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朵帶著孩子回娘家,聽媽說了雪果家發生的事,到雪果家來看了雪果和李作民,第二天就回去了。沒幾天,雪朵又回橋溪莊來了。這回,她是一個人。

媽問,怎麽又回來了?

雪朵說,我這回要多住些日子了。

媽問,出啥事了?

雪朵說,我沒出啥事,可雪果家出的事太多了。

媽急了,媽弄不清雪朵搞得是什麽名堂。媽說,雪朵你要做啥?雪果家發生這麽多事關你啥事啦?

雪朵流淚了,雪朵想把淚吞到肚子裏去,可淚太多,一些在往肚子裏流,一些還是從眼眶奪路逃出來了。雪朵想跟媽說點兒啥,可雪朵的喉嚨給一個什麽東西哽著,好像是她吞往肚子裏的淚水到了喉嚨口就都凝固了,都變成石塊了,所以哽著下不去了。雪朵隻好把那些塊壘吐出來,一任淚水往眼眶外奔流。這樣,她就能說話了。她說,媽,我要留下來照顧雪果,還有作民叔。她說,我都跟山子說了雪果家的事了,山子也同意我這樣做。媽簡直像聽天方夜譚,哭笑不得地問她的傻女兒,那你打算照顧他們到什麽時候?雪朵說,雪果什麽時候好了,我就什麽時候回去。媽說,那要是雪果永遠都好不了呢?雪朵說,會好的,雪果是因為我得了病,我在,雪果很快就好了。媽說,那你是個什麽身份?是他們家的保姆還是什麽?雪朵說,我不管那些。媽說,不行!你不想做人我還想做人哩!

雪朵不管媽還想不想做人,雪朵去了雪果家。

雪朵在雪果家煮飯洗衣,煎藥送湯,完全是個兒媳的角色。李作民不要她幹,她仍然幹。幹了兩天,她跟李作民要鐵門的鑰匙。李作民說,雪果不能放的。她說,能放,我管著他。李作民就遲疑著把鑰匙給她了。

雪朵拿了鑰匙,打開了鐵門。雪果看著雪朵,淚水下來了。像兩股山泉,在雪果汙垢的臉上衝出兩條溝壑。

那天,雪朵燒了兩大鍋熱水,把雪果的屋子和雪果的身體洗了個徹底幹淨。晚上,雪朵不回媽那裏了。雪朵要陪雪果。雪果說,雪朵回家去吧。雪朵說,我今晚陪雪果。雪果說,朵。雪朵說,嗯。雪果哽咽了,雪果說,朵,不要讓我再做畜生了。雪朵說,我沒說你是畜生。雪果說,他們都說我是畜生,我害死了媽,害死了妹妹……雪朵說,你是因為我才那樣做的。雪果說,不是,不是我要做畜生,我身體裏有個魔,那個魔,嗚嗚——雪朵把雪果的頭摟進懷,把雪果的哭聲悶在她的胸口。雪果從雪朵的胸口把頭抬起來,看著自己那支廢腳,說,雪朵你走吧,回山子那邊去吧。雪朵說,雪朵不走,雪朵要留下來照顧雪果和作民叔。雪果突然厲聲說,走!雪朵也厲聲說,不走!雪果瘋子一樣狂吼起來,走!雪朵哭了。雪朵哭了也不走。李作民在屋外說,雪朵,回去吧。雪朵就哭著回去了。

李作民跟在雪朵的後麵去了她家。

李作民跟雪朵媽說,真是對不起妹子,看把雪朵給委屈的。雪朵媽本來就不高興雪朵做的事,這下見雪朵臉上有淚跡,就更不高興了。如果雪朵不流淚,那她就不高興雪朵,雪朵現在流淚了,她就不高興李作民了。她很驕傲地把臉別到一邊,說,雪朵再賤,也就是跟你們爺倆當個保姆就行了,難道還要讓她當受氣包哇?李作民一臉苦笑,低聲說,也是,是我們對不起孩子。我來就是想跟妹子和雪朵說,雪果的腳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自己能照顧自己了,我呢,也打算去找雪豆了。我們家的事你們就別操心了,雪朵也該回那邊去了。

李作民的話,伴著一臉的淒然,雪朵媽再不忍心做出那種拒人千裏的樣子了。她軟了聲音說,你,去找雪豆?李作民說,一定要把她找回來。雪朵媽說,都快一個半月了吧,也沒聽誰說在哪裏看到過她,你去哪兒找?李作民說,隻要她還沒死,就找得到。

李作民要走,雪朵叫住了他。

叫住了卻又不知道說點什麽,又說,作民叔,你回吧。

李作民走了,雪朵媽問,雪朵你想跟他說啥?

雪朵說,媽,我想睡了。

李作民要去找雪豆了。走時他沒跟雪果說他去哪裏,但雪果知道他是去找雪豆。雪果說,作民爸,我去找吧,我要是找不回妹妹,你把我這隻腳也砍了。李作民站了一會兒,但並沒有回頭看雪果。他隻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雪果也要去找雪豆。雪朵說,你這樣子怎麽能去找雪豆?雪果萬分生氣地說,我這樣子怎麽了?!我就是雙腳都沒了,我爬也要爬著去把妹妹找回來!雪果一下子就把眼睛都氣紅了,他像瘋狗一樣撲向雪朵,雪朵才明白雪果又中魔了。她喊,雪果,魔!魔!雪果不聽,雪果什麽也聽不見,雪果在一個夢裏哩……

一陣狂風驟雨過後,雪果睡過去了。他沒等到從夢中醒來就又走進另一個夢中去了。

醒來後雪果問雪朵,自己怎麽躺在地上,雪朵說,你怕熱就睡地上了。雪果想了想,問是不是他又犯病了,雪朵說,你想得起來你剛才做過什麽嗎?雪果想了想,突然很害怕地問,我是不是對你……雪朵問,你想得起來嗎?雪果搖搖頭,那顆頭就給他搖低下了。雪朵說,你什麽都沒做。雪果不相信自己什麽也沒做,他說,雪朵,你把我這隻腳也砍了吧。雪朵說,為什麽。這隻腳該山子砍,要不,作民爸也要砍,我想讓你砍。雪朵說,你真是什麽也沒做。雪果抬起頭,眼睛裏全是質疑。雪朵說,真的,你什麽也沒做,因為,當時我不在。雪朵想,要是雪果真的不知道他幹過什麽,那就永遠也別讓他知道好了,這件事情,隻有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

雪果真以為自己剛才沒有幹過什麽,心裏高興起來,急著要去找雪豆。雪朵說,讓我跟你一起去找吧。雪果不讓,雪果堅持要雪朵回到山子那邊去。雪朵說我可以照顧你。雪果說我不要你照顧,我還有一隻好腳,我能把路走好。雪朵說,你這樣子我擔心。雪果說,你該擔心山子和孩子才對。雪朵說,我也想去找雪豆,雪豆的事,我有責任,不找到她,我心裏也不安。雪果說,你真要找也別和我一起。雪朵說,為什麽?雪果看著雪朵,低聲說,我,會發病的。雪朵說,我不怕,你發病的時候我逃。雪朵說,讓我跟你去吧,你不讓我一起去,我一個人也會去找的,我膽小,一個人走路很怕。

雪果沒辦法說服雪朵,隻得讓她一起去。

他說,記著,我要是發病你就逃。

雪朵說,嗯。

雪果堅持要一步一步地尋找雪豆。他說雪豆肯定就在去城裏的那條小路上。雪朵說那我們就沿著那條路去找吧。雪朵明白雪果想用這種苦行讓自己多贖一份罪,她其實也是這樣想的。他們相扶著,沿著進城的那條小路,遇上人打聽,遇不上人他們就朝著一些覺得應該藏著雪豆和雪山的地方喊。

雪果的腿不方便,這條小路上啊下的地方很多,走不多遠,他們都很累。找個地方坐下,雪朵去離路不遠的兩戶人家找水。兩條黃狗攆出來,很沒禮貌地朝她大喊大叫。雪朵不敢上前,可憐巴巴地朝著房子喊,有人沒有,招呼一下你家的狗吧。沒人出來招呼狗,雪果在這邊喊,雪朵,回來,沒人在家,狗要咬人的,回來。雪朵本來想問問這兩戶人家有沒有見過雪豆他們,沒有人在,她想去也沒用,要是讓狗咬了就找不成雪豆了。又見雪果在這邊著急,就回來了。

她沒找到水,兩個人隻得幹渴著。歇了一會兒,他們又上路。還是碰上人就打聽,碰不上人就喊。雖然很渴很累,但在尋找雪豆這份活上,他們一點兒也沒打折扣。他們不敢打折扣,那樣他們會心裏不安。

這樣走了一整天,他們實在餓得不行,到一家人家去買飯吃。人家看雪果殘了腳,又聽他們是出來找人,說買什麽買呀,這年頭吃頓飯算啥呢。沒現成的飯了,人家給他們煮了兩碗香噴噴的雞蛋麵。吃著熱氣騰騰的雞蛋麵,他們感激得熱汗淋淋。人家問了他們要找的人的情況,說,你們跟著路找不行,得到人戶集中的地方去找。說,瘋人跟正常人一樣都喜歡熱鬧的地方,要麽就去城裏找,要麽就到附近的村寨裏去找。

吃過飯,天已經黑了,雪朵很不好意思地跟人家提出留宿一夜。人家看看他們倆,猶豫著,說我們家庭條件差,平時也沒床空著。雪朵說,我們不住你們的床,隻要能在你們這屋子裏呆一個晚上就行。雪果說,要不,你們讓我妹妹住在屋裏,我在你們家牛圈邊上坐一夜就行。人家見他們說得可憐,就答應讓他們住屋裏了。

第二天,他們沿一條小路走向一片村莊,他們希望能在那裏找到雪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