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
——《舊約·詩篇》
1
“德祿,又耍錢去了是吧。我看你是沒救了,不把家毀了不算完。”
“哪有,五叔,這回我可真沒去耍錢,我家小三子出疹子,發了一宿燒,我們兩口子整晚上沒合眼,給他擦身子換手巾,這會兒總算是退了燒,這不剛出來透口氣就撞見您老,叔啊,您可冤枉死我了。”
“你當我瞎呀德祿,拿自個兒的兒子編排,也不怕遭報應。我分明瞅見你從趙禿子的門裏出來。你這是狗改不了——唉,那幾個娃娃修下你這麽個爹真是作孽。”
“咳,咳,您老都,都瞅見了,我,我,我是想翻翻本兒啊五叔,我知道錯了,叔,下回再也不了。不信您往後瞧——”
“瞧,先瞧瞧你自己那張臉吧,鬼見了你都得繞著走。就算你不為老婆孩子著想也得為自個兒的身子骨想想吧,整天介不是灌黃湯就是沒日沒宿地擲骰子推牌九,你就折騰吧德祿,這麽下去你連我都活不過。當初若是好好念書,也不至於——”
“知錯了叔。我改,肯定改。”
“改?你問問咱李家沒出五服的親戚,還有哪個信你。嗨,不說了,說也白搭——這果子你拿著,還熱乎呢,給小三子和他那倆姐姐吃,你這沒出息的東西,莫跟你兒爭嘴。”
“哪能呢,五叔,你看又要您老破費——”
2
“炸果子呢?怎麽空著手回來了?
“你晃什麽腦袋?你以為你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把果子給了誰?又是那個德祿,可著李家大院你掃聽掃聽,如今還有誰搭理他,都老遠躲著走,莫非他就你一個叔?莫非普天下就你心眼好,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這老婆子——”
“我知道你嫌我嘮叨,行啦,不嘮叨了行了吧——填不完的無底洞——冬兒快醒了,我看一會兒你孫子找你要果子吃你怎麽說——哎哎哎——你個老頭子,你幹嗎去啊,說你兩句就生真氣啊。”
“哪個生你氣。我再去買。”
其實我早就醒了,被窩裏可真暖和。窗外的家雀嘰嘰喳喳的,叫了好一會子了。
奶奶又嘮叨爺爺了。又是為德祿叔。
3
“我嬸子沒在屋啊,五叔。”
“你嬸子要是在你還敢進這個門?明知故問。她領著冬兒集上去了。說吧,德祿,什麽事。我知道你沒事不來。”
“五叔。向日裏沒少麻煩您老,有點兒張不開嘴——”
“讓你說你就說。跟我有什麽不好開口的,又不是女人家,莫扭扭捏捏。”
“那我就說了啊,五叔。我算是想明白了,您教訓得對。可我這身子骨您也知道,實在是幹不了啥。正好我丈人家那個老大小子,就是我那個大舅子——您或許知道他——是倒騰山貨的,答應讓我入個小股,跟他跑跑腿看看貨什麽的,除了往後老得出門在外,活兒倒是不累,也多少能賺點兒,算是個正經營生。到底是銀娥的胞兄,斷不會坑害我的。這事若成了,我就老在外邊跑,也順便躲趙禿子那夥子人遠遠的,再不碰那玩意了。叔啊,您看您老能不能借我些,本錢,不多,九百個錢就行。”
“九百個錢,要說也不算多。德祿,行吧,叔再信你這一回。隻要你此番真改了,日後你手短叔還幫襯你。你丈人家那大小子我有過耳聞,是個有口碑的買賣人,你好好跟人家幹,人家自會好好待承你,終歸是門子親戚。”
“嗯,我都記下了五叔。叔,我,我給您磕個頭吧。”
“不年不節的,磕哪門子頭。錢揣好嘍,進家就給你媳婦,莫再過你的手,讓銀娥給她娘家哥哥。”
“知道了五叔,您放心吧。”
“還有啊,別記恨你嬸子,德祿。她嘴是刻薄些,心卻不壞,再說了,你嬸子可沒少疼你那幾個娃娃。”
“哪能呢叔,銀娥總念我嬸子的好,我心裏也有數。”
4
“爺爺我們回來啦。”
“冬兒啊,奶奶又給你買啥好吃的了,瞧這小嘴兒上,油乎乎的,爺爺給你擦擦。”
“爺爺你先吃這個,我給你買的糖葫蘆。爺爺你快吃,冰糖可甜了。”
“嗯呢,又脆又甜。你吃吧冬兒,爺爺這牙不行啦,吃多了就疼。哎,跟你說,德祿來了,這事我能不瞞你,我借了他九百個錢,當本錢,跟他大舅子去跑山貨。我琢磨著是樁好事,老在村裏待著,免不了又跟趙禿子那幫人混到一堆去。我覺著他這回——”
“冬兒,你個小饞貓,你都吃了個糖葫蘆了,還吃。小心剌著嘴,那冰糖跟小刀子似的。”
“跟你說話呢,老婆子。”
“聽見啦,老頭子,大善人,活菩薩。你說是好事就好事吧,錢都是你掙下的,你想給誰就給誰,反正我是不想提你那個侄子了。”
“是借。”爺爺說。
“爺爺,我去找小三子玩會兒啊,我讓他看看我這個小黃鴨子。”
“別跑,小心絆著。這小活猴兒,回來的路上就摔倆跟頭了。”
我揣了倆裹了冰糖的山楂果給小三子吃,我掏給他的時候都粘兜裏了,髒乎乎的,可小三子三下兩下就吃完了。“真甜。”他說。
5
“這都快一年了吧。”
“什麽快一年了,說話沒頭沒腦的。”
“我是說你那個‘浪子回頭’的侄兒,借錢借了快一整年了,沒音信了吧。”
“怎麽沒有,八月上不是回來了嘛,還孝敬了你幾包口外帶回來的幹草菇木耳什麽的,吃完就忘啦?”
“虧你還是我老頭子,我是記掛那錢嗎?我也不記掛你那侄兒,昨天晌午我去了趟銀娥屋裏,你那侄兒久沒音信,我是擔心她們成了孤兒寡母。銀娥說她不安不定的,我也跟著揪心。”
“呸,這都快過年了,不吉利,你這張嘴。”
“沒事沒事,睡吧冬兒,寶貝冬兒,你奶奶嗓門忒大,看你把孩子都吵醒了。”
爺爺吹熄了蠟。黑咕隆咚的,我閉上眼,爺爺拍著我的背,一下、兩下、三下。我能數到十了。
6
“德祿回來了。”
“知道了。銀娥跑來哭,我勸了她半天。這閨女也是可憐,嫁了這麽個——我說什麽來著,這回真沒準成孤兒寡母了。”
“行了行了,你就別悶頭抽煙了,我不惹你生氣,行啦老頭子,趕明兒你去鎮上給他把黃大夫請來吧,你倆不是有交情嘛,德祿的病興許他能看得了。明天一早我就把小三子接過來,添雙筷子的事。”
“嗯。再躺會兒吧老婆子。”
“別抹眼淚了,老婆子,我都瞅見了。唉。”
7
我蹲在當院裏看驢生小驢駒。先是出來一點兒,然後半截兒,黏糊糊、亮晶晶的,我鼻子裏聞到一股不好聞的味兒。“啪”,小驢駒掉下來了,掉在爺爺鋪好的幹草上。大驢就拿腦門兒拱它,還伸出大舌頭舔它,也不嫌髒。不一會兒小驢駒就站起來了,站不穩,隨時要倒的樣子。爺爺說,我剛學走路的時候就像個小驢駒,也站不穩,隨時要倒的樣子。
“小驢駒什麽時候會跑啊,爺爺。”
“用不了一個鍾點就能撒著歡兒跑啦!”
“那怎麽我生下來不會跑啊。”
“你是人呐,人跟牲口不一樣,人有爹娘帶,抱著喂奶,扶著走路。牲口的爹娘沒手,扶不了,抱不了。不光驢,牛啊馬啊鹿啊凡是吃草的牲口生下來都得會跑,要不就讓狼啊豹子啊老虎什麽的給吃了。”
“那我爹我娘抱過我嗎?”
“怎麽沒抱過。抱過。”
“那爺爺,我爹我娘啥時候回來看我呀?”
“快了快了,這就回來了,等你再大一點兒,他們就接你去城裏念書。”
“小三子也跟我一塊兒去城裏念書嗎?爺爺?”
“去裏屋看看你奶奶熱水燒好了沒,瞧你髒的,比這驢駒都邋遢,去洗洗。”
“爺爺爺爺,我銀娥嬸子來了。”
我站在當院,小驢駒也站在當院,貼著它娘的肚子。銀娥嬸子跪在爺爺奶奶跟前兒啼哭,大聲地哭,不停地哭,把我嚇壞了。
8
“其實頭一天德祿給我托夢了,沒敢跟你說,怕嚇著你。”
“托啥夢了,我天天燒香拜佛,又沒做過虧心事,有啥好怕的。”
“夢裏頭他麵目模糊,跟在霧裏頭似的,可我能辨得出是德祿。德祿說,‘五叔,您和我嬸子給我的好我可都記著呢,雖說我不爭氣,萬人嫌,卻也知道有恩必報。您二老對我的好,就算是我李德祿死了,魂兒也會記得。借您的錢您放心,我死活都得還上。’”
“後來呢?”
“後來我就驚醒了。回頭一想,德祿咽氣的時候,還真跟咱家那頭青驢產下驢駒的時辰合。”
“莫非……老頭子,你是說,咱家那小驢駒是德祿轉世投胎的?”
“興許是。”
“哎呀媽呀,我得燒柱香,拜拜菩薩去。”
9
“德祿德祿——”
爺爺衝小驢駒一喊,它就顛兒顛兒地跑過來。我摸它的小白鼻子,它也不躲,濕乎乎、涼颼颼的。還衝我噴氣,可好玩了。
“爺爺你怎麽管小驢駒叫德祿叔的名字啊。”
“這小家夥就是你德祿叔變的。”
“真的啊?”
“真的。不信問你奶奶。”
後來,小驢駒長大了,活蹦亂跳的,隻肯讓爺爺和我騎,別人要騎它就跟馬似的尥蹶子。有一天爺爺騎著它去吃席,那家人的大馬欺生,把我家小驢駒的腿踢斷了,爺爺心疼得不行。那家人要賠,爺爺哪肯要人家賠。恰好席上有個給牲口看病的大夫,讓我爺爺留下它,說他能治好小驢駒。後來爺爺領著我去看過小驢駒,它也不顧腿上綁著木頭,腦袋直往我身上蹭——爺爺說那是“夾板”。等卸下夾板,小驢駒就又能跑了。
“你快點兒好吧,好了咱就回家去。”我跟小驢駒說。它就點點頭,大眼睛潮乎乎的,還衝我噴兩股熱氣,幹草味兒的。很好聞。
那個大夫治好了小驢駒,可我再也沒見過它,我有點兒不信他是不是把它治好了。反正他跟爺爺說已經把小驢駒賣了,他留了一半的錢當看病的錢,另一半給了爺爺。我哭著找爺爺要小驢駒,爺爺就哄我,給我買好吃的。我哭累了,就睡著了。
10
“蹊蹺。”
“什麽蹊蹺,你這老頭子,說話神神叨叨的。”
“小聲兒些,別把冬兒吵醒,好不容易不哭了。”
“嗯。老頭子,你說說啊,到底啥蹊蹺。”
“瞧,這是鎮上那獸醫給我的錢,你數數——”
“不多不少,正好九百個錢。你是說……那驢駒還真是德祿投的胎?他這是給咱還賬來啦?”
“是啊,你說他死的日子跟母驢產駒趕一天或許是碰巧,可你看這錢數都——看來還真是德祿啊,老婆子,要不你說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
“我的媽呀,還真是……”
爺爺奶奶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裝睡呢。
11
“爺爺,我都聽見了,那小驢駒真是德祿叔變的?他真是變成驢駒來還咱們家錢的嗎?”
“不是。我騙你奶奶的。”
“為什麽騙我奶奶啊!騙人不好,你說過。”
“也不全是。”爺爺抬頭看著天,天真藍。“有的時候吧,騙人是好事呢。可別告訴你奶奶啊,來,咱爺倆拉勾兒。”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爺領著我到集上,買了好多好吃的。我分成兩份,我自個兒留一份,另一半給小三子。我囑咐小三子,讓他再分成三份,自己留一份,另外兩份給他倆姐姐。
《聊齋誌異》·卷四·《蹇償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