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鳥睡著

巢先醒來

傾聽未知孵化的

聲音

絞痛在孕育

而記憶

羽翼漸豐

喙嫩黃,啄殼

鈣質的

新鮮疼痛

平生第一口空氣芳洌,清冷

往事的嘴角

流著涎

白頭宮女似的

一呼

一吸

又醒了。天已微微放亮,一隻鳥試探性地啁啾。D圓木般滾向床邊,抓起手機看,四點二十。“人家都睡到自然醒,我他媽睡到大自然醒。”D爬起來,趿拉著拖鞋走向洗手間。

D像女人一樣坐在馬桶上小解,他點上煙,才把尿放出來。

D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睡到大自然醒”了,但原因永遠一樣——隻要他一翻身,觸到她曾經睡過的另一半床,就會立刻醒來,一秒鍾都不會拖延。衝了冷水澡,D套上T恤提上短褲,換了人字拖,決定下樓溜達溜達。此時室外有夏天最涼爽的空氣。

走出樓洞,D仰起脖子,深吸了幾口,轉了轉腦袋,頸椎喀拉喀拉響,讓他想起那次跟朋友去棚裏做後期,音效師用一把新鮮芹菜逼真地模擬出骨頭被擰斷的聲音。回到家時她正在做飯,他抓起案板上的芹菜梗,在她耳邊扭斷,跟她說今天自己長的見識。“真的啊,”她說,“太神奇了,怎麽想出來的。”她也學著他,抓起一綹, “你再不聽我話——”她抬起胳膊,翠綠掃過他鼻尖,涼颼颼的,“你的胳膊就跟這芹菜一個下場——”

河邊的空氣低了兩度,D**的胳膊感到一絲涼意。他想沿著岸跑跑,到橋下再踅回來。念頭剛起就打消了,最近他總是這樣,腦子裏的念頭屍橫遍野。上一個被他殺死的念頭生於昨晚,他本想今天起床就打開電腦訂票,隨便哪個城市待上一陣子——就在D從馬桶上起身的瞬間,他扼死了這想法。他勢必會遭遇陌生的馬桶,他的屁股和馬桶會相互想念。

河岸上所有的長椅都空著,D找到那把椅子(至少是他認為的那個),坐下,摸出煙點燃。目光穿過煙霧,望著汙濁的河麵緩緩流動。

有人走過來,D聽到腳步和拐杖擊打路麵的聲響。一定是個老人,多半還是中風後遺症,他們用的大都是有四個爪的拐杖,隻有這種拐杖才會發出“哢嗒嗒”的,類似跛了蹄子的騾馬的響動。她父親活著的時候拄的就是這玩意兒。他買的。

待近了些,D抬起眉毛掃了一眼,老人不算很老,也就六十出頭、七十不到的樣子,須發的主色調還是黑,夾雜著些花白。唇上有不整齊的胡子,看上去有些日子沒刮了,油膩膩得亮。

D垂下頭,撇出右腿,橫在他屁股沒法占據的另一半長椅上。扭了臉,望著遠處的橋,與橋上靜默的城樓。

“年輕人,腿活動活動,讓我坐會兒。”

有的是椅子,幹嘛非坐我這兒呢?有病。D在心裏說,怕什麽來什麽。他收起腿,脖子卻沒扭回來。那個城樓下,是一個狹長的街心花園,他們散過無數次步的地方。初春時,那方天空上飛翔著各種各樣的風箏。他們也有一個,濰坊帶回來的。可他很笨,從來沒放飛起來過。她比他強,她放的那次,風箏高過了城樓,她的笑聲和亮橙色的尾翼呼啦啦在風中飄。沿河岸走,再穿過地下通道上去,就是長闊的花園,D想幹脆去那邊走走。這個時間也許剛剛有人修整完草坪,她喜歡聞剛剛割過的草的清香。 “那是草的血腥味。” 他說。被她白了一眼。

D剛要起身,一隻手就壓在他膝上,“別走啊,陪我聊聊。”老人已坐下,拐戳在一旁,果然是四個爪的。老人的左手很有些勁兒,但D是能掙脫的。

有什麽可聊的,想清靜清靜都這麽難。D丟掉煙蒂,人字拖踩上去,躲開了老人的手,“聊什麽?”D克製著,同時思忖著怎麽敷衍幾句然後走開。

“聊聊我跟我夫人,”老人從短袖襯衣口袋裏摸出包軟中華,手聳了聳,兩支煙跳出來,參差著。這算是賄賂了吧。D嘴上說了“謝謝,”捏著中南海點五晃了晃,“我抽這個,抽不了烤煙。”

“有什麽區別嗎?”老人端詳著手中的煙盒,“不懂,我剛學會抽煙。”

“一把年紀了也不學點兒好。”D抽出根中南海,剛要點上,又熄了火,遞過去,摁燃火機。老人望著微微搖曳的火苗楞了一兩秒鍾,仿佛猛然從某個夢中驚醒,忙把煙送到嘴邊叼了,湊到火上。老人深吸一口,煙霧自他鼻孔射出,“你該剪鼻毛了。”D看到幾根花白的鼻毛被他噴出的煙吹得顫動,便覺得自己的鼻子一陣發癢。D的鑰匙鏈上就掛著一把小剪刀,精致小巧。他不準備把它掏出來,隻揉了揉鼻子。

“她走了以後我學會的抽煙。”老人拇指食指捏著煙,輕輕撚。

“沒癮的話最好別抽。”D說。老人嘬了口煙,咳嗽起來,D聽到了痰音。“非要想抽您以後可以抽我這種,混合型的,焦油含量低,不怎麽長痰。”D說。“嗯,我記住了,混合型的。”老人止住了咳,答道。

“她走了,走,你明白吧。”D點點頭。“就上個月,腦溢血,挺快,倒沒受什麽罪。”

“那還好。”D說。“那什麽,您節哀,不過我還——”

“我們的故事有些……有些傳奇呢。我十七歲那年認識的她,其實我早就知道她了,大院裏的痞子們總是念叨,說她長得多麽多麽好看,大院裏的姑娘裏數她拔份。痞子們說,要是這輩子能娶了她,死了都值。幸虧人不長後眼,要不然那幫痞子打死也不會來找我。他們找我也不懷好意。那年月的痞子說是痞子,跟現在可不一樣,打架還敢豁得出去,拍婆子——現在你們叫泡妞,我們那會兒叫拍婆子——真碰上漂亮姑娘就沒膽了,也就敢耍耍貧嘴,來真格的都慫著呢。加上她又老是冷著臉,凡人不理,痞子們誰也不敢亂來、說實話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別看滿嘴流氓話,其實沒幾個有追姑娘的經驗。聽說她家家教特別嚴,除了上學都不怎麽讓她出門。再說沒過多久學校就停了課,四中那校長後來給活活打死了(你可能聽說過),那陣子人心惶惶的,所以更不容易見著她。”

“痞子們找您幹嗎?” D問。

“真對不住,是囉嗦了,人一老就難免囉嗦,我長話短說——”

“不是不是,”D伸出手去,似乎要去拍老人的肩膀,又縮回手,這個舉動並不恰當。“我隻是好奇,沒事,別急,您慢慢講,我有的是時間。”我現在什麽都缺,就不缺時間。D鼻子驀地有些酸。

“他們誇她如何如何漂亮,問我敢不敢追她。我腦袋一熱就說,‘敢,有什麽不敢的。’我就真跑她家樓下等著了。其實不光是頭腦一熱,痞子們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何況那陣子他們正考察我呢。

斜對著她家單元口有棵國槐,我就躲樹後頭等著,我想怎麽著她也不能不出來吧。我運氣真好,天擦黑的時候,我把她等來了,拎著個瓶子,肯定是她媽讓她去打醬油醋什麽的。雖然天都快黑了,可是她的好看跟天黑不黑沒關係,就算是黑透了也遮不住她的美。那會兒我都想算了,她把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下子就戳漏了。人家貌美如花,爹媽又是知識分子,怎麽可能看上我呢?我連我媽的麵都沒見過,我爹是工人階級,倒是根紅苗正,可有什麽用,說是領導階級,說是瞧不上臭老九,可到底是心虛啊,要不他怎麽老囑咐我好好念書呢,考不及格了還揍我,好在他也死了,沒人管我了——後來,我就把腦袋在樹上撞了撞,管用,止住了胡思亂想,腦袋一疼,勇氣就回來了,就尾隨著她,快到大院門口的時候,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站住了,斜著身子瞧我。冷著臉。我不敢看她,再多看一眼我就得淹死在她眼睛裏。我抄著兜低著頭說,‘你沒發現自己長得特漂亮嗎?做我女朋友吧。’這兩句是痞子們吵吵嚷嚷了好半天才定下來的,我覺得實在不怎麽樣,可他們就讓我這麽說。錯過你我會死。這句是我自己加的,說出來我都給自己嚇著了,就跟沒經腦子似的,也不知道怎麽這句就突嚕出來了。

他們很可能就貓在哪個角落裏監視我。我聽見我說出來了,就跟聽另一個人而不是我說話似的。然後我就等著她給我一耳光。痞子們急了就總抽我大嘴巴,她抽我肯定比挨痞子的抽好受多了。”

“她抽你了?”

“沒。不僅沒抽我,還衝我笑了。差點兒沒一個跟頭栽倒。真的,她這一笑就跟誰突然給了我腦袋一拳似的,嗡的一下就暈了——她笑的時候,右邊的嘴角就月牙兒似的翹起來。她那笑就像是一把用來開啟某種氣息的鑰匙,前所未‘聞’的味道絲絲縷縷的,飄進鼻孔,我的頭更暈了,簡直要昏過去——後來我跟她說,‘你笑起來有點兒壞。’她聽了就又笑,那時候她已經不年輕了,可她一笑我還是頭暈,隻是沒那麽厲害了——暈是暈,可我聽清楚了她的話,對,她跟我說話了,她就那麽笑著說:

‘聽說——你有六根手指頭,哪隻手來著?能讓我看看嗎?’”

D給老人遞煙,幫他點上,那雙手皮膚鬆弛,晦暗,有老年斑,有花白的汗毛,卻沒有第六根指頭。

“原來有。”老人抬起胳膊,端詳著自己的左手,手背,手掌,D注意到那隻手的微微抖動。“我拿菜刀把它剁了。”

“為什麽?”

“我一點兒也沒遲疑,我的左手簡直就是自己從褲兜裏躥出來的,我就這樣,攤開手掌,使勁向外擰,好讓她看清楚那根多餘的、我一直藏著羞於見人的手指——她看了,睫毛垂下的時候我偷偷瞅了她一眼,強忍住才沒去抱她、親她那有點翹的小鼻頭,那可就是耍流氓了。她沒給我更多的時間偷看她,隻瞄了一眼,就抬起頭,臉上掛著那種讓我頭暈目眩的壞笑說:‘會變戲法嗎?你要是能把它變沒了,我就跟你處對象。’說完就走,去打她的醬油或者醋了。瓶子被她悠起來,在她腿邊一**一**的。

看不到她的背影了,我回了家,跑回去的。進屋我就去拿菜刀,蜷起其餘五指,單把那多餘的一根擺在菜墩上,瞄準了舉刀就剁,隻用了一刀。那個東西螞蚱似的蹦跑了,我趴地上,在桌子腿旁找到了它,奇怪的是它居然蜷著,剁之前我可是伸得筆直的。我找了塊布簡單包了下,就去了大院裏的醫務所,路上覺出疼來了,真他媽疼啊。我是有點兒楞,可我不傻,我知道我要不去找醫生處理下就會流血流死。一路上我就納悶兒,一開始怎麽就沒感覺疼呢……晚上可疼厲害了,鑽心。那一整宿我都沒合眼,腦子裏全是她……天還沒亮,我就去等她,褲兜裏裝著那個被我切下來的東西。從第一隻鳥兒開始嘰嘰喳喳,到買早點的、上班的出門,她也沒出現。第二天我又去等,中午,太陽曬得知了都懶得叫喚了,我靠在樹上打了個盹兒。有人踢我腳,痞子們光著膀子,手裏拿著自製的乒乓球拍。有人拿拍子拍我頭,我才醒過來。他們問,我就如實講給他們聽,還掏出那根手指讓他們看,那倆年紀小的痞子臉一下子就煞白了,直往後躲。為首的、長得最俊那痞子卻沒躲,直勾勾瞪了我很久,我以為他會像平常一樣,一個瀟灑的右勾拳打在我腮幫子上,可我也沒像往常一樣抱著頭,也瞪著他(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瞪,我覺著是)。可他始終沒動我,而是俯下身子,一手叉腰,另一隻手撐在樹上,像電影裏的將軍研究沙盤那樣盯著我,鼻尖都快碰著我腦門了,這時他總算出了聲,‘傻**——’,然後直起腰,提起汗衫往肩上一掄,揚長而去。‘傻**——’,另外幾個痞子也學他,‘**’字拉長的長度和調調都一模一樣,像鸚鵡一樣趾高氣揚,罵完就跟著他們的‘將軍’走了。他們再也不會‘發展’我了。我好像也不怎麽在乎了。

第三天我還去等,大清早太陽就毒辣得很,一個胖大媽領著倆警察,雄赳赳的向我走來,警察的白製服刺得我腦仁兒疼。他們把我帶到派出所,警察讓我蹲在牆根兒,問了半天,我照實說了,我說我不是流氓也不是特務,我是在等我的愛情。我還把兜裏的東西雙手托著交給他們,特別莊嚴。‘毛都沒呲出來呢,還他媽愛情。’年輕的警察撇著嘴說。嘴角上掛著的笑跟痞子頭一樣。那個年紀大的警察用倆指頭捏起那塊破布的角,‘蹭’的一下打窗戶扔了出去。外麵有條臭水溝,都是蓄電池廠排出的汙水,連個魚蝦蛤蟆都沒有,要是讓魚吃了也不算糟踐啊!‘媽了個逼的死警察。’我心疼,生氣,心裏罵街,不知怎麽就出了口。年輕的警察就躥過來,嘴裏不幹不淨的,抽了我有一百個嘴巴,踹了我有一千腳。扔我手指頭的警察沒動手,端著個大茶缸子在一邊吸溜吸溜的喝。不是嚷嚷著要砸爛公檢法嗎?怎麽還沒人砸。操。夜裏醒來,我躺在拘留室的水泥地上,覺得燥熱無比,想打個滾兒,找快清涼的地方,可我不敢動,我怕一翻身折斷了的肋骨紮進我肺裏去。可我受不了啦,感覺後背已經快被燒穿了,看不見的火苗像蛇一樣啃我的脊梁骨。紮進肺裏就紮吧,我必須起來,貼在牆上也行啊,好歹涼快涼快。我兩手撐在地板上,猛的一使勁兒——可把我嚇了一大跳,竟然騰空而起,頭幾乎撞在天花板上,更令我吃驚的是,我的身體沒掉下去,而是跟氣球似的懸浮半空。可把我嚇壞了,我兩手胡亂抓,抓到一根冰涼的鐵棍,一看,是鑄著鐵柵的小窗。說是窗,其實就是個通氣孔,鐵柵之間的縫隙,三歲小孩都鑽不過去。我抓牢鐵棍,聳肩探頭,想吸幾口還算涼爽的空氣,五髒六腑的燒灼多少能減輕點兒,可是我低估了自己的力量,頭撞在了鐵柵上——奇跡就是在那時候出現的,腦袋不僅不痛,反而穿過鐵柵,小半個肩膀已探出了窗子,我都來不及吃驚,就跟魚一樣遊出窗戶,我掠過散發著森森涼意的樹冠,貪婪地呼吸,這輩子頭一回嚐到到了自由的滋味。

既然我會飛了,你該猜得出我飛去什麽地方了吧。對,她家。那一刻我唯一想去的地兒。

我趴在窗台上,像小時候趴在課桌上那樣,傾聽她細不可聞的呼吸聲。那個普普通通的夏夜因此在我一生中變得格外美麗、格外不同尋常。等我察覺到心跳不再那麽劇烈的時候,我毫不費力地穿過紗窗,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流入她的房間。然後我就聞到了那種一直貯存在我腦子裏的味道,隻是這氣息不再僅僅是令我暈眩,而是霧一般輕柔地包圍了我,又像雪花一樣滲入我周身的毛孔,漸漸的,我的意識與形體已再難聚攏,我被她的氣息分解、消融了……

後來我醒了,或者該說,我又重新聚合成一個完整的人。睜開眼,發現我躺在自家**,兩腿間涼滑濕潤。這兩樣異常還不算令我詫異——床邊的椅子上,坐著個帶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隻一眼,就可以斷定,這是她爸,確鑿無疑,因為——他笑了,跟她的笑簡直一模一樣,一側嘴角上翹,同樣是右邊。可是奇怪啊,一樣的笑,一樣的彎曲弧度,她的笑看上去是那種少女的,可愛的壞,她父親的笑卻隱藏著我猜不出的內容。也許大人的笑都是這樣吧,有點兒慈祥,還有點兒別的我說不清楚的東西。‘醒了?’他曲肘抬臂,像是要拍我肩膀,可隻是在床沿拍了拍,之後他接連說了三個‘真好’。他的聲音舒緩柔和,‘真好’透過鏡片傳遞給我,在蒸籠般的屋子裏,那一刻我和他之間的空氣是濕潤清涼的。見我發呆,他就說,‘你該叫我叔叔,我是——’我想說我知道您是誰,您是廠醫院的吳大夫,您就是她爸爸。可我——‘叔叔好。’我咽下那些話和一口唾沫,潤潤喉,問好,竭力讓自己的聲音更禮貌。之所以這麽肯定不光是因為他和她相似的笑,還有我右手傷口的清涼,幹淨紗布奶白色的光,和漂浮在房間裏的淡淡的來蘇水味兒。他繼續微笑著,點點頭,扶我坐起,在床頭和我後背之間塞上我油汪汪的枕頭,然後彎腰從地上變出個雪梨罐頭,擰開讓我吃。我又饞又渴,一大口下去,甜香可口。見我用舌頭去夠梨,他就跑到陽台上的灶旁,在我剁手指的地方找到把勺子,衝洗幹淨,掏著梨喂我。我說我自己來,他用緩慢卻堅定的手勢製止了我,就這樣,他邊喂我,邊給我講了這幾天的事。

我被警察帶走的那天晚上,他女兒,也就是她,半夜裏發起了燒。她父母聽見動靜忙到屋裏看她,見女兒不停地在**翻身,手腳踢動,一些令她的父母狐疑、尷尬、不知所措的聲音從她喉嚨中發出。母親忙扯過毛巾被給女兒捂上,父親則轉過身,去給女兒拿體溫表,之後是喂藥、打針和冷敷。母親緊緊摟著渾身滾燙的女兒,那動作與力道不像是愛憐、倒像是出於羞惱的鎮壓(對,鎮壓,我找不到比這個更合適的詞了)。鎮壓稍稍生效後,她把耳朵貼在女兒嘴邊,竭力收攏、捕捉那些不停飛向空中的字節。最終,從那些像賽璐珞碎片般的絮語中,她媽媽辨析出了我的名字。問丈夫,醫生搖搖頭——那時他的確對我一無所知。清晨,第一隻鳥在巢中醒來,試探性地鳴啾之時,她的汗濕透了被褥,退了燒,不再翻滾,安然恬靜,恢複了淑女的睡姿。父親留在床邊守護女兒,母親快步走出家門。這位中年婦女的身體裏暗藏著電影裏要去抓潛伏特務的機警和堅韌去刺探有關我的一切情報。當大院裏的人們該吃早點的時候,她回來了,帶回了油餅熱豆漿和關於我她認為有必要知道的一切。

她醒了。靠在床頭,乳瓷般的皮膚下掠過紅暈,跟父親講述昨晚的夢。‘她什麽話都不肯跟她媽媽說,隻跟我說,哪怕是……’她告訴她父親,昨晚那個長著六指的男孩進了她的房間,男孩讓她看自己已經不再是六指的、光滑得看不到一丁點兒瘢痕的手,在夢中她驚呆了,因為害怕和不知所措嚶嚶地哭,男孩溫柔地擁抱了她,還在她耳邊輕輕說著能直接流淌進她心裏的話。不知何時,男孩吻了他,她像世上所有的處女那樣陷入**的迷亂,在夢中無力的抵抗。可是最終,她也回應了他的吻——她附在父親耳邊說,‘爸爸,我在他舌頭上嚐到了孤兒的味道,真的,雖然我形容不出來。’她抓住父親的胳膊並搖晃著,好讓他和自己一樣對此深信不疑。

她跟父親說話時,偵查歸來的母親不知何時站在床尾,臉上陰雲密布。她少有地對母親視而不見,沒有因為母親射向她的目光而刻意把某些詞匯隱藏,語氣坦然到前所未有。該講的都講完後,她當著父母的麵說要跟那個男孩結婚,‘我不著急,我想等我們倆再長大點兒。’這句帶著笑意的,結論性的話點燃了她母親的引信,爆炸了,歇斯底裏,不顧盛夏時節自家以及每家每戶都敞開著的窗戶。她笑嘻嘻地端詳著母親,我猜她那一刻她的一側嘴角一定又像月牙兒似的翹了起來。她父親沒像往常那樣去調停,而是迅速關上窗子,隨後以一位醫生的嚴謹查看門窗有無闖入的痕跡。沒有。連一粒可疑的碎屑都沒有。之後才回到母女之間,目光停留在妻子那張癔症患者般的臉上,壓低嗓音說,‘你是想讓整個大院都……聽見嗎?’醫生抬手在緊張的空氣中撣了撣,就好像帝王示意臣子告退,這個手勢瞬間壓製住了房間裏囚鳥般亂撲的歇斯底裏,安靜下來。‘告訴我他家門牌號,我去一趟。’醫生對妻子說。‘讓孩子再睡會兒,出去的時候給她關好門。’

就這樣,她父親來到我家。他還把我未知的、由他妻子打探出來的‘情報’告訴了我。他說警察發現我半死不活,怕攤上麻煩,就連夜把昏迷不醒的我抬回了家。”

“那麽,”D望著抹布般緩緩流動的河水,一隻印著浣熊的方便麵袋子在水麵上迷茫地打著旋兒。天光已亮,蒼穹之上晨星已隱沒,雲閑散地漂移,等著初升的太陽為它塗色。河邊,晨練的人漸多,汽車碾過灑了水的柏油路發出的聲響綿延不絕。

“她爸?他怎麽說?”

“就跟這世界上每個理智的父親一樣,出於對女兒的愛,勸我不要再去找她。他的語氣帶著他期望的,藥的效力,說的話像手術刀一樣直接、精確,‘世道是很亂,但不會亂太久,小女還要讀書,甚至出國留學也未嚐,所以——’所以讓我打消不切實際的念頭,醫生還有節製地動用了威脅,他說以他為軍代表的老娘成功做了白內障手術建立的關係,完全可以送我去當兵。“你這手也不是問題,體檢的事很簡單。”他還說我父母都不在了,論年紀毫無疑問算是我的長輩,長輩當然不會坑害後輩,所以他認為我去參軍是最理想的選擇。‘軍代表的權力你是知道的,你能不能當兵全在他一句話。或者說,我的一句話。’ ”

“你怎麽回答。”

“我那會兒畢竟是個半大孩子,說不出什麽,就點了點頭。不過我敢肯定,我點頭的意思不是他想要的意思……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學會了怎麽騙人。你想騙人的時候千萬不能說話,任何語言都有漏洞,隻要是字詞就有形跡,就有被識破的可能——他走了,盡管我看得出他並沒有全部相信我,可也信了大半。

他被騙的原因不是我多麽會騙人,而是因為他過於自信。

後來,天已經大亮——再給我支你那煙吧——不重要的略去不談,總之後來我的傷養好了,恢複了,又去她家樓下等,可再也沒有等到過她。那段日子我都快瘋了,瘋子就有瘋念頭,我去找那些痞子,可是他們似乎從人間消失了。反正我想我最好是再因為什麽進趟派出所,讓警察再把我臭揍一頓,我認定隻有那樣神跡才會再次降臨,才能再一次進入她的房間……為這別說挨打了,死都值。

“而我再也沒有‘等‘到她——我是說我不用再等她了,而是毫無障礙地走進她的家,把瑟瑟發抖的、已經餓得沒有絲毫力氣的她,從床底下扯出來摟進懷裏,她認出我了,抱住我,她的喘息像隻貓……我倆好了,偷偷摸摸過了兩年,夠了歲數,就登記結婚了。再後來,我們開始找她的父母,為此不惜花光倆人的工資,卻隻得到一條有等於無的消息——有個活著的老頭說,他在酒泉的勞改農場見過醫生,‘沒回來的,八成就死在了那裏。’老頭說。至於她母親,一直就音信杳無。她認了命,從此不再找,終於開始過屬於我們自己的日子。我倆無兒無女,相依為命了幾十年,最初她不愛笑了,我想看她笑,就老是講笑話給她聽,不跟你吹牛,我逗她笑的本事世間罕有。我不喜歡看她愁眉不展。上個月她死了。死前還摸著我的臉,囑咐我怎麽交水電費,囑咐我別忘記關煤氣,讓我有空了到墳前講笑話給她聽。”

老人講完了。他撐起拐,扶著椅背站起,“謝謝你聽我絮叨了一個早晨,年輕人,也謝謝你的煙,我記住了,混合型。該回去了。回去之前我跟你說句實話,我跟她到死也沒說的實話——那張大字報是我貼的,上麵的字是我用左手寫的,就是我原來長著六指的那隻手。”

“網上都說,不是老人變壞了,是壞人變老了。你看,我就是個變老的壞人。

“不過,她母親那張大字報不是我寫的,我想我到死也不會知道那個人是誰了。要說,那人還真是幫了我的忙——”

講故事的人陷入了沉默他拄著拐,望著橋上的人流。拐杖的四個爪使勁抓著地,像是某種正在伺機捕獵的小型野獸。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人性?”

D沒有回答,隻是微微搖搖頭。

“可我愛她是真的,我可沒想到那張大字報把她家搞成那樣,要是知道——我多半不會幹那種事。不過——

“我也不後悔。”

《聊齋誌異》·卷二·《阿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