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品有問題,品控部脫不了幹係。

她和品控部的林姐關係不錯,思來想去,就不藏著掖著了,午飯時找了個空兒,旁敲側擊地說了自己發現的問題,想看看她什麽態度。

林姐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可能!有你我在這裏把關,怎麽可能?”

“可是,要是有人想搞貓膩,總可以鑽到空子。”她盯著林姐的表情。

林姐滿不在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都是打工人,做好頭兒交代的工作,每月薪水和獎金按時到賬就行了。”

“可是,咱們公司做的是兒童食品啊!這要是……”

周湘芫話沒說完,被林姐打斷,故意轉移話題:“哎?你這個耳環好漂亮,什麽牌子的?在哪兒買的。”

她隻好回答了這個無聊的問題,被林姐把話題帶到首飾、包包和護膚品上。

看著林姐眼神躲閃,笑容浮誇,她猜想她必定是知道些內幕,但是作為一個職場老人,林姐更懂得沉默是金,明哲保身的道理。

周湘芫很矛盾,也想就此罷手算了。她不是救世主,說不定哪天就回到原來的時空,這裏的一切,都和她無關了,她不需要為誰負責。

吃完飯回公司,順道到附近的超市買咖啡,這才發現公司的新品已經鋪貨完畢,整整齊齊擺在了貨架上,一個小女孩正伸手去拿由周湘芫親手研發的魚鬆麵包,女孩的媽媽也在旁邊,抱著謹慎的態度,拿過女兒手裏的魚鬆麵包:“我看看。”

那女人認真地看著包裝上的配料表,周湘芫忽然搭錯了筋似的,從貨架上拿下了一個知名老品牌的同類產品,對女人推薦:“我覺得這個牌子很不錯,配料安全,可以信賴,這新品才上市,還得經曆時間和市場的考驗……”

女孩媽媽以為她是超市的導購員,警覺地打量了她兩眼,有些反感,瞥了瞥她手上的東西,並沒有接過來,冷淡地搖了搖頭:“不要。”

那女人沒要她推薦的產品,但是也順手放下了自己手裏的東西,牽起小女孩準備離開了,誰知女兒卻不肯,又把那盒魚鬆麵包放回購物車:“這個盒子裏有小熊貼紙,我要。”

媽媽也就沒有再反對。

周湘芫像魔怔了似的,又拿起另外一個老品牌,推薦道:“要不你試試這個口味吧!孩子們都喜歡。”

那媽媽仍冷淡地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她沮喪地歎了口氣,懨懨地把餅幹盒放回貨架,正打算離開,一個高胖的女人擋住了她的去路,一臉怒氣,興師問罪:“你是哪個廠家的?哪有你這樣推銷的?不要拉踩別人,你的東西好,你吆喝你的就行,憑啥說我們沒有經過時間和市場的考驗。我看你腦子沒有經過社會的考驗吧?”

眼前這個女人,身旁還有一個食品小推車,上麵展示的正是那款魚鬆麵包,正在搞試吃活動。

“你怎麽罵人呢?我向人推薦一下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而已。”她狡辯著。

那女人忽然眼睛一亮:“哎?你是不是愛丫食品公司的那個研發專家,電視廣告裏的那個專家就是你吧?就是你,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拆自家的台?”

這推銷員是個大嗓門,一時吸引來幾個顧客駐足圍觀。

幾句話把周湘芫問得啞口無言,她不知該如何解釋,正如這女人說的,哪能公然把胳膊肘往外拐呢?她一邊歎自己衝動,一邊胡亂支應著:“我,我不是,我沒有……”

小白忽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把拉過她的胳膊:“你怎麽在這兒呢?我到處找你呢!”

出了超市,走到僻靜處,小白勸她:“顏姐,記得我剛來公司時,你告訴過我,這個世界,和我們最初想象得不一樣,我們要學著適應它,接受它。”

她當然不記得自己說過這句話,這是周湘顏說的。

“我說過這麽沒骨氣的話嗎?”

“這怎麽能叫沒骨氣呢,這叫智慧。顏姐,古人說明哲保身,獨善其身,都是有道理的。”

“古人還說心憂天下,敢為人先呢!”她底氣不足地反駁,暗想,自己雖然算不上心憂天下,但做事至少應該問心無愧。

“古人還說直言賈禍,惹火燒身。”小白語氣懇切。

“沒空和你背成語。”她懟他。

“顏姐,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希望你幸福,姐夫現在失業,你這邊要是得罪了什麽人,得不償失啊!”

這個問題也是她擔憂遲疑的關鍵,但她沒讓小白看出來,滿不在乎地說:“大不了我不幹了。”

小白像聽到笑話,臉上忽然浮現出何藏金一般的世故,不屑地撇嘴笑:“不幹了?你知道現在三十加的女生找工作多難找嗎?”

小白說的是事實,但聽著讓人喪氣。周湘芫有個親戚家的女兒現在三十多歲了,從原公司離職後,前後已經晃**快兩年了,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

“日本人八九十歲的老人還在上班呢?怎麽我們三十多歲就該退休了,就該去死了。”提到女人年齡,她有點惱火,臉一扭甩開他自顧朝前走。

小白緊走幾步,急赤白臉地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我就是,關心你。”

看著他純淨的眼神,她又不忍苛責了,歎了口氣,語氣溫柔了一些:“好了我知道了,我做事有分寸的。”

坐回辦公室,心亂如麻。

快下班的時候,孩子的班主任趙老師打來電話,語氣是強壓怒火的客氣:“樂樂媽媽,您方便的話一會兒來趟學校。”

她知道,樂樂肯定又闖禍了,至於什麽禍,聽老師口氣並不急躁,想來不是什麽十萬火急的大問題,她就沒再追問,懨懨地答:“好。”

下班後趕到老師辦公室,已經放學了,還有三兩個老師在伏案工作,樂樂趴在一個辦公桌上,百無聊賴地拿一張廢紙在塗鴉。

她敲了敲門,趙老師卻起身出來了。

“今天期末考試。”趙老師說。

她這才反應過來,已經學期末了,不用問,樂樂肯定沒考好。她沒好意思問成績,先打保證:“這孩子,又沒考好吧!老師,暑假我一定抓緊,每天做口算,聽寫,把基礎再鞏固一下,然後……”

“樂樂媽媽,你誤會了,今天剛考完,成績還沒出來。我叫你來,是別的事。”

“他又打架了?欺負同學了?”她暗呼不妙,又要給別的家長賠禮道歉了?

老師拿出幾張紙,憋著一肚子火:“你看看,考試時畫的。”

她接過來,一頁一頁翻看著——這是樂樂的塗鴉作品,每一頁都畫了一隻人身狗頭的……怪物?第一頁畫的人形雙手撐在講桌上,麵前攤開著書本,身後是黑板,狗頭是一隻吉娃娃,正呲牙咆哮,旁邊寫著“暴躁吉娃娃開始發飆”,寫錯了“躁”和“飆”。

再往下翻看,有偽裝者變色龍,傻笑二哈……。

周湘芫看出來這塗鴉的寓意了,想笑,繃住了。

“你看出問題了嗎?”老師問。

“看出來了,這個‘躁’和‘飆’都寫錯了,飆寫錯還情有可原,‘躁’寫錯實在是不應該,考場上也不應該畫畫,回家我一定好好批評他。”她不好意思直言,隻能裝糊塗。

老師隻好明說了:“不是錯別字的問題,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個暴躁吉娃娃,是個代名詞,代名詞,就是,代替正式名稱的詞,他畫的不是狗,這個,這個,這個是我。”

她沒法再裝糊塗了,尷尬地扯扯嘴角,不敢笑,試圖安撫老師:“老師,對不起,您別生氣,其實,吉娃娃其實是優雅、可愛、嬌小的,也許在孩子心目中,……”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實在編不下去了。

老師聽到“嬌小”這個詞,對比自己磅礴的身材,更生氣了,又指了指另外幾張:“那這個呢?變色龍,傻笑二哈,又是什麽意思?有這麽埋汰人的嗎?我們學校是動物世界嗎?對老師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讓我感到很痛心。樂樂很聰明,但聰明別用錯了地方。”

一位老師從她們身旁經過,聽到“傻笑二哈”,忍不住偷著笑,走進了辦公室,見樂樂正扒在門口偷看,還親昵地摸了他腦袋一把。

周湘芫隻得不迭地道歉,其實心裏覺得老師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很多調皮小孩小時候都給老師起過綽號,無傷大雅,批評幾句,大可一笑了之,老師卻如此上綱上線,不依不饒,把家長薅過來一頓耳提麵命,周湘芫一生好強,到了小樂樂這裏,隻能一次次在老師麵前裝孫子。

說完道歉的話,老師的氣消了一半,終於放過了她,讓她把樂樂領走了。

回家的路上,她生著氣,一言不發。

樂樂撅著嘴,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錯了,辯解道:“我們班李芸萱說我畫得很好,比學校美術比賽一等獎的還要好。”

她雙手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聽到孩子的話了,忍氣,沒有搭理他。

樂樂看媽媽半天沒說話,隻好懨懨地轉過頭。

回到家,做飯吃飯,樂樂現在是戴罪之身,理虧氣短,她生著氣,也就沒把他放在眼裏,吃香菜時沒避著他,給自己拌了一個香菜豆幹,不料樂樂忽然說:“媽媽,不能吃香菜。”

“管好你自己,我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她沒好氣。

“不能吃,這是規矩,這是,是法律。”小家夥義正言辭,放下了筷子,盯著她,像一個正義的小衛士。

“尊敬師長也是規矩呢!你怎麽不遵守?讓老師把我薅去,一陣好訓,我不要麵子的啊?”

樂樂還是不依不饒,把那盤香菜豆幹挪到了一邊:“反正不能吃。”

她和孩子杠上了,去搶那盤菜,不料樂樂端起盤子,迅速衝向衛生間,把那盤菜倒進了馬桶,等她追過去,馬桶抽水,那盤菜已消失無蹤。

一盤菜不吃並不打緊,但樂樂這種忤逆的行為激怒了她,所有的火積聚在一起,像魔鬼一樣支配了她,她像著了魔似的,衝上去給了樂樂一巴掌。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襲人”也嚇得往後一縮。

樂樂大聲哭起來:“吃那個會被抓走的。”

孩子擔心她被抓走?

她的心抽了一下,但就是那一下,她打完孩子就後悔了,可成年人很難在孩子麵前承認自己的錯誤,麵子大過天,她氣急敗壞,口不擇言:“那你去告發我啊?我討厭這個地方,討厭不能吃香菜,討厭這裏的一切。”

樂樂的眼淚掛在睫毛上,小臉漲紅,胸口起伏,脫口而出:“我也討厭媽媽。”

他跑回了自己房間。

貓追上去,在樂樂門前踱了幾步,又折回來暗暗觀察發怒的女主人。

她在聽到“我討厭媽媽”之後,愣怔了幾秒,心有一種鈍疼,但她已無心力再去安撫或教育孩子,一陣挫敗和無助齊齊湧上心頭,上了樓,一個人在露台坐了一會兒,玫瑰般的暝色讓這個花園顯得美而不真實,讓她產生一種陌生感——是的,這裏始終是陌生的,這個美麗的花園,不屬於她,她也不屬於這裏。

待她回到室內,推開樂樂的房門,發現他已經睡著了,睡著的孩子恬靜美好,眼睫毛微微顫動,如同天使。她給他輕輕蓋上毛巾被,一想到要離開這個小家夥,心忽然一陣絞痛,淚忍不住淌下來。可是,這個本沒有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孩子,到底是負累,是麻煩,還是補償,是安慰?她迷茫了。

貓在她腳下輕輕地叫了一聲。

她俯身吻了吻孩子的臉,抱起貓,走出了房間。

去他的!責任和職守,她不想再承擔了;去他的!麻煩和困擾,她不想再麵對了;不爭氣的孩子,找不到工作的老公,徒有其表的生活,再見吧!她累了,她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她想找一條路,回家。

周湘顏,把你的世界還給你。

也請你把我的世界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