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推開牢門,帶臭濕氣撲麵而來,但宋紹元神色不改,幾步就走到蘇寒所在的單獨牢房。鐵柵欄看起來加固過,連鎖都有五六把,裏麵很寬闊,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刑具,角落手腳都被鎖上鐵鏈的人頭發髒亂,血染衣衫,他微仰著頭,卻擋住了神情,但從刑具已被染上淡淡褐色便可知他已受過多少刑罰。
宋紹元極有耐心看著,仿佛在觀察著什麽,倒是蘇寒看了他一眼,嘴角彎了彎,“宋大人。”
就是眼前這個人把自己的兒子打成了殘疾,終生都要在床榻上度過,宋紹元一見到他便控製不住雙手的顫抖,恨不得現在立刻把對方也活活打死在這個地方,但是那樣的話太便宜了他了……絕對不能給他一個痛快……
“我真想把塵兒經曆的痛苦加倍奉還給你。”
“讓我也斷子絕孫嗎?太可惜了,這一點輪不到你來做。”
“你……”
“你兒子做了什麽事情,他自己知道。他把我妹妹折磨到那種地步,真的以為我永遠也不會發現嗎?”蘇寒倒是絲毫沒有畏懼丞相大人的怒氣,笑意越加明顯,“我沒把他打死,算是我失手。不過現在更好,他啊,生不如死。”
攥緊顫抖的雙手,為官多年,宋紹元早已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習慣,平複了一下心情後,竟也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蘇寒,在司禮監這麽多年,你還真是沒有白呆啊。”而笑過之後,這個年逾半百的老人突然靠近了鐵柵欄,沉聲說道,“但是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為你是施錦嗎?”
這個天底下隻有一個施錦,隻有一個人能做到權傾天下的地步。
“你又不是施錦,還敢幹出這種事情。你有什麽可依仗的?宮裏那個女皇帝嗎?”宋紹元的眼中閃過一抹嘲弄之色,“我倒要看看,她怎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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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件事怎樣處理,顏央的辦法很簡單。
他沒有理會刑部的上報,也完全沒有提起蘇寒這個名字。幾日以來,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將眾多大臣呈上來參奏丞相宋紹元的折子送到了秦商麵前。
與顏央有關的所有人都在彈劾宋紹元和宋家在朝為官的子弟們,不僅如此,就連與宋家有牽扯的官員們也開始受到波及。即使是再清廉的官員也很難沒有把柄,何況本就算不上清廉。宋紹元為官以來暗中做過的所有不正之事,事無巨細皆被查出。連帶著宋家的子弟私下裏做過的罔顧王法的事情,無論真假,都被當做真事立案。哪怕是沒有被抓到把柄的人,也被硬是安上了百口莫辯的罪名。非但如此,這些事情還被傳到了民間,淪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宋家的聲譽一落千丈跌進穀底,牽連的人員多達數百人。
而顏央和秦商,從始至終都沒有提過蘇寒的事情,似是任由宋紹元和刑部處置蘇寒。
最終,一夜之間似是老了十歲不止的宋紹元終於來到了儀元殿。
“陛下何必為難宋家的人?”縱是再不甘心,宋大人還是恭敬的跪在了新帝麵前。
殿內除了顏央之外,再無他人,秦商也就不再掩飾什麽,直接答道,“那你又何必揪住蘇寒不放。”
“我塵兒何其無辜,就要被蘇寒打成殘廢之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果我宋家隻有塵兒一個兒子,豈不是要因此斷了血脈?”隻要一想到小兒子的樣子,宋紹元就忍不住捂住了胸口。他確實是老了,隻要激動起來便容易氣血攻心。
“無辜?”秦商反問了一句,“真的無辜?”
在蘇寒被抓之後,她便立刻將蘇襄找來了解了前因後果。原來那宋公子雖然長得人模人樣,又會花言巧語蒙騙少女,但在真的讓蘇襄心甘情願嫁給他為妾之後,就因為自己的怪癖百般折磨這個貌美傾城的妾室。正室夫人薛氏出身名門,他不敢對其做些什麽,但蘇襄隻是一介農家女子,即使有個哥哥在宮裏當差,手中的權力卻被皇帝不斷削弱,沒什麽威脅。而蘇襄本來不想將這些事告訴哥哥,生怕哥哥一怒之下去找宋塵報仇。偏偏這幾日,秦商帶了蘇襄進宮,朝夕相處之中,蘇寒到底還是發現了妹妹胳膊上的傷痕。這才有了後麵的事情……
如今宋紹元說宋塵無辜,秦商本想用事實反駁他一番,但礙於蘇襄的臉麵,索性什麽也不說了,直接冷聲道,“宋大人年紀也大了,為朝廷盡力盡力這麽多年,是時候安心養老了。”
這一點倒是宋紹元在來之前沒有預想到的,他本以為這個暫代帝位的公主殿下隻是想救蘇寒脫難而已,卻從未想過她竟然會直接做到剝奪他官位的程度。難道救蘇寒是個幌子,她的根本目的其實是想要把他從丞相的位置上踢下去?
但是等他震驚的抬起頭的時候,留意到的卻是顏央的表情。顏央衝著他淺淺一笑,似是在示意尊敬,但卻讓他瞬間有了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不,皇帝確實隻是想救蘇寒,但是顏央卻要利用這一次的機會一箭三雕。顏央遠遠不隻是想讓他一個人從丞相的位置上退下,還有宋家的所有人。一救蘇寒,二奪丞相之位,三……讓朝堂上的勢力徹底換成另一批……
“下官覺得,還是告老還鄉這四個字好聽一些。”從始至終,顏央都是坐在椅子上,就連皇帝站起身,他都沒有起身的意思。
他現在無官無職,前不久還是叛臣身份,以什麽立場來自稱一句“下官”?宋紹元盯著那張年輕而平靜的麵孔,久久說不出話來,本想伸出手去指他,但是顫抖的手指還沒伸出,就已經氣血上湧很快失去了意識倒在地上。
這件事以宋紹元辭官,宋家子弟及宋氏勢力官員皆被貶被罷黜為結局。也是在這件事後,消失三年之久的洵鈺公子顏央再一次踏上了朝堂。這一次,他不再是黎朝的少師大人,而是祟朝的丞相。至於因此次事件而空出的諸多官職,也由新任丞相顏央親自挑選出的人來補上了。如果有細心之人,不難發現,在此事之後重新上任的一些官員皆是當年為求活命委身長陵公主府的那群人。
顏央一派的官員占據了朝廷的半壁江山,史書上的“千古第一佞臣”也正式開始了自己獨攬大權、結黨營私、陷害忠良、橫征暴斂的政治人生。
秦商再次見到蘇寒,已經是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
他穿的很是單薄坐在一個宮殿外的欄杆上吹風,她走過去看他,先是看到了他眼角的傷口,如果那傷再偏個一寸,他整隻眼睛就算是瞎了。
“襄兒說,她想跟你一起生活。”她坐到他身邊,懸在半空的雙腿**來**去的很是自在。“我聽她說過,她這輩子什麽也不想要,隻想和哥哥在一起好好的活著。”
“可是我不能陪她一輩子。”聽到這些話,蘇寒的目光黯淡了不少,“她總會找到一個與她真心相愛的男人,然後有自己的家,與丈夫孩子安穩的生活。哪有人會和哥哥生活一輩子?就算她想,我也不會允許她那樣做。”
“你什麽時候能為自己活一次?”她用餘光都能瞥到他臉上的傷,雖然能理解他的心情,卻仍是不忍心,“為什麽要和那個人一樣,人生的意義全是別人?”
她說過自己不會再說他與施錦相似,但是此時此刻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因為她一點也不想他重蹈施錦的覆轍。
隻是她激動的話語卻換來了他的麵無表情。
那副漠然的樣子,仿佛在看一個瘋子一樣。即使她知道他心中絕對不是這樣想的,但還是忍不住撇了撇嘴,“又是這個樣子……”
“對不起。”最終,他還是沒把自己心中所想說出口。
“我會一直幫你照顧襄兒的,隻要我還活著,就沒人能欺負她。等她找到了真心相愛之人,我也會送她風光出嫁,絕不會讓她再次經曆一次這種事情。所以,你放心吧。”
“謝謝。”
“那你下次有什麽事情,一定要跟我商量一下,不要自己去冒險。”
“我知道。”
“蘇寒。”
“嗯?”
“蘇寒。”她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然後轉過頭看他,等到他也轉過頭之後,她才笑了笑,“沒什麽。”
她沒告訴他,她到底想說什麽。他也沒有告訴她,他早就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個意義。
有些事情還是適合埋在心底,永遠都不要說破。
三日後,顧爾雅率軍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