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後,周湘芫給婆婆打了聲招呼,獨自開車出了門。

來到郊外的河邊,根據記憶中的路線,找了很久。夏天草木蔥蘢,通往香菜地的路被遮住了,野草齊膝高,蚊蟲出沒,扒開一片垂下的藤蔓,一根折斷的粗壯的樹幹擋住去路,她隻好繞了一圈,走另一條小路,好不容易找到那塊菜地,發現果然被竹籬笆圍擋起來了。

這片菜地這段時間全憑她和婆婆時不時來澆水施肥,又經前主人許可,現在莫名其妙,竟然被人圈地霸占了?看這精心圍擋的樣子,又不像是反香菜聯盟的人幹的,他們都是一毀了事。那會是誰呢?

來都來了,不能空手回去。竹籬笆的縫隙不小,足夠她把手伸進去,誰知剛碰到香菜,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嚴厲的男聲:“打了藥,有毒。”

周湘芫縮回了手,回頭,夕陽底下,那個人正好逆光,看不清臉。她遲疑道:“這菜地,是你的?”

對方默認了,說:“嗯!以後不許來拔菜了。”

聽著這理直氣壯的口氣,她很不爽,忍不住反問:“你是誰啊?你說這菜地是你的就是你的?這裏是河道,是公共場所,又不是你家的田。”

這一次,她看清了,來者是一個高高大大的中年男人,穿著肥肥大大的短褲,鬆鬆垮垮的白汗衫,胡子拉碴,手裏還提著一個空的水桶,看起來是個老實巴交的下苦人。

“這地是我開的荒,我播的種,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啊?趕緊走。”男人做出凶相。

“這地是一位大姐托付給我,讓我幫忙照料,最近一直是我在澆水,它雖然不是我的,但也肯定不是你的。你橫什麽橫?”

就在這時,那位餛飩店的老板娘適時出現了,一看兩人劍拔弩張,忙勸道:“別吵別吵!好好說話。”

再定睛一看,認出周湘芫,恍然大悟:“是你啊妹子!”

轉頭又勸那位大叔:“老秦老秦,是個誤會,她是我店裏一個顧客,這段時間,就是托她來照看菜地的。”

看樣子,這男人和老板娘是兩口子。

男人臉上緊繃的怒氣才鬆動了一些,仍嘟囔道:“這有啥照看的?菜都快拔光了。”

周湘芫一聽,不忿道:“哎這位大哥,你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最近一直沒下雨,要不是我和我婆婆照看,澆水,這菜早都旱死了,再說了,你看香菜現在長得多茂盛啊?什麽叫拔光了?”

“反正啊!你們以後別來拔菜了,我們還得做生意呢!”男人說。

“做生意?”周湘芫把目光轉向老板娘:“你的店又開了?敢賣香菜了?”

老板娘喜上眉梢:“你還不知道?上麵正式發文,解除香菜令了,可以光明正大開門做香菜生意了,你來吃麵,想加多少香菜就加多少香菜,不用藏著掖著了。”

“真的嗎?我怎麽不知道。”

“新聞裏都說了,你沒看?”

自從被網暴,李隱曜為了讓她靜心,幹脆把網線拔了,她已經好些天沒上網了。

“真好,這真是一個好消息。”她激動起來。

男人戳了戳老板娘。

老板娘委婉地說:“前陣子反香菜聯盟損毀了許多種植香菜的菜地,現在雖然放開了,但是市麵上很難買到香菜,我這塊地,現在可是香餑餑。”

話雖沒有說明,但是結合那個男人剛才的行為,周湘芫已猜出了幾分,就主動說:“我懂了,以後我就不來了。”

老板娘特別不好意思,解釋道:“也不是不讓你來,你想吃就來,少摘點,嘿嘿!”

男人不滿道:“餐館那邊都不夠。”

老板娘覺得很沒麵子,瞪了男人一眼,岔開話題:“對了,我的餐館重新開張,叫聚香園,還在原來的地方,你來,給你打五……,打,打七折。”

周湘芫笑了,笑老板娘那種糾結擰巴的好玩的樣子,笑小人物的漏洞和真實,笑這荒腔走板的生活終於正常起來。夕陽是沒有樓群遮擋的夕陽,被河流和土地承接的夕陽,一切都顯得那樣踏實,篤定。

回到家,她第一時間就是插上網線打開電腦,瀏覽近日的新聞。

沒上網的日子,發生了很多事,某某明星離婚,某體壇健將在比賽中奪得金牌,城市的地鐵十號線建成,她喜歡的老牌歌星要來這個城市開演唱會,以及,經過愛香派的不懈努力,包括引經據典,思維導圖、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還有舌戰群儒,潑婦罵街等各種方式,掀起空前的輿論狂潮,幾十年來,反香令築起的那一道無形的牆,在不知不覺中轟然倒塌,最終相關部門出麵,稱反香令是民間團體行為,沒有法律依據,個體飲食差異應該被尊重和接納,在多元社會中,不同族群應相互間尊重與容納,從而可以安樂共存、相互間沒有衝突或同化,香菜,無罪。

她看到最後那四個字,幾乎感動得落淚,一把捧住旁邊背書的李隱曜的腦袋,在額頭狠狠地親了一下。

樂樂在露台上喊:“媽媽,快來看。”

她循聲去看。

樂樂正在花園裏搗鼓,他指給她看,隻見原來剩下的那一株香菜旁邊,有一個纖細的小芽正在冒頭,它在風中微微顫抖,頭頂的兩顆芽瓣還聚攏在一起,真可愛啊!

“它是不是一棵香菜?”樂樂問。

“是的,它是一顆有力量的香菜。”她說。

婆婆忽然出現在身後,不屑道:“兩棵而已,都不夠一碗湯,看這是什麽?”婆婆手裏拿著一個小袋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包香菜種子。

她喜出望外,搶過菜種子,興奮地在婆婆額頭也親了一口:“謝謝您!媽。”

就在這時,她的電話響起來,是母親打來的,說他們乘明日的飛機,下午兩點到達。

“我去接你們,我去接。爸爸呢?讓爸爸和我說話。”她激動地說。

父親不知在那頭忙什麽,湊近話筒撂下一句:“顏顏啊!明天我們就回去了,明天再說。”

父親的聲音,依然渾厚沉穩,是標準的男中音,叫她的名字,異常的溫柔,還像她小時候那樣。

婆婆也熱情地說:“親家要回來了啊?明天多買點菜,我好好做一桌飯,給他們接風洗塵。”

第二天一大早,周湘芫去早市買菜。擁有了香菜的市場仿佛容光煥發,蔬菜格外鮮亮水靈,小販的叫賣聲也清脆響亮起來,她走走停停看不夠,這時,她的手機響起來。

接起來,是一個親切的女聲:“周湘顏女士,我是艾肯食品有限公司的人事田露,首先向您表示祝賀,您麵試的研發崗位,麵試合格,歡迎您成為公司的一員。請問您是否接受本崗位,在七月25號之前順利入職?”

她隻遲疑了兩秒,確認自己沒有聽錯,迅速穩了穩心神,故作平靜道:“可以,我接受。”

忽然,她被人撞了一下肩,回頭一看,她愣住了。

是周湘顏,她再次看到了周湘顏,周湘顏也略帶吃驚地看著她。

四周的喧囂好像隱去了,隻剩下她們兩人,她可以確定,她們再次走入了一個時空重疊,她們能看到彼此,但她們所處時空的人,都渾然不知。

“我找到工作了,艾肯食品公司,研發總監。”

“真巧,我也是。”周湘顏笑了,說:“要不,我們換回來吧?樂樂快過生日了,我想他了,我想陪他過生日。”

“好,我也想我們的大樂樂了。但是,能不能再等一天,再等等,爸爸回來了,我想,再見爸爸一次。”

周湘顏遲疑了一下:“那好吧!明天,我們在這裏再見?不知道時空重疊會不會再出現?”

“我就再見爸爸一次。”

她的話音剛落,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嘈雜,有人大喊“抓小偷”,一個男子從她身邊跑過,慌不擇路,狠狠地撞上她,她趔趄了一下,整個人飛出兩三米,跌倒在地,手機也飛了出去,腦袋嗡嗡的,眼冒金星,半天沒回過神來。

撞她的人早已不見了蹤影,周湘顏也不見了,世界仿佛重新恢複了喧囂。

一位買菜的老太太先發現了她,走過來扶起了她:“你沒事吧?”

她木然地搖搖頭:“謝謝你。”

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跑過來,手裏拿著剛撿到的手機:“阿姨,這是不是你剛才掉的手機。”

“謝謝你啊小朋友。”她接過手機。

男孩像小樂樂一般大,虎頭虎腦,做了好事,得意地衝自己的媽媽笑。

周湘芫撣撣灰塵,揉了揉胳膊,朝前走去。

胳膊有點疼,頭也蒙蒙的,她忽然忘記了,她現在是要幹什麽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