣過不去?後麵那麽多司機等著,你叫他們也湊些錢,我多賣幾籃子炭灰給你們,你們不便便宜宜就過去了?這樣的事情她經曆得多了,車子越堵越多,下去的可以不管,可上來的要上來不是?那就得湊錢買灰。買多少灰,每個人湊多少,那是司機們的事,由他們自己商量著辦。她,等著賣灰就行了。
女人跟這個恨不得咬她兩口的司機說,我碰到過一些司機,自己的車開不上去了,也不像你這樣發火。他們上不了就暫時不上,歇下來,等後麵的車,等上幾個車了,他們再大家湊份子錢來買灰鋪路。司機被女人弄得咬著牙直晃頭。麵對這麽個女人,他顯然有點不知所措。他說,你他媽在罵我憨?但說了還是說了,他對這個女人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無奈的他隻好去跟後麵的司機玩無奈。我已經出了二十了,但看來今天這二十塊錢還過不了這截路,剩下的就該你們來出了。他對後麵那些司機們說。這下他完全沒了剛才的血氣方剛。他一臉的無可奈何,還加上些許自嘲。
有人不服,大概認為自己能上去,就嗚嘟嗚嘟猛衝一陣,又退下來了。這下和橫上的大東風嘴對嘴親密上了。這回是上不去也下不來了。不到二十分鍾,上上下下拉了好長一串。喇叭催命似地哇哇亂叫。
就像是看到自己導演的戲成功上演,女人的心裏叮咚有聲,那心真想飛上天空唱一首歌。
司機們都下車來了。上麵的,下麵的,都朝橫著的兩個車這裏聚。但誰都不接湊錢的話,裝沒聽見。
女人不急,回到屋裏,找個活兒在手裏幹著,耐心地等。
大東風車司機手裏揚著一把看樣子是大家湊來的零錢,他嘴裏還是罵罵咧咧。女人不管他罵不罵,接了錢,提灰去鋪路。剛出門,司機慌忙吼,這回可不能亂撒啊,我叫你撒哪兒你就撒哪兒啊。
女人這回真聽司機的,司機說,你往我那車輪子下撒,她就往他的車輪子下撒。司機上車,對女人說,你看著,我把車發動起來,你看哪兒需要灰就往哪兒撒,一點兒不能浪費,聽見沒有?女人說,聽見了。司機把車啟動了,車嗚嗚吼。其他的司機也陸續回到了車上,準備著開路。大東風吼著,車輪子把地上的泥呀炭灰呀刨飛起來,打在女人的身上。女人潑了些灰在輪子底下。這一次她真的很節約。但可能是她太節約,潑出去的炭灰不夠輪子兩下子,就刨得不見影了。潑了等於沒潑。然而,女人還是耐心地潑。炭灰潑出去,好多都又回到她身上了,還有的跑進她的鼻子裏,被她吸進了肺。後來,可能是老爬不上,東風車也不耐煩了,就把女人拉到了輪子底下。這樣,女人就代替了炭灰,鋪到了大東風的車輪子下麵。原來在路邊站著一些人的,他們多是些過路的和閑著沒事幹的小孩子。他們一直關注著大東風的輪子,大東風老是爬不動,他們也在旁邊暗暗地給它使勁哩。他們突然就發現女人成了一張餅。他們一時間很奇怪,怎麽搞的,剛才她還囫圇站著,現在卻到車輪子下麵去了?又怎樣成了一張餅了?但他們又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哦!你軋死人了,你把她軋死了!他們朝司機喊。
喊聲響過,人們也圍過來了。司機卻遲遲不下車來。他不相信。但後來他明白不相信可能不行,他就下來了。立刻,人們給他閃開一條路,讓他看到了女人,看到了那張血乎乎的肉餅。
女人的頭和大東風的輪子如膠似漆地合二為一,身體,那塊血乎乎的肉餅,朝著輪子五體投地地匍匐著。那樣子很像是一個長著大輪子腦袋的皮影人在朝拜這個大鐵家夥。血,鮮紅的血,帶著一股很有侵略性的腥味醒目地占領了一大塊地方。
有人說,我看著她好像是被車輪子抓過去的。大東風司機回頭瞪那人一眼,吼道,車輪子沒手,怎麽抓?!
有人又說,可能是她的辮子給輪子絞上了。
陳大懂的女人死的時候,陳大懂還在廠裏上工。他和他的工友們一起,被好大一團霧塵裹著,耳朵裏塞滿了機器的吼聲。他們的兒子,雪山,不知道玩到哪兒去了。
陳大懂剛把女人的喪事辦完,侄子陳小路就來收錢。
陳大懂問,什麽錢?
陳小路說,還能是什麽錢,不就是修觀音廟的錢?
陳大懂跳起來,說,我看那東西用不著修了。
陳小路說,是叔你喊修的。
陳大懂說,我原來說要修你們聽,我現在說不修了你們就不聽了?
陳小路把眉頭壓下來,把聲音掖到舌根下說,這樣不好的。
陳大懂說,怎麽不好?我女人為了湊錢來修觀音廟,連命都丟了,還死得那樣慘,我看觀音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要修你們修去,反正我不湊錢!
陳小路這回做出一副被辣椒辣得不可開交的樣子,說,叔,都交齊了,就剩你了,你叫我怎麽去跟大夥兒說?
陳大懂突然變成一隻發怒的獅子,朝著陳小路斷喝,你愛怎麽說怎麽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