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鋪滿月光的河灘向釣魚人走去。在他身邊住了腳。我說:

“你是個好人,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討杯酒喝。”那晚月色輕灑,清風徐徐,河水逶迤,猶如亮晶晶的絲綢舞動。

“好人不好人的——”那人並未抬頭,深陷在眼窩中的雙目盯著魚漂,“這年月清醒的人太多,難得有肯喝兩杯、把自己弄得不那麽清醒的,來吧,坐。”他端了個搪瓷缸,提起酒瓶倒,酒飛濺而出,月光鍍上去,亮如細碎的珍珠。我接過缸子,與他碰杯對飲。垂柳的枝條在幽藍的夜空中搖曳,如水草**漾水中。蟲兒在身後的草叢中覓侶,亢奮地振翅,將鳴叫和令異性迷醉的氣息散播於夜空。

“我得謝謝你的酒。”我說,“你的酒讓我混淆了生與死、冥界與塵世、具體與虛無的界限,使我不再像以往那麽煎熬,記憶被酒衝淡了,記憶的刃不再那麽淩厲,就像河底的卵石,原本它們是見棱見角的,最古老的一批來此戲水的孩子還曾被紮破了腳。疼減輕了,至少是在你來的時候減輕了,甚至還偶爾有了喜悅,雖說那喜悅就像魚兒的嘴唇觸碰腳底——

“但畢竟是歡喜啊,跟愁苦是不一樣的。”

“這麽說來——”他終於扭過頭,麵目有如刀斧刻劃,他轉過臉的一瞬,鼻梁閃過一道光,如我的記憶一般鋒利。“你是個鬼囉?”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就移開了,仍舊凝視水麵上的浮漂。越來越黯淡的河水中,那個乳白色的漂浮物沉默地思索著。他的眼神裏沒有驚訝沒有恐懼沒有輕蔑,但也不是空洞的,其中所蘊仿佛此刻掠過樹梢的風。那該是閱盡人世者的目光,一切都見怪不怪,就連我這已活過一世的鬼也自愧弗如。

“是的,我是鬼,我就溺死在這條河裏。”

“看來我的酒沒糟踐,都讓你喝了。”他笑,臉上的紋路像活動的頁岩。他的笑讓我想起父親,他還在人世,卻已老年癡呆。多虧了這病,讓他從老年喪子的悲痛中解脫了。

我舉起茶缸敬他,清脆的響聲被夜風吹到遠處,在山穀間回響。

“嗯。這條河裏,隻有我一個溺死鬼,你的酒歸我獨享。”我感謝他,發自我早已不存在的肺腑。杯已見底,我起身,趁靈魂尚未酩酊大醉之前,向他深深鞠了個躬。

“何必多禮。”他說,“你不用謝我,也不是什麽好酒。似乎我倒是該謝謝你呢,來這河邊釣魚的,數我收獲最豐,從來沒有空手而回過——”停頓片刻,他說:

“我猜,多半是你幫我的吧。”

是我。他來這兒釣魚的第一天,我嚐到了久違的酒。雖非純醪,卻因為暌隔日久,對我而言堪比玉液瓊漿。“還記得你第一天來的時候,你站在河邊,咬開瓶蓋,‘噗’的一聲吐出老遠,然後高舉了瓶子,你說:‘喝吧,淹死鬼們,死都死了,不如再醉死一回。’說完你就手一揮,劃個弧,把酒灑在河裏。魚兒們避之不及,我卻解了饞。此後你差不多每日都來,卻不再說話,隻是照常灑酒在河裏。我生前嗜酒如命,而今受了你的好處,當然要報答,活著時我最不願意欠人情,就把魚趕來,哄著魚兒隻咬你的鉤。孤魂野鬼,別無所能,也隻好用這種辦法報答了。”

“多謝。”他從野餐椅上站起,“月色這麽好,不如烤兩條魚,你我一人一鬼,邊吃邊聊吧。”不待我回答,就支起燒烤架,燃了炭火,手腳麻利地捉起一條魚,摳住腮,去鱗、開膛,把內髒丟進河裏。

失去內髒的魚仍在他手中扭動。

“鬼吃不了葷腥。”我別過臉,望向對岸,山巒在夜幕中青瑩瑩的,有如不真實的布景。“我隻喝酒就好。”我說。

“那好,魚我吃,酒管夠,包裏還有。”釣魚人把塗抹了醬料的魚搭在燒烤槽上,滴下的水與魚的油脂助燃了炭火,塵世的煙火氣繚繞,遊入我的鼻孔,熏出了我的眼淚。我的淚比下遊的河水還要渾濁。

“說說你是怎麽死的。”他不停地給魚翻身,以免烤焦。魚肉的香氣飄到半空,有些他看不到的神靈聳著鼻子,貪婪地嗅。

我怎麽死的呢?那天的事情我當然記得。他臉上歲月的刻痕也不如我的記憶清晰。

酒局散了,我的朋友們醉了,清醒時他們看著我、臉上的憂心忡忡已經被血管中燃燒的酒精熨平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大醉後的癡傻。再沒有人留意我的消失。我揣上最後半瓶酒,踉踉蹌蹌走到河邊,沿著岸往來蹀躞。那天不像此時,有風有月,河水是黑色的,山巒是黑色的,林木是黑色的,如同想象中地獄的景象。我也被夜浸得通體如墨,成為一副移動的剪影。我提著酒瓶手舞足蹈,把自己投射在瀝青般的河麵上,然後癱軟在岸上,觀看一場提線木偶的表演。“我”在河水的幕布上奮力比劃著,向山林、夜鳥、鳴蟲和水底的遊魚回溯我已經逝去的前半生。“我”如泣如訴,斷斷續續地羅列出我失去的的東西,那些令我心如刀絞的麵孔鑽出我的心髒,投影在河麵,卻又轉瞬即逝,蹤跡皆無。我告訴所有隱匿在山林河穀的觀眾,失去的再也找不回,卻獨獨留下記憶,記憶如同河**沉積了若幹世紀的淤泥,我深陷其中,被記憶齧咬、撕扯,也終將被記憶吞噬。

“我”的傾訴剛剛過半,原本凝重的河麵開始翻滾,白色的水霧蒸騰而出,那是河水不耐煩的怒氣。它終於忍無可忍,攪動出一個巨大的漩渦,並指使一隻拖著長尾巴的水鳥撲簌簌飛起,以一種不祥的叫聲,將河神的厭惡散播到整個河穀。那隻鳥在夜空掠過,尾巴長而沉重,拖曳著人心裏所有的絕望。“我”的傾訴與動作戛然而止,我看到黑色的幕布上靜止的“我”正在積蓄最後的力量。

就在那一瞬間,我做出了決定。我喝光最後一滴酒,扔掉酒瓶,走進河水深處,我攪動出的漣漪如同飛速旋轉的彎刀,輕而易舉地切斷了綁縛在“我”身上的提線,“我”與我如願以償地墜入河底,就此棄絕一切。我最後的感知是冰涼的淤泥帶來的舒適。

這就是我的死。而我對他說的是,“看到那個獨木橋了嗎?”

我伸出手指,指向上遊,那兒有塊被人鑿出凹槽的岩石,對岸還有一塊,那株濕滑的樹幹至今還橫亙在那裏。

“那天我喝得爛醉,不小心失足墜河而死。”

“就算是活著,你也沒我老吧。”釣魚人撕下一條魚肉,咀嚼著,口中含混道。“不過你還算是死得好啊,我想我最好也把自己喝死了算。人事不知了再死,腦袋裏就不用裝著那麽多事,酒一下肚,身子沉了,心裏反倒輕了——”他沉默片刻,總結似的說:

“那就是我想要的死。”

河水心事重重地流淌。我輕輕搖頭,就此不語。我坐在他的影子裏啜飲,我沒有自己的影子。喝光茶缸中的酒,我起身道別,“該走了,我去趕魚,這樣你走之前還能多帶幾條回去。謝謝你的酒。”

“明天還來啊!”他的嗓音粗糲得像河灘上的砂石。“帶瓶好酒給你。”

此後每夜我都來與釣魚人同飲,為他驅魚,確保他滿載而歸。隻是很少交談,大多時間,我與他都是枯坐岸邊,望著流動的河水一語不發。就像河岸邊的樹木,無須語言,卻可以靜默的方式交流。終有一天,我打破了沉默,我說這將是我與他同飲的最後一晚了,罪業已滿,明日我就要投胎轉世,以嬰兒的形態重返人間。

“恭喜恭喜。”他說。言語中卻殊無恭喜之意。而我沒有告訴他的是,我的靈魂將寄居於一個全新的皮囊,全新的記憶將如草木般從這皮囊中萌芽、生長、茂盛、貯存、發酵,而“我”和我的記憶,將不複存在。此時尚在的記憶無疑令我痛苦,它每時每刻的齧咬,從生前到死後,一刻未停。對一個輾轉反側的靈魂而言,無知無識是多麽幸運的一件事。就好像我生前見過的所有瘋子,我懷疑他們的瘋都發軔於造物的惻隱。

是啊,假如不讓他們瘋掉,天曉得腦袋裏的事會怎樣喪心病狂地齧咬他們。

“那麽,是不是像傳說的一樣,得有另一個人淹死,”他沉默片刻,摸出煙鬥,點燃。“你才能投胎?”

我魂遊物外,沒有聽到他的問題。等回過神來,尚有餘音在空中漂浮。“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麽?”

“我是說投胎,像傳說的那樣,是不是要——”他翹起下巴,指了指河水,“一命換一命?”

“嗯。明天會有個人溺死在這河裏。”我答道。他點了點頭,不再問。瓶子裏還有些酒,他盡數倒在我手中的搪瓷缸裏。

“祝你托生在個好人家。”他說。我心神不定地道了謝。

“下輩子能不喝就別喝了。”告別時他說,“打你身上我也看出來了,酒,沒什麽用。”

“下輩子的事,誰又能預知呢?”我苦笑著說:“至於酒,你說得對,沒什麽用。”

第二天太陽尚未落山,釣魚人就出現在他慣常所待的位置,穿餌、甩竿,固定好。做完這一切後,身子窩進帆布椅子,抽煙。他的視線並未如往常一樣停留在浮漂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某處。黑紗般的夜幕緩緩垂降,四周漸漸陷入寂靜,水聲超越以往的湍急。夜幕四合時,釣魚人的身影融入黑夜,隻餘煙鬥明暗交替。

月亮升至中天,播光散華。樹影疏斜,水如融銀。釣魚人被月華勾勒,猶如一幅發光的版畫。

他身後的小徑分叉處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似是母親對嬰兒的輕柔低語。之後那聲音漸漸渺遠,釣魚人知道,女人是沿著小徑斜著走去,那條小路通往獨木橋。他一直靠在帆布椅背上,此時坐直了身子,耳朵在夜色中生長。

女人走入釣魚人的視線。上橋,行至中途,“噗通——”女人跌落,在沒入湍流之前,女人奇跡般地把繈褓拋到岸上,墜落處是綿軟的泥灘。女人向下遊漂去,胳膊在空中徒勞地亂抓。此時嬰兒開始響亮地哭。岸上的釣魚人陡然起身,驀地向前衝去,椅子被帶倒了,煙鬥掉落。似乎是被一個突然冒出的念頭喝止了,他的腳步猝然停頓,女人枯枝般的臂膀與偶爾浮出水麵的閃亮黑發從眼前漂過。他的頸項隨著女人轉動,女人的頭猛然在水中劃出一道筆直的斜線,迅疾地向河岸切去,似乎是抓到了什麽,經過幾次不成功的嚐試後,女人戰勝了濕滑,終於露出大半個身子,手腳並用爬上岸。女人雙手拄地,嘔出腹內的水——這時她聽到了嬰啼,女人被鞭打般迅速彈起,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河岸奔跑,掠過釣魚人時,趟到了橫亙在河岸上的魚竿,猛烈的趔趄反幫她加了速——

當釣魚人望向她跑去的方向時,嬰啼已與母親帶著哭腔的嗬哄聲融合。

“我又可以陪你喝酒、幫你趕魚了。”我盤膝而坐,不客氣地自行拿了缸子,斟滿酒。

“你救了她。”他說。他撿起煙鬥,在衣服上蹭去泥漿,重新叼在嘴裏。他使勁吸了一口,煙絲複燃,一明一暗。“你看那女人抱著孩子,你就心軟了。”

“也是,也不是。”我說。

“就這麽放棄了?”

“以後還有機會。”我望著黑魆魆的河麵,此時水流已趨於平靜。“隻要這河裏還有水,就一定有人失足。”我的語調輕柔而富有韌性。

“這話倒像是在安慰我,就跟等著投胎的不是你,是我似的。”

我靜默片刻,舉杯向他手中的酒瓶湊過去,清脆的響聲裏有討好的味道。“至少我還能和你喝酒,你也會繼續收獲鮮美的魚,其他的事,管它呢,來,幹了這杯。”

不快的氣氛並未消失。我知道。它們就像一團雨雲,懸在我們的頭頂。

我們繼續每日相見,我為他驅魚,他用賣魚所得的錢,為我買來越來越昂貴的酒。我感到了這些酒的變化,不僅僅是越來越高的酒精度與價值,而是它們的效力。前世的記憶能夠迅速被酒所稀釋、鎮壓,可說是效驗非常。然而記憶的酒量也在暗自增長,酒精的效力褪去之後,記憶反而更清晰、更銳利,反噬變本加厲,那種噬咬引發的疼痛,有時甚至讓我忘記了自己已經是鬼非人——

這是我一直以來想不通的,為什麽一個已經失去血肉、形體的靈魂,反倒比活生生的肉身能感受到的痛感更強烈。

“痛快。”有一天我飛身躍起,張開雙臂,大喊了一聲。以一個鬼魂能喊出的極限。人類的耳朵是聽不到的,河穀和山林、昆蟲與飛鳥能聽到。釣魚人的目光停留在我後背,他的冷笑穿透了我,沒入水中,一條路過的遊魚驚惶逃逸。

不知過去了多久。從釣魚人臉上越來越深、越來越密集的刻痕中,我讀出了歲月的更迭。在這段時間裏,有足夠我轉世數十次的人墜落河中,卻都無一例外地大難不死。當最後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驚魂未定地爬上河灘時,釣魚人說話了——

“夠了。”他說,他語氣中的冰冷即使是經年蜷縮在冰冷河底的我也有些難以承受。“那天,第一個人,就是那個抱孩子的女人,連我都生了惻隱之心,那一刻我也想跳下河去救她,可我忍住了,我不想壞了你的好事。我他媽像禽獸一樣任憑那孩子在我耳邊哭。可是後來,就有了看戲的心態,我冷眼旁觀。我倒想知道,你的戲會演到什麽時候才算完。我當然早就看透了,你那根本就不是出於什麽鬼魂的善良,你根本就不想轉世為人,你壓根兒就沒那個念頭。我不知道陰間有沒有那種叫孟婆湯的東西,可我知道一個鬼魂再生為人之後,上輩子的記憶就會被統統抹去。所以,對你來說轉世並不是件值得慶祝的事,因為你將不得不失去前世的記憶。”

“在悲痛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我選擇悲痛的存在。”在我未死之時從一本書中讀到了這個句子,我的靈魂一直在默誦,此刻也在。而他,他的憤怒令我陷入了慌亂。他正在剝光一個靈魂。

“而你——盡管死了,盡管是個死鬼,盡管如你所說,無時不刻不被記憶撕咬、煎熬、折磨,盡管你說你感謝我的酒讓你好受了許多,可我明白,你就是那種人們說的,什麽斯德哥爾摩症患者,你的記憶就是綁匪,你被它綁架了,它讓你生不如死——不對,是死不如生,活著確實不比死更快活——可你已經片刻也離不開它了,癮君子愛上了毒品,受害者愛上了綁票的,傷口愛上了刀——荒謬吧,荒唐吧,可這就是你一次次放棄轉世投胎機會的原因。”

“你他媽讓我煩透了。”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他起身向河水走去。水淹沒雙腳之時,他回頭斜我一眼,旋即轉過頭,走向深處。

他的速度當然不會比一個鬼魂更快。我能救他,跟救那些本該死的人一樣輕鬆。可我似乎被那一眼魘住了,動彈不得。

一團黲黑的雲遮住了月光。我的靈魂騰空而起,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納入一條無形的軌道。這條軌道通往一個女人的子宮,我將變成一個無知無識的胎兒,等著重返人世,前世的記憶**然無存。

《聊齋誌異》·卷一·《王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