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商從那個小院落出來的時候,發現經過自己身邊的宮人們皆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就算是叛軍攻城的時候,這些人也沒怕成這個樣子,仿佛是見到了惡鬼降臨人間。而再往前走了幾步之後,她終於知道了原因所在。

她看到了施錦。

許多原本在司禮監當差的人現在還在,而施錦什麽都沒說,隻是麵無表情的對著所有人問了一句,“你們還記得我嗎?”

又有誰能把他忘了。

所有人都是緊繃著身子,恨不得連冷汗都流了下來。

“記得就好。”說完這句話,他再也沒說別的。用餘光瞥見秦商過來,便迎了過去,“見到顏央了?”

“嗯。”秦商點點頭,卻沒有再說什麽。在剛剛那場談話之中,她問出的那個問題雖然問的很突然又莫名,但是這個世上,也許隻有她和顏央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深意,也隻有顏央才能明白她到底想問什麽。

而他在明知她問了什麽的情況下,給了她一個答案。

一個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個答案,讓她將原本想對他說的一切都咽回了肚子裏。

“我知道太子在哪裏。他從黎公那裏逃出來了,雖然沒與我一路,但是很快就會回來了。”見她說完話就開始出神,施錦還是將這件事告訴了他,“所以……”

所以她可以放下這個荒唐的皇位了,可以放下一切不屬於她的責任,可以不用再管這萬裏河山是好是壞……

“太子對……對先皇所做的事情並不知情,也算與我無怨無仇。接下來這宮裏的事情我會幫你解決了,等到太子回來還他一個安寧無事的皇城。”他看著她,然後帶了些笑意,“現在,你隻需要考慮一下以後想做什麽。”

以後想做些什麽?

這真是個很難的問題。

“做什麽都好,反正我發誓,我再也不會相信顏央的鬼話了。”見到顧爾雅的時候,顧爾雅並沒有問她到底與顏央談了些什麽,隻是漫不經心的這樣說著,“低估他了,做的真是絕。”

顧爾雅一直耿耿於懷的,不外乎是顏央拿秦商的命去博這一場戰爭的勝利。無論有多少準備,她確實命懸一線了,而且顏央本人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確認她真的不會死。

“所以一開始你還是相信他的?”

“他們家的人,天生的自負。什麽都有,什麽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得到。所以他什麽都有了,卻反而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些什麽。”顧爾雅又露出了那副隻有在談起顏央時才會露出的表情,不屑卻竟又有些無可奈何,“你看看他那副樣子,明明他的敵人已經一個都不剩了,他卻要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他就是擁有的太多,反而不在意。他想要天下太平江山如畫?簡直是笑話。他什麽都不想要,別人把他視為勁敵,他就與他們鬥上一鬥,直到自己成為唯一的贏家。他把持朝政,也不過閑來無事找點消遣。這天下沒有他在意的事情,沒有他想要的東西,卻也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你說他還活著做什麽呢?”

六年了,自宜湖湖畔的初遇已經過去六年了。秦商對顏央這個人的印象卻是一年比一年深刻,一年比一年模糊。他是這世上最讓人捉摸不透的存在,愛恨恩怨都無法形容她對他的感覺。她迷戀過他,怨恨過他,現在卻更多是佩服和惋惜。而他不需要別人的惋惜。

雖然誰也不知道他臉上的傷痕到底是怎樣來的。自己劃得?為什麽要劃?

他一概沒有回答,隻是說了一句,“我倒覺得這樣更好。”

秦商承認自己還沒聰明到理解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她在惋惜的同時卻也沒覺得他現在的樣子有什麽不忍看的。豔冠三京,這個人依憑的並不僅僅是那張臉的完美無瑕。說的直白些,那個人的周身氣度,就算是現在看來,也足以用驚豔來形容。

不過是相較之前,有些可惜罷了。

“你怎麽會有心情說起他?”現在的她更好奇身邊這個人的反常。

“說他,總比說些別的事情好。”顧爾雅終於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盡是苦澀,“你相信嗎?我怕你說出我一點也不想聽到的事情。”

“我……”

“你還記得當年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哪一句?”

“殘忍的那句。”

幾年前,染了風寒的她對他第一次直白的說出了心中想法,她說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愛上他,除非他讓他殺了的那些人死而複生。而現在,她知道了,她說的三個人中有兩個的凶手並不是他。而另一個,真的“死而複生”了。

“其實,就算你說,除非我把施錦還給你,你才會考慮喜歡我,我也不想他真的活過來。所以,我還是殘忍……”他無奈的笑了笑,然後伸手去摸她的頭,“我知道我這麽對你說,你會更不喜歡我,但是我還是想實話告訴你,我確實恨不得讓你身邊所有男人都再也不要出現在你麵前。”

“是嗎?”聽了這句話,她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皺起眉或是避開他的手,反倒也對著他笑了笑,“我倒覺得沒什麽不好的。”

“什麽?”他的笑意僵住了。

“你就當做我在兌現當年的諾言。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讓我們重新來過吧。”她主動拉住了他正想要收回去的手,“雖然,如果要我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喜歡上別人了。但我會嚐試,去努力……”

去喜歡上你。

“你最好不要騙我。因為你騙我,我一定會相信。”他直視著她的目光,眼神中卻沒有懷疑,隻是認真的看著她,等待她的答案。

她隻是對著他淺淺的一笑。

這個世上有一個最淺顯也最被人忽視的道理,憐取眼前人。直到蘇寒離她而去,她才明白了這個道理,意識到自己過去的幾年到底活的多麽的荒唐,活的多麽錯誤。

她總是放棄真正需要珍惜的人,總是忽視真正為她付出真心的人。她漫無目的的生活了這麽久,總是在追求迷戀遙不可及的虛幻,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傷人傷己。

她知道自己該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了。

所以她才會為自己曾經的一切做出了斷,了結了一切糾結難解的情感。而無論她得到的答案都是什麽,她都不會再次在意,因為她心中已有選擇。

最正確,最無悔的那個選擇。

“現在,不如考慮一下以後做什麽?”

“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去做。”

“那先去津京轉一轉吧。”

“為什麽?”

“風景好。”

“好。”

……

事實上,太子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還沒有回來。

秦商有派人去查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得來的結果全部都是說太子爺平安無事,隻是暫住在一個小鎮上,而且是和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少年在一起。

太子的子嗣早已在黎公一派被鏟除之時被救了回來,惟獨少了一個趙明初。而且根據年紀推斷,明初今年也該是十二歲了。雖然不知道哥哥和明初為什麽住在那個小鎮不回來,但是根據探子傳回來的口信,秦商也知道這兩人並不是打算永遠都不回來。

而在真正的皇位繼承人之前,她還是暫代這祟朝帝位的皇帝。

這些日子裏,施錦又做回了原本那個權傾朝野的司禮監提督。雖然現在人人都知道他根本不是宦官,但又有誰有膽子提出異議呢?施錦現在可是和那赫赫有名的“奸臣”顏央是一夥的。雖然顏央已經很少在朝堂露麵了,但是現在手握大權的重臣們,皆與其“狼狽為奸”。

施錦和林和希單獨談了一次,這次的談話很“成功”。雖然誰也不知道他們兄弟二人到底說了些什麽,但自那之後,林和希卻像是轉了性一樣,收斂了性子專心練兵。而且他堅持不接六軍元帥一職,從始至終都掛著個將軍的頭銜。

至於李辰卿,一年不到,換了七八個官職,什麽都管過,什麽都幹過。雖然顏央沒說,但是秦商也能隱約猜得出來。待到歸還這皇位的時候,顏央一定不會再出現在朝廷中,這萬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到底還是要給李辰卿的。李辰卿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以後做一個曆史上最有爭議的丞相做準備。

而顏央,算不上有爭議。他們這一派行事一向搞得天怒人怨,百姓哀聲載道,整個天下都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偏偏在這段時期內,祟朝是最富裕強盛的。即使那極端的做法,已經讓人忽視了這一點。

*

祟朝有幾個很小的附屬國,當使臣照例前來朝貢的時候,接受他們覲見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

恭敬的說了一大通禮儀上的話之後,使臣才得以微微抬起頭朝前看去。那男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秀美如女子,卻又自有那清雅絕塵的風姿,一時間讓他這個大男人都看得有些愣神。

“你有什麽想問的?”見他一直盯著這邊,那男子微微皺了下眉,還以為他想問什麽。

使臣連忙垂首,剛想致歉,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如就此問個清楚,於是大著膽子問道,“敢問大人名諱?”

一瞬間的寂靜。

“顏央。”似是猶豫了一下,對麵的人才這樣回答道。

這並不是一個讓使臣意外的答案。早聽說祟朝有個洵鈺公子有豔冠三京的名聲,他們的國家隻道這是誇大的傳言,如今一看才心道“果然不負盛名”。

隻是就在他告退離開的時候,卻隱約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對著屋內的人喚了一句“爾雅”。

“大人,裏麵那位大人到底叫什麽啊?”跟隨他的侍從有些不解。

“祟朝這種大國都是習慣以字喚人的,爾雅想必是那位大人的表字吧。”使臣完全沒有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