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初三刻,一頂轎子顛簸在幽深黑暗的竹林小徑上。

戚逐和梁昱坐在轎內,時不時低聲說著話,蕭陽月則抱著劍坐在轎簾外的踏板上,盯著前方的夜色。

當梁昱得知,戚逐和蕭陽月前來此地所要調查的疑案正是那幾起少男少女綁架案時,也驚訝得半晌無話。

隨後,戚逐開門見山地對梁昱說,希望他能與他們一同前往梁昱口中的那座三鳳山附近,協助他們查案並搜尋紅嶽會的線索,梁昱毫不猶豫地便點頭答應。

夜中趕路並不安全,周圍山賊難防,尤其是像這樣視線不清的竹林小道,在夜晚被劫掠的車隊已有不少。

為了不在夜色中過於明顯,轎內沒有點燈,隻靠著月色依稀照明。

戚逐閉眸沉思著客棧縱火和老板娘屍體一事,他暫時還想不明白,為何紅嶽會的人要在客棧放火?為何又在那具屍體上動手腳?

至於店小二突然自焚,戚逐卻並不感到特別驚訝,江湖武林門派老一套的血性規矩,任務失敗者、或是被敵人俘虜的人,為了避免受刑,許多人都會選擇自盡。

不說武林門派,就連那日被他抓住偷闖他寢殿的浮萍閣的小影衛,都差點咬舌自盡。

這時,轎子的車輪似乎碾過什麽破碎的硬塊,稍稍顛簸了一刻。戚逐從窗外回頭望去,見逐漸遠去的地麵上似乎堆著幾堆焦炭似的東西,在夜色裏很難辨清原貌。

梁昱看著轎簾外隱隱透出的蕭陽月的背影,對戚逐道:“齊大人,讓楊大人進來休息,我出去盯防吧,我對這周圍的路比較熟悉。”

戚逐點頭:“也好。”

梁昱掀開轎簾,騎上馬,快步來到隊伍最前麵引路。

蕭陽月回到轎子裏,用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戚逐壓低聲音問:“閣主大人,方才那幾名放火的賊人,後來如何了?”

“自焚。”

“屍體在哪?”

“剛剛經過。”

戚逐這才確信,方才轎子碾過的東西是什麽,他挑挑眉,也不再多問,而是抬手放下了窗戶撐子和竹製窗簾,月影被窗簾分割成細條,拓在簡陋的車壁上。

轎子裏隻有一隻低矮的枕頭和一床棉被,戚逐頗為艱難地把手腳安頓在狹窄的轎子裏,蓋上棉被,靠在角落邊閉上眼:“閣主大人,我先休息了,你自便。”

蕭陽月和浮萍閣的將士們兩三天不睡覺沒有半點影響,尋常人自然是做不到,不過侯爺倒也算沒有那些富家少爺身嬌肉貴的脾性,這麽狹窄冷硬的地方,竟然也還能睡。

轎子一路顛簸,戚逐緩緩地吐出呼吸,呼吸絲毫沒有被行路的顛簸擾亂。

淩晨時分,戚逐微微睜開眼,轎子已經停下了。

轎內光線黯淡,蕭陽月坐在一邊,正將變換容貌用的人皮麵具戴在自己臉上。

長時間被麵具覆蓋的皮膚有些細微的發紅,襯著薄粉的唇,那驚絕的容貌隻出現了一瞬,便再度被麵具所覆蓋。

戚逐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我們到哪裏了?”

“還有二十裏就是徐鎮。”蕭陽月回答,“先休整片刻。”

戚逐走下轎子,一行人停在山間的一條清亮的溪水邊,好讓跑了一整夜的馬兒能夠喘口氣休息休息,要是把馬匹累壞了,這鄉村野嶺的,要換新的馬可不容易。

戚逐彎腰捧了一捧溪水,簡單漱口淨臉。他們帶了一些幹糧,在路途中填飽肚子是沒問題,但精致和華貴便完全談不上了。

戚逐有些餓了,他接過護衛遞來的一塊粗糙糕饃,正想張嘴吃,餘光卻忽地瞥見,蕭陽月站在一邊,雙手抱臂,淡淡地看著他。

戚逐便盯著那塊糕饃,故意露出些許嫌棄不適應的神情來,最後還是張嘴皺著眉吃下,一副無奈又味同嚼蠟的模樣。

蕭陽月冷哼一聲,道:“齊大人,出門在外,將就一些。”

戚逐心裏暗暗地笑,蕭陽月不知是過於謹慎,還是隻是看他不合眼緣,總是盯著他,像是非要從他身上看出些許蛛絲馬跡似的,他還得處處都小心著些。

戚逐麵上不顯,回答:“那是自然。”

戚逐話音未落,蕭陽月卻忽地一皺眉,他從袖間彈出一塊小石子,石塊掠過某處樹梢,伴隨著一聲鳥啼,一隻麻雀從樹梢上落下,掉在地麵上不住地撲騰。

蕭陽月盯著那隻麻雀,又警惕地四處看了看,最後也沒有再去管那隻小活物。他下的手顯然不重,小麻雀撲騰了片刻,便又歪歪扭扭地飛起。

休整兩刻鍾後,一行人便繼續趕路,在卯時抵達徐鎮。

徐鎮人家不多,一眼望去,也不過百十來間低矮雜亂的茅草屋,莊戶之間隔著道道耕田水渠,零星來往的大多都是老翁老嫗。

此處已隱隱可見三鳳山的輪廓,那山頂周圍,果真是雲霧繚繞。那霧氣當真如梁昱所說,透著幾分血般的淡紅色,襯得那山峰仿佛升於血色雲海之中,半山腰下的位置都被霧氣遮掩,看不見山峰的全貌。

徐鎮的鎮民們少見到這麽多外來的車馬,來往之間目光有些露怯,不少人都連忙放下手裏的農活,跑進屋子裏,躲在窗欞背後偷偷地看著他們,眉目之間驚疑不定。

梁昱走在戚逐和蕭陽月身邊,壓低聲音道:“鎮上的年輕人大多都被征去服徭役,留下這些老翁老婦圍著幾畝農田為生,甚是窮苦。”

戚逐掃過目能所及之處的破舊茅屋,與一看就並非良田的農田,感慨道:“興亡皆是百姓苦啊。”

梁昱微歎一聲:“這裏離三鳳山近了,若是在周遭探聽一二,也許還能找到一些線索。”

戚逐望向不遠處的一座茅屋,他邁步走進院落內,石塊壘成的牆壁上遍布溝壑與裂痕,牆邊也生滿了青苔與雜草,這樣的屋子,還一直住著人。

戚逐抬手輕輕敲了敲木門,半晌,門內才響起一陣緩慢的腳步聲,一位蒼蒼白發的老翁顫巍巍地打開門,見門外的院子裏站著十多位顯然不是平民打扮的人,腰上都還別著駭人的長刀,渾濁蒼老的聲音抹上幾分恐懼,當即便想下跪:“諸位大人,這是……”

“老人家莫怕,我等乃官府下派來調查幾起陳年舊案的官員,隻是想就案子詢問一二。”戚逐扶住老翁瘦弱的胳膊,彎腰朝他拱了拱手。

聽到官府二字,老翁恐懼的神色並未減緩,想來此地吏治殘酷,官府或許欺壓百姓已久。

戚逐還想安慰兩句,蕭陽月卻並無太多耐心等下去,開門見山地詢問道:“一年前三鳳山附近村落發生的孩童綁架案,老翁可知?”

蕭陽月平時素來冷臉,但他本就容顏驚豔,即使是冷著臉,那也是一位令人神往覬覦的美人。但此時的他變換了容貌,再加上這副神情,外人看上去,難免有些不近人情的凶惡。

老翁顫抖著又想下跪,梁昱趕忙前去安撫,戚逐笑著拍了拍蕭陽月的肩頭,對他附耳道:“閣主大人,我看這處大抵吏治殘酷,百姓受官府欺壓頗多,你還是溫柔些吧。”

蕭陽月微皺著眉,身體一側,將戚逐的手從肩上掙開,提著刀站到門邊去了。

老翁年事已高,關於綁架案並不記得太多事情,能夠告訴他們的,不比官府卷宗上所記載得要更多。

戚逐轉而問道:“老人家,那你可知三鳳山?”

想不到,老翁一聽到三鳳山三字,麵上的驚懼更甚,他惶恐不安地搖頭:“不能去……不能去……那地方,百姓都不敢去……”

戚逐:“為何不能去?”

“那地兩年前被不幹淨的東西所汙穢了,一夜之間升起大霧來,那霧的顏色像血,好多人上了山就再沒回來過。”老翁蒼老的聲音中滿是恐懼,“地裏莊稼也不好了……鎮上人也請過大師做法……都沒有用啊……”

兩年前,的確是元陽宗宗主被殺後紅嶽會開始在武林立足的時間,老翁口中的那山上的“汙穢”,恐怕和紅嶽會的“霧隱飛花陣”脫不了幹係。

這霧隱飛花陣被傳得越聳人聽聞,戚逐反而對其真麵目越覺得興趣濃厚。

元陽宗宗主,好歹也曾是武林赫赫有名的高手,他所獨創的武林秘籍,想必也值得一探究竟。

一行人在徐鎮待了三刻鍾不到,便再度啟程。臨走之前,梁昱見那老翁著實貧苦,懇求戚逐將他們隊裏帶的幹糧分給老人家些許,戚逐自然應允,讓人給老翁送了些白麵餅和糕饃。

老翁捧著那些粗糙的食物,高舉起雙手來給戚逐等人磕頭。

戚逐看著那老翁,又望著那遠處雲霧繚繞的山頂,歎道:“京城雖繁華富庶,但還是不敵這天下蒼生令人感慨良多啊。”

這裏離三鳳山還有幾十裏路,眾人想要在入夜前趕到山腳,便隻能快馬加鞭。戚逐從自己隨行的行囊中拿出一樣東西,帶回了轎子裏。

蕭陽月坐在轎前的馬上,掃了一眼戚逐手中的東西。

戚逐手中的,正是那本在丁飛雲府上搜出的前朝字典,《大成字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