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跟肉骨頭相去甚遠,倒更像是一根打狗棒棒風破空。我的靈魂被打懵了,呆立原地。話說我活了三十幾載,從未被人說過貪婪,死了死了卻被說。想我生前,不過是個活得捉襟見肘的小人物,錢財、地位、聲名都與我無關,想貪婪也無從貪起。倒是有過女人,卻也沒貪戀過哪個女人的肉體。我更喜歡自己的右手,深覺右手才是世上最無欲無求的情人,假如未來有個強人終結了婚姻製度,一定是揮舞著右手把這件事搞定的。假如強人不是左撇子的話。嗯,我使用右手的次數比較頻密,可是右手不會斥責我貪婪,我的右手無怨無悔,忠貞不二。所以,你這麽說我你就不覺得殘忍嗎?你瞧我連命都不貪戀。再說了我貪婪你什麽,鬼能**嗎?
似乎是能的,她親我的時候我好像有點兒反應。
總之,我是個有尊嚴感的鬼。有尊嚴感就不該再去追人家。不追了就該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可是我剛想通,就被人捉住了。是兩個鬼警,我還以為是把我的舌頭篦成絲的那二位。也難怪認錯,鬼警們穿的製服一樣,行動一樣,就連長相也一模一樣。冥界一定有種製造鬼警的模具,我猜。很快就證實了我的猜測,在行進路上,兩個鬼警頗為健談,他們說,鬼警最初其實與普通的鬼一樣,相貌也是千差萬別,隻是穿上製服後,說來奇怪,頓時就全都一副模樣了。另外,在投胎指標下來之前,警服是脫不下來的,如同他們的第二層皮膚。我問當鬼警需要什麽條件,是不是生前要有警校的履曆,“不用,隻要把錢送到位,學曆不學曆的,倒不打緊。”甲鬼警說。問起待遇,乙鬼警道:“也就相當於小公務員,要是家裏人多燒點兒錢,我早警長了。”語氣中頗有些怨怒。“其實你也可以啊,”甲鬼警截住同事的話頭,說:“花不了多少錢的,何況穿上這身皮還有樁好處,投胎等的時間大幅度縮短不說,還能自主選擇國籍、膚色、家庭狀況什麽的——”
“可我有錢也沒用,家裏人都死絕了,我也沒後代。”我說。
“那……也沒關係。”甲鬼警說,“隻要你不再告了,一切都好說。說不定我還能幫你——”
“再敢告就他媽收拾你!”乙鬼警冷不丁吼了一聲,跟所有我生前見過的色厲內荏智商低下的家夥一個樣。“閉嘴!”甲鬼警嗬斥道。我歪了頭瞅他的臉,眉毛都擰一塊去了,看上去氣得不輕。紅臉白臉唱得還算不錯。
“你這捧哏的不合格啊!”我笑了。我深知這種笑的威力,活著的時候我就老衝人這麽笑,通常對方就會氣急敗壞,通常我還會為自己的笑付出挨揍的代價,但皮肉之苦並不能有損我勝利者的成色,揍我的人下手越狠,說明敗得越徹底。果不其然,甲鬼警演不下去了,提起棍子劈頭蓋臉地打,邊打邊罵,“讓你多嘴!讓你多嘴!讓你多嘴!”乙鬼警楞了楞,隨即也提棍加入。我就地打個滾兒,夾住襠、護住頭臉,百忙中不忘糾正他的錯誤——
“是你同事多嘴。”於是棍子落在我身上的點數少了一半,甲鬼警改為給我一棍,再抽乙鬼警一棍。“讓你多嘴!讓你多嘴!讓你多嘴!”後者反應遲鈍,我數了數,挨了第八棍之後,才豬一般嚎叫起來。
“成何體統!”一聲暴喝之後,我已身處某個巨大空間中。聲音是隱在幾個黑白色塊中的人發出來的。那些色塊由菱形、梯形及若幹等邊三角形組成。說話的人張著雙臂,懸浮在菱形中微微搖擺,仿佛羅盤的指針。真的,按說這時候是不該想到這些的,可我就想到了,“立體幾何輔助線,常用直線和平麵。射影概念很重要,對於解題是關鍵——”
“胡說什麽?!”威嚴的“指針”嗬斥道。那一對鬼警已蹤跡皆無,他們的恐懼還有少許懸浮在著空間裏。“口訣。”我說,“解立體幾何題的口訣。”
我猜這個官兒生前一定是個仇視數學的人,尤其幾何。你瞧他連審訊環節都省了,直接給我用刑。也可能是基於這一緣由,我受的刑毫無邏輯和規律可言。比如一般來說,上刑應該由輕到重,由簡至繁。遵循這一原則,逐步試探受刑者的疼痛閾值,輔以心理威懾的逐級加重,才會收到良好的刑訊效果並最終達到摧垮受刑者心理防線之目的。可他不,上來就車裂——五個鬼警分別扯住我四肢和頭——居然還有第六個,我俯身一看,是個侏儒警,其身量完全不足以勝任這工作,想必送了比同僚更多的錢。
“有本事別數一二三。”我的腦袋輕蔑地說。把那菱形中的官兒惹得越發惱怒,身子劇烈旋轉起來,仿佛指南針發了瘋。磁場紊亂的問題剛剛在我腦子裏浮現,我大好頭顱就被叉起,下了油鍋。油鍋是正方形的,內置九宮格,和陽世的重慶火鍋酷似——被油炸時,我腦中的疑問變成氣泡逸到油的表麵:為什麽一個如此仇視幾何的地方卻充斥著幾何體呢?又為什麽這裏沒有曲線沒有拋物線沒有橢圓正圓以及豐潤的球體?不,那個女人……
當聞到來自自己皮肉的香味時,我知道頭已炸妥,這時我看到鬼警們正在分頭給我的肢體用刑。負責軀幹的那個把我的肚皮剖開,這之後我首次在冥界看到了黑白之外的顏色——我的五髒六腑姹紫嫣紅,花團錦簇地湧出,荒謬啊,我被開腸破肚,竟然給這個單調的世界增添色澤與光彩。而我的心髒從肋下粉紅兔兒般跳脫而出時,蓬勃得已令我業已被炸的焦黃酥脆的臉上綻放出了自豪的微笑。
至於我的其餘部分——負責我胳膊的鬼警,正試圖把一根鋼筋似的東西自骨頭斷端穿過去,左臂已經穿好,看樣子他準備要把我的胳膊陰幹成臘肉;負責我下肢的兩鬼警,正跪在地上橫眉怒目地撓我的腳心,他們用的是烏鴉頸下的細毛;最有悖邏輯的是侏儒警。
假如你以為這些就足夠匪夷所思了你就錯了,這個世界的荒謬荒唐荒腔走板遠不止此。施刑完畢,鬼警們按照領導的吩咐,用一種無色有味的膠水把我的殘肢粘合在一處。雖然我的鼻子也被炸過,可那種死老鼠味還是激發了劇烈嘔吐。
這有生加有死以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卻終於發生在我身上的荒謬遭遇終於把我逗笑了,但我也就剛咧了咧嘴角,便昏死過去。再醒來時,發現自己已完好如初,隻是鼻子裏還殘餘著死老鼠膠水的味道。再看左右,兩鬼警架著我,站在一個六邊形黑色色塊之前。
“恭喜啦——”我左手邊的鬼警說,“你小子真有福,一不送禮二不排隊,跟我們上峰也非親非故,居然能撈到投胎的機會——”我剛要開口,兩鬼警發力一推,我就掉進了那個六邊形黑洞。墜落中,我知覺漸失。
當意識漸漸恢複,我模模糊糊看到一株棲滿烏鴉的樹,一個徒勞地、正在轟烏鴉的男人,隨後是一雙血乎乎的橡膠質地的手。其中一隻倒提著我,另一隻手狠狠地拍在我屁股上,一下兩下三下——
“哇——”我哭了出來,就此有了呼吸。
與我擦肩而過的鬼無不步履沉重,看上去心事重重。隻有我是例外,像多動症患兒那樣蹦蹦跳跳。我猜多半是剛剛從那小小肉身掙脫出來的緣故。佛典裏說,人的肉身死掉之後就要納入輪回(就跟孩子們玩電動小火車,脫了軌就拿起來把它重新放回軌道的道理差不多。所以死隻不過是一次出軌而已),而每一次輪回,不管你是托生為動物、植物、礦物,還是複投胎成人,靈魂始終是原裝的,不過是給它找個新房子或者說新容器罷了。從那小容器裏逃出,很是費了我一番功夫。別看那麽一個蠕蟲似的軟塌塌一團粉肉,吸附力之強超乎尋常,掙脫而出的難度,不亞於從泥沼中抽身。假如當時認了命,那小東西長大後生命力之旺盛絕非一般孩童可比。
“我說過我們會再見的。”我的思緒被打斷了,那個向冤鬼兜售冥界官員地址錄的人再次現身。
說完他就捂著肚子笑了,好像我們再次見麵是一件很好笑的事。他的笑似乎無休無止,背部聳動如波,伸頭縮頸,狀如老龜,兩隻過長的手臂還隨著笑的振幅呼扇,就是這個動作讓我識破了他——想起那些盤旋在我頭頂的烏鴉斥候的驟然消失,它們消失的霎那在我眼底留下了一副剪影。此時我閉上眼睛,剪影投射在腦幕上,烏鴉們以一種精確的拚圖方式迅速融合,輪廓漸成人形,人形飄落在地,就說了那句屁話,爾後就為那句屁話無休止地笑起來。為了切斷他的笑、愚蠢以及無恥,我果斷照他臉狠狠砸去一拳。
這一拳的力道配得上所攜的正義,打出去之後我心生崇高感。我可是為萬千冤鬼打的,這事委實令人氣憤,冥界之無恥雖可預期,但也太過超乎想象。以此獠為例,你又當斥候又搞副業,做走狗都這麽不專一,揍死你也不冤。可憐那些鬼域訪民,花冤枉錢買些假地址,被騙了還懵然不知。一念至此幹脆我又給了他一拳,這次是上勾拳,這騙子被我打得離了地,半空中他的身體迸裂成無數隻烏鴉,下落時複又聚攏。甫一落地,他馬上又開口說話了,沮喪,看來我拳頭的威力實在有限。
“我理解你的憤怒。”他說。臉上還掛著未及褪去的微笑。 “不過,恕我出語不恭,你的行為極其幼稚。”
“說說,怎麽幼稚了?”
“你們人間有句話,叫‘背地做鬼、當麵做人’,如果連這個都悟不到,這趟你就白來了。”
“哦,願聞其詳。”這家夥觸發了我的好奇心。倒真想聽聽他怎麽自圓其說。
“鏈條,”吐出這兩個字之後,他就躍到半空,幻化為一副玄鐵般的鏈,還淩空旋轉,仿佛一輛隱形的自行車,有雙看不見的腳持續蹬著。自鏈條的空心處傳來他的聲音,“你瞧,我也好,怨鬼也罷,還有你之前見過的鬼警冥官,甚至是你還沒見過的冥王,都不過是這鏈條上的一環,而所有的環的使命、或者說宿命,都僅僅是參與維持整條鏈的運轉,這是顛撲不破的,放之陰陽兩界而皆準。”
“那麽正義呢?”
“正義是某個環上的一個點,轉瞬即逝,比蜉蝣的壽命還短,因為鏈絕不會為了彰顯正義而靜止。世界會為你停止運轉嗎?不會,世界也不會為了正義和非正義停止運轉。所以,不存在永恒的正義,也不存在永恒的非正義。即使是你,也鑲嵌其中,隻不過你這一環有些不安分,想做個異端,想卡住鏈條,想以正義之名讓整個世界為你停下,你說你這不是幼稚是什麽?與整個世界為敵你想你還能討得了好去?”
“可是……上帝呢?他就不管管?”
“快別說了,要不然我又該忍不住笑了。這條鏈就是上帝在祂老人家那車**製造出來的你不知道嗎?你以為夏娃吃了禁果是因為受了蛇的蠱惑?你以為上帝不知道蛇會引誘夏娃?你以為蛇跟孫悟空一樣是石頭縫裏爆出來的?上帝恰恰就是這一切的導演,幹脆說吧,上帝就是給他的鏈不斷塗抹潤滑油並提供動力的人。你想想,誰最不願意看到鏈的停止和斷掉?上帝。否則誰還會膜拜祂。換言之,上帝的存在不是依賴公平正義和世道人心,而是依賴於包括人類在內的萬物為鏈條提供動力。所以——”
“那……”如果我還是個活人的話,此刻我該是冷汗淋漓了。但我還是顫抖了,我聽到我聲音中的波動。“可是……索多瑪和蛾摩拉又怎麽解釋?”
“嗬嗬。”他臉上殘餘的笑意冷了下來,“每個導演都經常喊‘Cut’,你以為是想終止電影的拍攝嗎?”
“敬畏呢?末日審判呢?六道輪回呢?”
“鏈。”他說。“還是鏈。”他幹脆轉過身,已經懶得說下去了。
虛汗已快把心髒灌滿了。“那我遇到的那個,把我舌頭治愈的女人呢?那對母子,難道也是鏈上的一環?”這是我最後一個疑問,但我的虛弱已不足以把它說出口,實際上我已經猜到假如我就此發問他將如何回答。
“能讓我再見見冥王嗎?”我氣若遊絲。遊絲就是最後一點兒不甘心。
“當然。”他說,“馬上你就能見到。”
這次不同。所有的幾何體都在移動、旋轉、變幻。黑白兩色的矩形菱形三角形規則或不規則的多邊形相互擠壓、融匯,斷裂、分合,瞬息萬變,宛如地獄的多維屏保。我強抑著惡心和眩暈,努力睜大眼睛從蕪雜的線條形狀和陰影中辨析著冥王的臉。一無所獲。
我終於忍不住開始嘔吐,嘔出幾乎所有的、從人世帶來的思緒。
“冥王呢?”當我止住嘔吐,調集所剩無幾的思維發問。那人已經不可見了,但是他的聲音還在:
“就在那兒。”
“可我隻看到那些讓我吐出來的幾何體……”
“你聽到冥王說話了嗎?”
“沒有。一個字也沒聽到。”除了他和我,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我能感覺到某種力量的傲慢與蠻橫充斥這一空間。
“你可以走了。”
走?我去哪兒?還有,即使他不說話,但是,怎麽覺得缺點兒什麽。哦,想起來了——
“酷刑呢?難道這個程序也沒有了嗎?”
“沒有。”
“為什麽沒有?”
“因為沒必要有。”
這是我作為鬼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須臾,我在黑魆魆的地下室醒來,迷迷糊糊地看到,一頭熊正蹲在地上,扒拉著被我丟在地上的衣褲。熊從我褲兜裏翻出一些鈔票,撚了撚,口中哼哼唧唧,隨即起身人立,晃著一對大乳走到我床頭,伸出肥胖的熊爪推我——
“別裝死啦,這點兒錢哪夠……”
我的房東。我說過,哪怕我真的死了,她也不會忘記收房租的。
《聊齋誌異·卷十·席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