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寒的骨灰被放在了禧福寺。
秦商向來不怕這種火化的場麵,但是這一次,她卻畏縮的幾乎不想將目光投過去。隻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會徹底崩潰。
此前被她安置在禧福寺的蘇襄自然也知道這件事,但卻並沒有怪罪她什麽,在葬禮之後就請求留在禧福寺陪伴哥哥。秦商知道自己沒權力去改變她的想法,隻能點頭同意。
而顧爾雅是在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天來到了這裏。
他知道自己來晚了,不僅來晚了,還因為在最後一刻脫不開身又耽擱了許久。
當他踏進禧福寺的大門時,看到的是坐在院子裏與女孩子們說著話的秦商。她看起來憔悴了好多好多,一臉倦意再也沒有當年那明媚的笑容。
他遠遠的站在門口看了許久許久,不知如何走過去,也不知如何開口。而在他終於下定決心邁開腳步的時候,閃著寒光的刀刃離他的喉嚨已經連一寸的距離都不剩。
“聽說你去津京找過我。”倚在牆邊的人隨隨便便的拎著刀,連看他一眼都沒有看,隻是直視著前方,似是自言自語,“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側身看向那個人,即使早已被告知了事實,當見到真人時,顧爾雅還是忍不住攥緊了拳頭。要他平靜的麵對施錦,他還做不到這一點。“好久不見”這四個字也仿佛是從牙縫裏憋出來的一般。
喜怒不形於色?那是要分人的。
“嗬。”可是下一刻,施錦就笑著收回了刀,“幸好,你遇到的不是十年前的我。”
平平淡淡一句話,既沒有諷刺的意味也沒帶著惡意。但是偏偏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是顧爾雅聽過的,最能激怒自己的一句話。
十年前,施錦才十八歲,權傾朝野隻手遮天,像一個死不瞑目的惡鬼一樣作祟人間。隻要是他插手的事情,動輒就是血流成河哀鴻遍野。更不用說若是有人得罪了他……
顧爾雅實在是不想去想他的言下之意是什麽。
顧爾雅這些年來認識的人裏麵,獨數眼前這個人囂張跋扈無人可比。
而且幾年過去了,每次見到他就“惡向膽邊生”的感覺半點沒減。
“爾雅。”打破這個局麵的是一聲輕喚。
“商兒。”顧爾雅回過頭,就看到秦商已經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夫妻再次相見,自是有千言萬語壓在心頭。
“你怎麽過來了?”正在那邊陪女孩子聊天的顧漾一看到施錦走過來,不由好奇。
“顧爾雅來了。”施錦的回答很簡單。
“哦。”顧漾恍然大悟一樣拉長了自己的語調,“你讓他們小夫妻呆在一處。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你也是秦商的丈夫啊。”雖然這樣說很對不起自己的兒子,顧漾卻絲毫不在意,目光中盡是狡黠,“你沒死,秦商也沒和你和離,按照你們中原的規矩,現在秦商還是你的妻子。隻要你還活著,秦商和多少人拜了堂成了親都是做不得數的。”
一番話聽完,施錦已經說不出話了。
而顧漾還在繼續給他出著主意,“按你們中原的規矩,駙馬雖然沒權力休妻,公主卻也不能休夫,隻有和離。但是這和離,可是要讓兩個人都點頭才可以。所以……”
剩下的話就算不說,她的意思也足夠明顯了。
雖然像顧漾這樣喜歡坑兒子的娘親世間少有,但施錦卻終是對著滿懷期待的她笑了笑,算是默認了。
果然,不到半刻,顧爾雅已經一臉怒氣的走了過來,“你給我寫。”
“寫什麽?”他故作不知。
“和離書。”
“不寫。”施錦回答的也算是幹脆。
顧漾露出了一個讚賞的眼神。
顧爾雅一直沒有在意過這些名份上的事情,但是夫妻關係卻不一樣。哪怕以秦商現在的身份根本無需這些東西,但是無論她是皇帝還是公主,她身為一個妻子的時候,名正言順的丈夫卻不是他。這一點,任是誰都要計較一番。
秦商在一旁看著他們爭論著這個問題,多日以來惶惶不安的心才終是平靜下來。
重要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離她而去,現在的她已經不想怨恨任何人任何事,惟願自己不會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不再經曆生死離別,如果這個願望能夠實現,她原意去克服世上任何艱難險阻。
“該回宮了。”
*
事實上,這一場戰爭還是顏央贏了。
直到回宮之後,秦商才總算是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黎公英明一世,終是輸給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他以為自己已經洞察了顏央的一切計劃,以為自己已經把顏央逼的退無可退。但是殊不知,顏央用的一直都是計中計。黎公以為自己看破了對方的計劃,其實正是顏央故意讓他看破的,然後等著他因此掉進連環計中的最後一環。
林臻為了自己的哥哥,用極高明的手段讓黎公相信了“黎公逼宮”一事的最終結果是黎家勝利。而她之前透露給黎公的事情,包括“雲沂之戰”“嘉王造反”“文妃弑君”等事一一應驗,分毫不差,也讓黎公最終相信了她的話,放心的派兵攻打安京。
林和希,顧爾雅,肖楚清……甚至秦商等人,都不是這場博弈之中最關鍵的棋子。顏央的決勝一招是——施錦。
林和希遠在塞外確實無法回到安京,但是施錦卻可以冒充了林和希的身份調來安京軍。
為了保住這個天下,為了保住林家八十萬大軍,也為了救秦商一命,施錦和顏央多年後第一次相見,還沒說一句敘舊的話便已經成為了盟友。
至於其他細節上的事情,秦商已經不想知道了。
雖然自己險些為此喪命,但是一而再再而三,三四五六七,現在的她,連半點怨恨的心情都沒有,隻能疲憊而又感歎的對其報以了讚賞和佩服。還記得當年她第一次聽說顏央這個人,她還覺得這個人的名聲簡直太過誇大。但是今時今日,她隻覺得史書真是寫的太謙虛了。
據說這次事件裏,不僅是她一個人不知道真相,其他人知道的真相也是零零散散,沒有一個人知道完整的計劃。顏央就這樣把整個天下的人都耍的團團轉,甚至把所有人在這件事中做出的反應都當做了一步好棋。而這場鬧得轟轟烈烈幾乎天下大亂的戰爭,以他一個人的完全勝利為結局。秦商知道他到戰爭結束還派了人對黎家的剩餘實力窮追猛打,誓要做到趕盡殺絕一個不剩永除後患的程度。
直到這個時候,所有人才意識到,在這個世上,顏央的敵人已經一個都沒有了。
隻要他願意,他現在隨時可以把這萬裏河山玩弄於鼓掌之中。他甚至不需要當皇帝,當皇帝對他來說,真是屈才了。
秦商深深的覺得,如果自己是顏央,一定已經沒有人生的追求了。
“那倒不盡然。”聽她說出自己的想法,顧爾雅難得沒有對自己那個表哥露出什麽嘲諷的表情,隻是說道,“他不是完全沒有付出代價。”
“什麽意思?”聽了這句話,秦商也隱約察覺出不對。自從回了宮裏,她還沒有見到顏央呢。“他出了什麽事?”
“沒臉見人了。”
她扭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這種時候不要開玩笑。
但是顧爾雅卻比她認真的多。
秦商是在宮裏一個偏僻的小院子裏見到顏央的。
他正坐在窗邊出神,似是在想什麽事情。直到聽到她走進來,才轉過身看了她一眼,“這麽快就找來了。”
她確實不知道他在哪裏,隻是憑著直覺來到了這個自己曾經住過的地方。當年她奉旨住過來陪伴剛剛進宮的殷阮,這個小院子就是當年她們避開宮內眾人居住的地方,難得現在還保存完好。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於在他轉過身的時候看到了他的臉。
六年前,宜湖湖畔。她為了給一個孩子撿藤球走下了水,準備走上岸的時候,接過了被她認為是“路人”的人遞給她的青衫。也就是在那個瞬間,她抬起頭的瞬間,她理解了“豔冠三京”的意義。她甚至覺得,這個名聲配給他實在是俗了。那是讓她震撼到今日的一眼,一見傾心,錯誤的一眼誤了她的整個青春年少。她覺得自己至死也不會忘記當時的心情。
而如今,她再次抬起頭看他的時候,看到的還是那張臉。唯一的不同的是,那臉上遍布傷痕,有的甚至深可見骨。
縱使這傷痕是自己劃出來的,麵對她完全呆住的表情,顏央還是在僵持片刻後,主動扭過了頭繼續看向窗外,語氣中難得還是帶著笑意的,“我……”
“你知道當年我撕去的那一頁寫了什麽嗎?”她打斷了他要說的話,然後不等他給出反應,她終於說出了隱瞞六年之久的那段記載,“當年的那本史書上說,你與昭懿皇太後有一段情,這段情拖累了你,甚至害死了你。若是此事為真,你覺得,昭懿皇太後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