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夕陽灑落在江麵之上,浮光躍金,點點漁舟穿梭其中,美不勝收。
船隻在一處蘆葦**邊停靠,此處離開夏口有三十餘裏,看不到黑煙的蹤影,聽不見金鼓號角聲,江水“嘩嘩”地拍打著船身,安靜祥和。
等船隻停穩,楊安玄讓陰友齊通稟艙中的何太後等人,準備入艙拜見。
這艘艨舯艦是用來囚禁司馬德宗兄弟地,船上有何太後以及兩人地家眷,不便有太多雜人。除了幾名像陰友齊這樣的臣子外,護衛地兵丁百人,帶隊地是驍騎將軍馬宏。
桓玄進建康,馬宏不過是驍騎司馬,六軍為宮中宿衛,歸桓謙統領。桓謙對京中兵馬進行整頓,將自家親信塞進軍中把控六軍,原來地將領大都罷黜不用。
馬宏出身寒門,並無門閥背景,在六軍之中稱得上武藝出眾,被桓謙看重,擢升其為驍騎將軍,馬宏自然為桓家效忠。
桓玄遷司馬德宗前往尋陽,肯定要派人看守,若是讓桓家族人前去難免遭人詬病,馬宏原本鎮守過宮城,與琅琊王等人相識,於是差事便落到了他身上。
楊安玄告訴馬宏,武陵王司馬遵在建康恢複晉室,屆時讓他帶了何太後等人回返建康,這場大功足以讓他升官授爵。
馬宏滿心歡喜,對他來說無論晉楚,隻要能升官發財投靠誰都一樣。在看押司馬德宗的時候,馬宏對舊天子和琅琊王等人十分禮遇,吃食供給從不克扣怠慢,盡量滿足所求,相信去了建康會得到回報。
一幅涼簾掛在艙中,將內外隔成兩部。楊安玄入艙時往簾內張望了一眼,裏麵影影綽綽有人影在,不知陰慧珍是否在其中。
在陰友齊等人的引導下,楊安玄來到涼簾前雙膝跪倒,高聲道:“臣,雍州刺史楊安玄拜見太後,恭請福安。”
簾後傳出女子蒼老的聲音,“楊刺史請起,哀家聽陰掾說楊刺史甘冒大險前來營救天子,忠心可嘉。”
楊安玄再拜道:“微臣無能,不能救萬歲和琅琊王脫離險境,請太後降罪。”
簾後,太後何法倪居中而坐,司馬德宗皇後王神愛坐在左側,皇妃陰慧珍和羊芷蘭並坐在右側。
何太後是晉穆宗司馬聃的妻子,司馬聃兩歲即位,十九歲(公元361年)身亡,其後是簡文帝、孝武帝以及當今天子司馬德宗。何太後輩份極高,卻無子嗣,今年六十六歲,算是曆經皇室的腥風血雨。
桓玄篡位,一直深居永安居中的何太後也被桓玄趕往司徒府,經過太廟裏這位年過六旬的老太後停車痛哭,路人為之淚落。桓玄得知怒道:“天下禪讓替代是很平常的事,與姓何的女子有什麽關係!”下令把何法倪降為零陵縣君。與司馬德宗一起遷往尋陽。
簾後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咳聲,何太後歎道:“桓玄篡逆,國破家亡,天子顛沛流離,正須楊刺史這樣的忠貞之臣撥亂反正。哀家老了,隻希望有生之年能回歸建康,與穆帝同葬於永平陵中。”
老嫗哀聲,讓人心碎。楊安玄道:“太後請放心,朝庭兵馬已經擊敗桓玄,平滅叛逆就在眼前。等戰事稍歇,臣便送太後返京。”
何太後強振精神道:“有勞楊刺史了。待回到京中,哀家一定奏明天子對卿家封賞。”
接著又是劇烈的咳嗽聲,楊安玄忙告退離開。來到艙外,楊安玄問道:“太後可是身體不適?”
陰友齊輕輕搖頭,歎道:“太後年歲已大,桓玄裹脅天子前往江陵,太後便病了,一直纏綿病榻,珍兒在一旁盡心服伺,總算沒有大障。”
楊安玄皺眉道:“船行江上,缺醫少藥,太後的病耽誤不起,愚這就命人前往襄陽接陶郎中為太後診脈。”
陶郎中陶勝,從洛陽隨楊安玄到新息開醫館,其次子陶青入軍營為醫官,已是七品之職。
楊安玄成為雍州刺史之後,派人請陶勝來襄陽,陶世將新息城中的安世堂交於長子陶正,自己帶著次孫陶簡欣然來到襄陽,再起安世堂。
一艘車船帶著楊安玄的命令連夜趕往襄陽,陰績提了一壺酒來船頭找楊安玄,見到楊安玄倒頭便拜。
楊安玄扶起陰績,笑道:“你我之間何用如此,陰家與楊家密不可分。”
陰績將手中酒遞於楊安玄,嘻嘻笑道:“既然主公這麽說,仆便不客套了。仆想問一句,主公要如何珍兒,舍妹對主公可是一往情深。”
楊安玄舉起酒壺灌了一口,望著悠悠江水默不作聲。
楊安玄奪得艨舯艦後,陰友齊便托侍女給女兒送信,告知她事情原委。陰慧珍得知楊安玄和二哥帶人來解救自己,喜極而泣,終於看到脫出牢籠的希望了。
陰績與父親商議過,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這個機會,把妹子留在楊安玄身邊,也算是補償對珍兒的愧疚之心。
從楊安玄手中接過酒壺,陰績一口氣灌下半壺,呼著酒氣道:“主公,珍兒當年因範真人一句‘貴不可言’被祖父送進宮中,陰家確實因珍兒得了富貴,可是仆的心卻無日安寧。”
陰績將手中酒壺重重砸向船板,“砰”的一聲,陶壺炸裂,酒香四溢,陰績衝著江水嘶吼道:“好男兒要取富貴,自憑手中刀槍,何用家中女兒。”
說罷,眼中淚落。楊安玄歎息一聲,伸手輕拍陰績的肩膀安慰。
陰績轉過臉望向楊安玄,道:“珍兒自見到主公那日起,便對主公情根深種,隻是為了家族不得不犧牲自己,她在宮中相伴癡兒,雖然衣食無憂,卻有如身處牢中,唯有吹笛打發時間。”
月色升空,淡淡的月色將江麵籠上一層薄紗,遠處點點漁火明滅不定,是漁民在辛勞夜捕。
耳邊仿如響起那空靈的笛聲,楊安玄感歎地道:“眾生皆苦。”
陰績一愣,他沒想到從楊安玄嘴中冒出這麽一句滿是禪意的話,他知道楊安玄拜東林寺慧遠大師為師,在京中與瓦棺寺慧能大師交往甚厚,該不會看破紅塵,想出家了吧,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往下繼續說,隻得和楊安玄一起默默地看著江上漁火。
船艙內,何太後閉上眼睛,呼吸變得輕微。陰慧珍從榻上站起身,躡手躡腳地準備回自己的住處。
“慧珍”,何太後突然開口道。陰慧珍俯下身子,輕聲應道:“太後,奴在呢,可是想喝水了。”
何法倪伸出枯瘦的手,陰慧珍忙伸手握住,又坐回床榻之上。
何太後睜開眼,看著陰慧珍道:“好孩子,那楊刺史是為救你而來的吧?”
陰慧珍手一抖,忙道:“太後,絕無此事。”
何太後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輕聲道:“傻孩子,老身活了六十多歲,在宮中呆了五十多年,看到你聽到楊安玄的名字時流露出的驚喜之態,你怎麽瞞得過老身。”
陰慧珍驚恐得直抖,何太後輕聲道:“慧珍,莫怕,老身不會說出去的,何況現在哀家的命都操在這位楊刺史手中,你還怕老身對他不利嗎?”
陰慧珍鎮定下來,道:“太後您是最仁厚的了。”
感覺到何太後抓自己的手力氣大了幾分,不由得低頭靠近何太後嘴邊,隻聽何太後輕語道:“離開宮裏,離開這牢籠,哪怕在外吃糠咽菜,也不要再回建康了。”
“太後?”
何法倪鬆開陰慧珍的手,閉上眼睛喃喃地道:“老身十八歲入宮嫁於穆帝,天子方才十五歲,以為能貴為皇後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喘息了片刻,何太後繼續道:“宮裏處處是規矩,哪如家中快活,便是皇後又如何?老身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替先帝留下一男半女。”
何法倪睜大眼睛,看著陰慧珍道:“你看看王皇後,除了每天寫兩筆字,就是把自己喝得醉熏熏的,皇城內宮就是金絲籠,咱們這些女子都是籠中雀。”
皇後王神愛是王獻之之女,出生於書法世家寫得一筆好字,但嫁於司馬德宗這個癡呆兒,夫妻間這麽多年恐怕連話都沒說過十句。
“慧珍,你喜歡吹笛,常吟唱新曲,那些新曲怕多是楊刺史所做吧。”何太後笑道:“老身聽聞你與他在新野時便相識,可惜你家人與老身家人一樣,貪戀富貴把咱們推進了火坑中。”
陰慧珍不語,眼淚簌簌落下,若說無怨,怎麽可能。
“裝病離開,到了襄陽便詐死,老身會助你一臂之力。”何太後的輕語在陰慧珍的耳中有如厲雷炸響,震得她魂魄飄**,暈乎乎回到自己的住處。
陰慧珍入宮帶了兩名貼身女侍,都是受過陰家大恩的人,是她在宮中的親信。
侍女陳佳輕聲道:“小姐,奴方才出艙打水遇到老爺,老爺讓奴轉告小姐‘裝病詐死’。”
陰慧珍瞪大了眼睛,父親與何太後不謀而合,都讓自己詐死逃脫。推開舷窗,清涼的江風撲麵而來,陰慧珍大口地呼吸著,自己終於能逃出這牢籠了嗎?
船頭,陰績想起離開新息時大哥對自己所說的話,“安玄為人重情,珍兒對他有情,隻要珍兒有機會跟在他身旁,安玄定然不忍辜負珍兒。”
陰績斟酌片刻,繼續開口道:“主公重情守信,甘冒風險前來營救珍兒,陰家感激不盡。”
楊安玄打斷陰績的話道:“道則(陰績字),愚知你用意,人非聖賢孰能無情,關於慧珍咱們等到了襄陽城後再說。”
亥時,陰友齊聽兒子轉述,捋須笑道:“你大哥與安玄是結義兄弟,對他知之甚深,安玄既說到了襄陽再說,咱們就不用再提。”
略思片刻,陰友齊道:“為父已暗中告訴珍兒裝病詐死,不管怎麽說,都要先救珍兒脫離苦海。”
父子閑話幾句,陰績告辭離開,他晚間還要安排值守,以防意外。
陰友齊捋須沉吟,桓玄篡逆晉朝氣數將盡,即便將來司馬德宗能重登帝位也不過是殘喘,無論是楊安玄還是劉裕等人隻要手握雄兵,就必然成為下一個桓溫、桓玄。
陰家和楊安玄已經密不可分,隻能投注於他。從眼下各家勢力來說,楊安玄占據雍州,擁兵十萬,比起桓玄、劉裕等隻強不弱,隻是雍州處於四戰之地,與秦、魏接壤,難以顧及朝堂。
看楊安玄在雍州推行仁政、與民生息、興學辦教,其誌不在小。陰友齊心中閃過範真人所說的“貴不可言”,珍兒的貴有可能指的不是司馬德宗,而是楊安玄。
悚然而起,陰友齊在逼仄的室內來回盤旋,眼光逐漸變得精亮起來。無論如何也要讓慧珍在楊安玄身邊占據一席之地,這樣陰家才有機會像先祖那樣。
陰家要攀附楊安玄,一定要讓楊安玄感覺陰家有用,就像此次楊安玄願冒險前來營救慧珍,便是父親用了當年籌糧之恩。
恩情越用越薄,陰家不能光靠當年的情誼,隨著楊安玄的地位越高,他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多,陰家若不能抓住機會,就會逐漸邊緣化。
陰友齊站住腳,目光變得堅毅起來,自己要送何太後回京城。
楊安玄占據雍州之地,在朝堂之上的力量很薄弱,郗恢雖然會替他說上兩句,但郗恢有自己的家族,郗家又與諸多世家聯姻,全力幫楊安玄的可能性不大。
自家就不同,當初跟隨司馬德宗前往尋陽,已樹立起忠臣形象,在尋陽時自己刻意討好琅琊王,取得信任。若天子與琅琊王能回建康,自己肯定會得到司馬家重用。
陰友齊拈須微笑,自己若能在朝堂上給楊安玄臂助,楊安玄有什麽理由不好好對待珍兒,貴不可言四個字才會真正實現。珍兒能為家族付出幸福,自己又何懼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