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老地方發呆。不知何時,一個老頭出現在另一半長椅上。

老頭手裏一把折扇,扇麵上五個隸變體墨字:

厭作人間語

“你不知道吧,我是個死過一回的人。”

他撩起汗衫,胸骨處有個縱向的傷疤。以我手為尺,得有一拃半。“心髒的毛病,開了胸,手術做了大半天,剛送回病房就沒氣兒了。”

“那您——”

“又活了是吧。”老頭摣著五指,手腕外旋又內扣。明白了,這手勢意指陰陽兩界的往返。“就電影裏頭那個,那叫啥玩意兒來著(除顫器,我說),嗯,是這名兒,一對兒,摁我胸口上,一按電鈕,騰騰的,我就往起蹦——我兒子說爸你打**彈起來好幾回都沒動靜,臉都死人色兒了。眼睜睜沒救了,大夫都放棄了,喊我兒子到醫辦室簽字。完事兒正要推太平間呢,你猜怎麽著——”

“您緩醒過來了?”

“是啊是啊,停止搶救得有半個多鍾頭了吧,我這老心老肺居然又開始工作了。後來閨女跟我說,護士進來收拾,剛要拔插頭,發覺我的心電圖又開始蹦躂了。也多虧了醫院黑,你不是下診斷說我都死透了嗎?監護儀就不撤,多開一分鍾就多收一分鍾的錢。也虧了沒撤,總之算是我命不該絕吧,又活過來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您老命大,閻王爺不收您。”

“嘿,還真讓你說中了,說了歸齊還真不是命大,”老頭彈嗽一聲,頭湊過來,壓著嗓子說,“你信不,我還真到陰曹地府溜達了一圈兒,這話我跟誰說誰都說我神經病,沒轍,你要是信我就跟你念叨念叨,要是不信我就——”

“信,您犯得著騙我嗎您說是吧,您老給講講吧,想聽。”

“得,有你這句話我就沒什麽顧忌的了。你這人還不錯,現如今沒幾個人愛跟我們老家夥嘮嗑了,嫌煩。”老頭說著說著停了,直瞄我手裏的煙盒,“你這外國煙啊,沒見過,挺貴的吧。”

“韓國的,便宜。您,要不來一顆?不是舍不得,是怕您——”

“來一顆。”老頭直接把煙盒拿過去,抽出一支,我給他點上。“你是擔心我動過大手術是吧,沒事兒,我心裏有底,閻王爺親口告訴我了,還有十年陽壽呢,生死簿裏我那頁都親眼瞧了,白紙黑字,別說你這煙,抽大煙都沒事兒——話說你這煙,勁兒可不大——”

“嗯,勁兒小,尼古丁焦油含量都低。”

“咱接著說。那天還真有倆小鬼兒把我魂兒勾了去,我都飄起來了,扭頭一看,身子還躺**著呢,插了滿身管子。後來忽忽悠悠地,就覺著鑽進了個筒子似的東西。那叫什麽來著,年輕人都知道的那玩意兒,對對對,時光隧道,還帶色兒的呢,腦瓜頂、腳底下,跟彩虹似的,根本就不像聊齋裏說的黑漆麻烏的,那叫一個漂亮。話說倆小鬼兒夾著我胳肢窩,嗖嗖地飛,說話就到了。閻王殿也跟書裏寫的不一樣,不是那麽陰森森的,亮堂著呢。倆小鬼把我扔地上,就列立兩廂。跟你說吧,打小我就膽兒大,不怯官不怯場,我支著身子四下打量,閻王坐正中,身子前頭煙霧繚繞,跟舞台上放的白煙似的,看不真著。旁邊的判官小鬼兒牛頭馬麵倒瞅得挺清楚的,模樣是戲裏的模樣,穿戴也卻都是現代的,款式像是那種中華立領。數小鬼兒最有意思,穿的跟迷彩服似的,判官是一身灰不拉嘰的中山裝,瞅著挺嚴肅,跟機關幹部似的。這時候,牛頭馬麵過來把我提溜起來,押我到一整麵牆那麽大的玻璃前讓我看,可把我嚇得不輕,這回書裏說的還都是真的,刀山火海下油鍋、拔舌地獄什麽的,全有。還有個叫牛坑地獄的,凡是上輩子殺牛宰羊,殘害牲口的,這會兒全在坑裏嗷嗷叫喚,不像人聲。有個胖子我還認識,他活著的時候我老買他的牛羊肉。坑裏有豬牛羊狗騾馬驢,還有鹿,都撒著歡兒蹦躂,不踩成肉泥不算完。看差不多了,又把我提溜回來,饒是我膽大也癱地上了。這時候閻王爺開口了,說話嗡嗡的,跟塤發出來的聲似的,倒還能聽清。反正是例數我幹過的不好的事唄。你這歲數應該沒趕上,我那會兒比你現在年輕,一號召就幹唄,熱火朝天的,誰他媽知道過了些年就成壞事了啊。剛要爭辯,就見閻王爺的大手打霧裏伸出來一揮,我嘴就張不開了,跟拿502膠粘住了一樣。他說我陽壽盡了,下輩子罰我當羊,吃一輩子草,養肥了就宰殺,千刀萬剮片成片兒讓人涮著吃。小鬼兒們就抬個架子過來,搭著一摞一摞毛皮,豬啊羊啊狼啊狗啊穿山甲,啥品種都有。我心想,嗬,閻王爺這是要開皮草行啊。我是又好奇又怕,隻聽他一聲令下,就從隊列裏蹦出仨小鬼兒,倆反擰我肩膀,一個扯下張羊皮就往我肩上搭,剛搭上個邊兒,判官捧著本大冊子說話了,‘回稟大王,卑職查了他的檔案,發現他多年前曾救過一個小童,有活人之德,按我冥律可抵罪。’我一聽就樂了,還真有這麽回子事。好像就是批林批孔那年夏天,我跟我發小兒去玉淵潭遊泳,剛下水,見有個小人兒撲騰,眼看要沉底兒了,就一把扯上了岸。孩子不大,約莫五六歲,輕,湊巧就在我眼皮底下,實話說也沒費什麽勁兒。我給他拍了背,摳了摳嗓子眼,那孩子吐了幾口水,也就沒事了,說了個‘謝謝叔叔’就走了。判官要是不說我還真沒想起來。剛要下水遊泳,我那發小就罵我缺心眼,‘你他媽傻呀,也不問問那孩子家哪兒的,讓他家大人給你寫個表揚信、送個錦旗唔得,你丫不就成英雄了嘛,得,過這村沒這店了。’我一想也是,想穿衣服追,可哪找去啊,那孩子早沒影兒了。當時懊悔得我呦,甭提了。可你還別說,誰知道什麽時候哪塊雲彩下雨呀,你瞧我都到陰曹地府了結果判官把這碼事翻出來了,要不我這會兒都他媽羊肉片了,指不定被誰涮著吃呢。唉,話說回來人這輩子還真得多行善事,你可以不求回報,可說不定哪天、在哪件事兒上就回報了你。這不,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閑言少敘,咱接著說,閻王爺接過檔案,瞧我那頁,核實無誤之後,就吩咐小鬼兒放了我,結果您猜怎麽著——羊皮都搭我肩膀上了,就那麽一不大點兒的功夫,長一塊兒了,一個小鬼兒根本就扯不動,四五個一起上,數著一二三猛一使勁——‘呲啦’一下子,疼得我呦,那罪可真不是人受的,不過疼就疼吧,總比變羊好吧你說。你瞧瞧,就左肩膀這兒,你摸摸,是不是跟老羊皮似的?”

“嗯……還真是。”

“羊皮扯下來,判官和閻王爺又訓斥我一頓,跟在陽間的單位領導訓人也沒什麽兩樣,反正就是讓我從今往後好好做人,別為非作歹,你說我一老百姓能幹出什麽壞事來呀,隨大流兒唄。可我知道這會兒不是我說嘴的時候,陽間陰間一樣,您可別輕易插嘴,更別跟領導抬杠,你就不停點頭,鞥啊這是,人家說什麽咱聽什麽。於是乎,沒料想還有一樁意外之喜,鑒於我救過那小孩,閻王爺恩典,額外賜我十年陽壽。我心想這回可賺了,正美著,小鬼兒猛地推我一把,一腳踩空,眼前一黑,緊接著就沒知覺了。再醒過來還在醫院躺著,根本沒動窩,心電圖又開始蹦躂了。你說我這命——”

“大爺,對不住,打斷您一下,”我說,“您好好瞧瞧,還能認出我來不。”

“你是——”老者上下左右打量我,“我們認識?”

“就沒覺得眼熟?您再好好瞧瞧。”

“這麽一說……還真有點兒眼熟,莫非是……在哪兒見過?”

“您想不起來也意外,都三十多年了,換誰也認不出來。”

“莫非你是——”

“是啊,我就是七四年被您在玉淵潭救的那個小孩。”

“啊?不會吧,天底下還有這麽巧的事?”

“可不是嘛,還真是奇了,不過比起您這奇遇,咱爺倆重逢也不算什麽了吧,您說是不?”

“還真是……你都這麽大了,嗨,我也是老糊塗了,這都小四十年了——”

“大爺,我得先請您原諒,那會兒我太小,不懂事兒,回去也不敢告訴家大人,怕挨打,過了得有兩三年我才跟我爸說這事,我爸一聽就說要尋您,他說您是我們家大恩人,可是都過去那麽久了,我爸一工人,沒門沒路的,哪兒找您去啊,唉。真對不住您。得,不再這兒說了,咱爺倆南門涮肉去,得請您好好吃點兒喝點兒。”

“得嘞,這還真得去。你稍等啊,我得先給家裏打個電話,告訴他們就別給我留飯了——話說你請大爺我一頓可不行,怎麽著也得連請上十頓八頓的。”

“連請您仨月半年的都應該。回頭我還得告訴我爸呢,我請完您,他接著。”

太陽在樓宇間漸漸隱去,起了微風。我攙著老頭向飯館走,一路說笑。假如路人的目光偶爾停留在我們身上,會認為這是一對父子。稍後,我和這老者將把酒言歡談天說地,敘敘那些並不存在的舊。對我來說這輕而易舉,我以虛構為生。

《聊齋誌異》·卷二·《某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