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鬥盆的角落,等著它向我撲過來。它衝我呲牙,觸須戟立,雙翅緩緩上揚,仿佛鍘刀的開合。

它呼出的氣隔著老遠就噴到我臉上,陰冷。

該是西山來的,那裏陵多。昔日我去玩時,趟到過死人骨頭,嚇得跌在地上,丟了魂兒。放羊的老頭認得我,把我抱到羊背上送回家,口水濡濕了羊毛。娘拿了我的小衣小褲夤夜出門,爹在一旁提著燈籠。至十字街口,爹燒了紙錢,娘抖著我的衣褲,一路念叨著,把我小小的魂兒領回家。

它就要攻擊我了,它的主人已有些躁煩,捏起“撩子”準備撣它的須。

我卻知道它是不需撩撥的,“蟹殼青”最是忍得住。它遲遲不發動攻擊隻是在尋找我的弱點。它可比之前的那些蟲兒聰明,並未因我生的細小黑瘦就小覷我。

但是它終究是聰明不過人的,它觀察我的時候我又何嚐不在觀察它。左後足的腿須有兩根是斷的,那是它在不久前的一次鬥殺中受的輕傷。輕傷也是傷,腿須斷了、短了,多少會影響平衡,縱躍時便會稍稍歪斜,我隻需捕捉到這輕微的破綻就可以戰勝它了。事實上我就是這麽做的,當它終於撲來時,我略向右傾它便撲了個空,我調過身子看它,“蟹殼青”卻還以尾須對著我,後足蹬了幾蹬才轉過來。其實,方才那一瞬我已可輕鬆置它於死地。

它在顫抖。它不想讓我看到它在顫抖。可我傷了它,我嗅到了青草味的血。它發起攻擊的刹那,我的顎割傷了它的左側肚腹。我隻需再等一會兒。

該我了。我縱躍過去,咬住它左側脖頸,了結了這一切。

我在鬥盆的邊角休息,那兒有一小片陰影。我匍匐在灰暗中,看著一隻巨手闖入,捏起那隻死蟲的須子。我聽到鬥盆之外,一聲歡快的雞鳴。

那是一隻鬥雞,剛剛啄食了我的對手。斑斕羽毛上的反光令我暈眩困倦。這時鬥盆傾倒過來,我不得不離開那片陰影,站在尖利的喙下。我把肚子貼在曬了許久的土地上,暖得想睡一覺。那喙像把巨鐮,轟然而下,我警醒了,後足猛蹬,躍到一個蹲下身子的圍觀者的肩頭。此處夠高,借助地勢之利我再次躍起,落在鬥雞的後頸,隨即攀援而上。那裏細密的絨毛柔軟溫熱,我越發困倦,都想鑽進去睡上一會兒,一定暖過了娘拿新棉絮的被褥,可我還是打起精神,爬上去,咬住雞冠,再不鬆口。

陽光照射下雞冠子的紅,是半透明的,我想起娘坐在太陽底下納鞋底時她耳輪的樣子。我倚在娘身上,聽她斷斷續續地閑話。暴雨後塌了一塊的土牆有熱氣蒸出來,太陽一照,就像個豁嘴大金牙在噴雲吐霧。

“爹呢?”我問。“又去捉蟋蟀了,唉。”娘說著,抬手在鬢角上篦了篦。

天一黑,藏在我家鍋台縫隙裏的蟲兒就叫,很好聽。“促織鳴,懶婦驚。”爹拍著我背,跟我講,蟋蟀一叫,就快白露了,天就該冷了,堂客們就該給丈夫孩子們趕緊做冬衣了。“所以這秋蟲也喚作促織。”爹說。

該算是到頭了,我贏了鬥雞,不會再有別的對手了吧。他們都很高興,那些官兒們。

我住在澄漿泥燒製的紫砂罐裏,舒適暖和,還有新鮮的蟹黃吃。我聽說,官兒們因了我的戰績,層層地賞,倒也未曾忘記是爹獻的我,如今爹已中了秀才,免了賦稅,又得了縣令一筆賞錢,裏正扣了些,也夠用了,置了地,翻新了房,跟我家以往的日子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了。算他們有良心。

我真替爹高興,娘也不必數九寒天地去給人家漿洗衣服了。一入冬,她手上就裂開口子,粉嫩的肉往外翻著,我一瞅就渾身一激靈。

娘的哭聲淅淅瀝瀝地落在紫砂罐裏,打濕了我,我醒了,渾身透濕。想爬起來,胳膊腿兒都軟,一點兒勁都使不上。我躺在炕上喊娘,娘踉蹌著搶過來,摟住我,又哭。

“可算是醒了,我的兒。”我趴在娘肩膀上看,是我家。從窗欞的破洞能瞧見豁牙般的土牆。此時沒日頭,灰突突地癟著,像隔壁小癩子他奶奶沒有牙的嘴。

“爹呢?”我給娘抹淚,蹭在我頭發上。

娘抱我出屋。爹躺在堂屋的一塊破門板上。發髻散亂,扭結成綹,緊閉著眼睛,臉死人白。

“爹死了嗎?”我聞到一股血腥味,卻不是青草味。

“沒死。”娘答道,“跟死也差不多。”說罷就嚎啕起來。

想起來了。那日我沒忍住,偷看爹盛蟋蟀的陶罐,一掀蓋子,那隻“黑頭將軍”便蹦出來,我去捉,捉不到,就拚了命去捉,終於捂住了它,翻掌一看,後腿斷了一隻,肚子也被我擠破了,我掌心上一片粘稠的汁,青紫色的。

“你這禍根,死期到了,看你爹回來如何跟你算賬!”針線笸籮翻了,娘叱罵著,挑簾進了裏屋。

我也哭了。我走出家門,走啊走,就走到了村西頭那口井邊。

《聊齋誌異》·卷四·《促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