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注定轟不走烏鴉。扁毛畜生占據了整個樹冠,黑沉沉的,如同不堪重負的雨雲。偶有一兩隻騰空而起,枝條便顫巍巍抖上一陣子。烏鴉並不理會樹的討好,彼此呱呱交著,間或翻起眼白瞥一眼妄圖驅趕它們的人。
男人毫無征兆地打了個冷戰,急於擺脫什麽似的轉過身,貓下腰,隔著門縫向產房窺視。
醫生倒提了我,在臀上狠擊兩掌,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就此有了呼吸。
處理完臍帶後,醫生把我遞給一旁的助產士,後者麻利地擦去我身上的胎脂,像包一個蛹那樣把我裹起來,抱起我,走向產**的女人。
“來,跟媽媽貼貼臉,是個男孩,恭喜你啊,喜得貴子。”
女人臉上全是汗水,像是從骨髓中瀝出來的,油膩渾濁。我想扭頭,以避免和她接觸,卻發現全無力氣。女人汗津津潮乎乎的皮膚已貼在我臉上了,還使勁親了我一口,她口腔深處泛出的熱乎乎的氣息像羊水一樣腥。我開始哭。我的哭部分是出於羞辱、憤怒與嫌惡,更要命的是我現在這副樣子,除了哭也幹不了別的。
“這孩子……怎麽哭這麽厲害?”女人蹙著眉頭問。“不哭就不正常了,”助產士安慰道,“好事兒啊,說明你家寶寶肺功能好呢!”
我被助產士抱到產房外展示給被烏鴉擊敗的男人。“讓爸爸瞅瞅,”她說,“瞧,您兒子嗓門真大,躺太平間裏的都能被這小東西吵醒。”男人似乎沒有注意到助產士話語的不得體,他有些手足無措,沒跟我貼臉,也沒親我,隻是把頭湊近了,端詳我。男人呼吸急促,從那濃有煙草味的氣息中,我辨析出不安與興奮交織。“不哭哦寶寶,爸爸在這兒呢——”
“該給他起個,起個什麽名字呢?”
助產士重新接過我時,我聽到男人的自言自語。不必了,我有我自己的名字。現在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哭。你們不是我的父母。你們也是受害者。對不住了,算你們倒黴。
第三天深夜,我成功地把自己哭死了。我在半空中俯視,那個插滿管子的小身體。女人隔著玻璃哭,嚎啕,死命揪自己的頭發。男人拚命按住女人的手。我猜他此時他一定想起了那些烏鴉。可憐的人。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可是沒法子,我必須死。你們的悲傷不是我造成的,至少不是我直接導致,等你們的下一個孩子吧。就此別過。
從那個幼蟲般的肉體掙脫出來後,我繼續上路。掠過樹冠時沒看到烏鴉,跟蹤者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我知道它們中的一些就隱在不遠處,另一些更迅捷的,已飛回冥界報信。我早就習慣了它們的跟蹤,這些來自鬼域的斥候已替代了我活著時的影子。
在一股氣流中我嗅到,慌亂頭一次在扁毛斥候的情緒中出現。它們和它們的上峰本以為,這次就一勞永逸了,以為我這個難纏的鬼自此就不再糾纏,卻怎麽也想不到我又回來了——用把肉身活活哭死的方式。來吧,咱們繼續。不過這回不同了,一堂價值連城的“課”上過,從此我會加十二萬分的小心,可以跟你們保證:我隻會比之前更令你們頭疼。但必須承認,你們很有進步,伎倆豐富了許多,欺騙性也更強了。真是越來越有意思,爺就陪你們玩下去,否則你們還不知道,世上還真有這麽一種你用盡一切手段也搞不定的人。
時至今日甚至都不再是為了父親,而是為我自己。這就是我的命。從父親托夢給我的那天,一條道就劃好了,現在我要沿著它跑下去。到哪算一站我才不管呢。
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打死我都不信,什麽托夢啊附體啊靈魂出竅啊,統統不信,不過是一代代心懷叵測的人編出來唬弄愚夫愚婦的。可那天淩晨驚醒後,我馬上就信了,一點也沒懷疑。兒子怎麽能懷疑親爹呢?死了的爹也是爹啊。夢裏,父親渾身是——我不大敢肯定是血,因為那**是藍色的,泛著光,像是用熒光筆畫出來的粗線條。隻是線條是動態的,自父親的七竅向外流瀉。問父親是不是血,老人像他生前那樣氣哼哼地打斷我,“我時間不多,”他說,“長話短說,趕緊抽空給我燒點紙錢,多燒點,揀著麵值大的買——”我問怎麽了,他說,“姓羊的前些天到這邊了,這回你爸做鬼也不安生了……”
父親說完就不見了,隻餘一個扭曲的輪廓。我睜開眼,藍血的熒光在我腦子裏明暗交替,如同壞掉一半霓虹管。我撩開被子,坐在床頭發了會兒呆——狗日的姓羊的,仗著家裏有勢力,欺負了父親半輩子,比我爸活得長已經夠沒天理了,死了死了還他媽騎在他老人家脖子上拉屎……在我的夢裏雖說父親隻留下隻言片語,可我也能想象得到他的冤魂正在遭受的那些折磨和屈辱,因為這些還在人世延續,並由我承擔。
買紙錢?爸你還是那麽天真,哪怕是我買來億兆麵額的燒給你也白搭,咱爺倆能拿得出的,羊家人能翻著倍拿出來。爸你別急,先忍忍。我自有辦法。
我的辦法就是緊閉門窗,拉上窗簾,躺在**。屋子頓時沉靜下來,殘留在室內的光水波般搖曳,使得這逼仄的空間像極了深海沉船的船艙。我躺了片刻,又跳起來,把衣服脫了個精光。既然是死,幹嘛不讓自己死得舒服一點。我光著腚東翻西找——盡管我對自己的毅力非常自信,可我還是摸出了那瓶利眠寧,但隻吃了剛好能致死的劑量,夠我不在中途醒來就行了。量太大了不行,我懷疑這藥會讓我的靈魂神誌不清。
很快我就睡著了。在黑而沉的睡中我感知著時間流逝。我最後的意識是突然想起還欠著房東倆月的房租,想爬起來,卻已支配不了身體,想起褲兜裏還有點兒錢,夠不夠就是它了,以我對那個老女人的了解,就算我已經是一具屍體她也敢把我翻個底朝天。於是我鬆弛下來,墜入徹底的黑暗。再恢複意識時,恰巧目睹靈魂正在脫離肉身,很好玩,你可以想象下氣泡從水麵掙脫的情形——
我魂魄的右腳最後從軀體抽離時,發出了“噗”的一聲輕響。頓時輕快許多,我看到自己已懸浮於空了。
建築鱗次櫛比,街道縱橫交錯,行人川流不息。另一個世界的樣子與人間無異,皆由點線麵與立方體、懷疑與猜忌,沉默與絮語,喧囂與靜謐,以及顏色構成,但僅有黑白兩色。沿途有些肢體破損的人與我擦肩而過,某個或某幾個部位淌著血,可證明父親出現在我夢中的藍色熒光血,是死亡投射到人世時造成的色差。我看到的血是白色的,像精液般粘稠蒼白、不反光,凝滯而無望。
我漫無目的地行走,猶如穿梭於陰鬱的版畫。我不知道該去哪兒,但我知道不能盲目地走下去,每耽擱一分鍾,父親就要多受一分鍾的罪。我隨手扯住一個路人,“請問——”那人猛然扭過頭,我心裏一驚——此人麵白如紙,黑洞洞的眼神像窨井般陰冷。他被我薅住,神色倒無甚變化,才明白,想必我在他眼中也是這幅樣子,隻是我初到冥界少見多怪罷了。
“問什麽?”那人扒開我的手,翻著空洞的眼打量我。該問什麽呢?不知這邊該怎麽說,隻好延用我熟識的、活人世界的語言,“我要上訪,你知道該去哪兒嗎?”那人幹笑兩聲,“猜你就是。”說完從懷裏摸出一遝紙,從中抽出一張遞給我,“喏,冥界各級政府的地址都有,齊全著呢,看你是新來的,免費送了。”我忙道謝,“太感謝了,大哥,敢問您怎麽稱呼,容圖後報。”那人把紙揣回懷裏,擺擺手,“甭問了,早晚咱還得見麵,你以為你去了就準能告贏?”說罷揚長而去。
鬧半天陰間也有幹這個的。往日我騎車路過我家西邊的橋洞,就見有人兜售這種油印的紙,上麵都是各部委地址、主要領導的聯係方式之類。不過是利用訪民的焦急騙錢罷了。看來陰陽兩界也是小異而大同。心就涼了半截。不過已然沒有回頭路,隻好去碰碰運氣。拐了幾道彎,就見一群人圍在一座由黑白色塊組成的建築之前,幾個提著棍子的鬼警,正吆五喝六地訓斥轟趕,見趕不走鬼警就揮棍亂打,棍子淩厲得很,冤鬼們碰上就碎裂,四下飛濺,半空中扭曲著飄落,猶如無數片會哀嚎的灰燼。一群烏鴉撲簌簌飛至,撕扯啄食。
我從中辨別出了他的聲音。
父親輕飄飄懸浮在我頭頂,我高高躍起,趕走一隻烏鴉,把紙片狀的父親收攏到懷裏。 “爸,你醒醒——醒醒啊——”
“你……你怎麽……也來了……”好一陣子,父親才醒轉。他斷斷續續告訴我,姓羊的到這兒之後就四下行賄,已然是冥界各級官員的座上賓。這之前父親把我清明節燒給他的冥幣悉數交了,被安置在“待轉辦公室”,等著轉世投胎的指標,過了段還算安逸的日子。卻突然有一日被鬼警抓走,投入鬼監,每日遍嚐酷刑。趁著鬼卒疏忽,才托了個短夢給我。之所以成了現在的模樣,據他說是受了“碡刑”,每日被一個類似黑色大理石質地的巨型碌碡壓來壓去,“唉,倒是真應了命薄如紙這句話。”父親說。
“這兒的官員就不管嗎?”憤怒已充塞於胸,此時感覺那些情緒正向上方爬行,不斷灌注入腦,否則我也不會問出這種傻話。
等我清醒了點兒,竟有些替他高興,父親畢竟自由了,他並沒有深陷牢獄之中,可以自由活動,還能聚眾靜坐一下。可隨即父親就跟我說,這裏就是監獄,冥界的監獄並沒有具體的牆、鐵柵和鎖,隻要被帶離“待轉辦”,就再無出路可言,隨處都是監牢,也就是說,酷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施行。“嚴格地講,這麽說也不對,”父親翻著絕望的眼白補充道:“實際上,這裏根本就不存在時間和地點。”我懂了,並迅速從這一絕望中找到了有利於我們父子的指望。我把父親安置在一片陰影之中,起身,開始破口大罵,把在人間學到的髒話盡數噴射到空中,效果不錯,鬼警們提著棍子向我撲來——
轉瞬間,我已置身於一個大廳。所謂的廳,隻是若幹黑白色塊的堆砌,由虛無構成,我猜它們之所以呈現出牆壁和屋頂的樣子,隻是為了彰顯可以震懾鬼魂的官威。
鬼警們把我扔到地上,我抬起頭,看到正前方的矩形黑色色塊之後,坐著一個看不清五官的人。 臉被一個狹長的等腰三角形遮蓋了大部分,當他開口說話時,門齒才森然暴露。
“席方平,你陽壽未盡,到這邊來幹嘛?”他問。
“連我名字你都知道,怎麽可能不知道我來這兒的目的。”我說,“既然你是冥界一市之長,就該解決我爸的問題,要不你這官就別幹了,讓給我當兩天。”
“反了反了,你在陽間也跟領導這麽講話嗎!?”
“不知道,”我飛快過了下腦子,“在陽間我還真沒見過你這級別的官。你別打岔,我爸被姓羊的害了半輩子,死都死了還被欺負,這事怎麽算?”
“你爸就沒錯嗎?他那是咎由自取。”
“‘就’——你先給我解釋解釋這個‘就’字。在你這句話裏,‘就’是表順承的連詞,和‘難道’是近義詞,所以必須得有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就是你清楚並且承認姓羊的幹過些什麽,說明——”
“你當校對出身的吧——居然敢跟本官咬文嚼字鼓唇弄舌,來人,用刑!”兩鬼警應聲現身,左邊那個出手如電,“啪”——一掌拍在我嘴上,我立刻就說不出話了,唇齒皆麻,下頜“哢嗒”一聲掉了下來,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
“上舌刑,看他還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舌刑是這樣的(用刑之前我還以為是拔舌地獄那種),一鬼警扯出我舌頭,另一個手持鋸齒狀的利刃,在我舌頭上梳頭般篦了一下,隻一下,我舌頭就成豆腐絲了。劇痛鑽心,思維卻加倍活躍,心想這刑可真不錯,假如用在喜歡吮癰舔痔之人身上簡直絕了,舌頭成了一副門簾子,舔起來就不那麽容易了。
“扔出去!”話音未落,我就躺父親身邊了。他顫巍巍伸出食指,挑了我的門簾子舌頭,小心翼翼地撥進我嘴裏,唯恐落下一根,又輕托下巴,我這才算合攏嘴。我含混地叫了聲“爸”,他擺擺手,“別說話,這刑爸也受過,算是輕的,過不了多久就長上了。”父親摟著我肩膀,搖著頭,一臉惻然,“算了,兒子,咱不告了,官鬼一家,鬥不過的。”
“鬥不過也得鬥。”我閉著嘴說的,怕舌頭絲掉出來,我自己聽著像是小狗的嘟囔,也不知父親聽清楚沒有。
烏鴉又跟蹤我了,不用看也能感覺到它們在我頭頂盤旋。這些畜生陰冷的目光投射在我後背,涼意侵入,倒讓我頭腦越來越清晰。此行已經越來越有意思了,包括已受的、和將要受的。也就是在這時,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不再單純是為父伸冤,它已具有遊戲的屬性。或者說,這是一次帶有濃重的、挑戰宿命味道的旅行。就像在世上某處曾真實發生的——有人試圖爬上一個負角度的峭壁,有人用雞的胚胎試圖複活恐龍,還有人嚐試把燈泡塞進嘴裏——假如對諸如此類行徑一概扣上愚蠢的標簽,世界就會陷入無趣的淵藪。持這種態度的人多如牛毛,其存在就是為了彰顯他人“蠢行”的可貴,“智叟們”認定對“蠢貨”的鄙夷是對這個世界不斷被挑戰的既定規則之匡正,因此“智叟們”到死也不會得到 “蠢”的樂趣……正胡思亂想間,一個小鬼掙脫了母親的手蹦到我身邊,揚起下巴研究我,顯然是對我高高鼓起的腮幫子產生了興趣。這小東西哪知道,我這樣可不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好玩,我他媽疼啊,腮幫子鼓起,人為擴大了口腔空間,盡可能避免舌頭絲觸碰到口腔壁,可稍減痛楚。可我沒法解釋給男孩聽,隻好猛然張開嘴,讓那些血糊糊的肉絲唰啦啦垂下——
這麽幹的結果是把男孩嚇得跳到半空中,就算是幼鬼也不該這麽膽小吧。他媽媽倒是異乎尋常的鎮定,此時我才發現她手腕上有一根細不可察的線——女人兩手倒著,像收風箏一樣,把男孩收進懷裏,溫柔安撫一番,輕輕把男孩放下,牽了小手繼續前行。那孩子不時回頭望我一眼,臉上驚魂未定。我本想再朝他補個鬼臉的,劇烈的疼痛令我打消了這念頭,我得把那些垂下的舌頭絲攏齊了收回嘴裏。
我快走幾步,跟上那對母子。那女人吸引了我。真的。
自從踏足冥界,目光所及皆是幹硬生冷的直線、銳角和立方體,哪怕是女人,我所見過的,也都是方臀尖乳,全無女性的柔美可言。這女人不同,她是由曲線構成的,即使是她清瘦的背影,也能使我想到諸如溫暖、滑潤、柔軟這些美妙的,有真切觸感的詞語。此前她從空中把男孩收回自己懷裏,纖美的手指在空中拂動之時,我似乎還聽到了輕微卻悠長的琴聲。
“你想跟我說話,我知道。”女人說。男孩見我跟了來,跐溜一下,從母親的左側滑到右側,箍住母親的胳膊,臉貼在她曲線優美的髖上,露出一小半臉窺視我。“可你受了刑,說不出話。”女人並沒有歪頭看我,目光仍然直視前方。我搶步站在她身前,與她對視,竟然發現了她眼中的濕潤。自從來到冥界我已發現,此處是幹燥的,比這個星球上最幹燥的沙漠還要幹燥。冤魂們的哀嚎也純屬幹嚎,哭的行為可以發生,但是並無一滴眼淚流出,在所有生物成為死物、由陽世墮入陰間之時,體液亦隨生命一起幹涸。她卻不同,一個奇女子,身上有種不被神鬼所左右的力量。“我可以幫你,”女人望著我,那眼神——我似乎從她那眼神裏發現了更豐富的內容,難以備述其妙—— “你不該嚇我的孩子,雖然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他在人世活的那些少得可憐的日子,已經受夠了驚嚇,我隻希望他……”女人垂下頭,手放在男孩的頭頂,輕輕摩挲。小鬼揚起下巴,清澈的目光望向母親。“現在,你親親他吧,就算是說對不起了好嗎?”女人的語調輕柔舒緩,毫無命令的聲音,卻是一道我最情願去遵從的命令——
她轉過頭,對男孩說,“叔叔不是壞人,頂多是有點兒調皮。”
我馴順地蹲下。雖說鼓著腮幫子親有些難度,但我還是毫不遲疑地親了男孩,我還把腮幫子鼓得越發圓鼓鼓,使自己看起來像隻能把食物藏在頰囊、毫無侵略性的倉鼠。男孩笑了,狗竇微開,這天真一笑,板結的冥界也抵禦不住,鉛灰色的虛空微微波動,竟似有些軟化的跡象。
“你怎麽弄的呀?”男孩張開嘴,衝我吐舌頭。他對我的“神乎其技”非常好奇,此時忍不住模仿,已隱隱有拜師之意,學會了好去嚇別的初來乍到的小鬼。因為捱著痛,苦於無法解釋,正為難之際,那母親隨手從自己的圍巾上扯下一塊,細白的手指抖動幾下,一隻雖然顏色單調但形態漂亮的鷂式飛機就托在她掌心,“讓它飛起來,”女人柔聲道,“別跑遠,等飛機落下來,再來找媽媽。”
男孩奮力一擲,飛機升空,鳥一般滑翔,盤旋。男孩仰著小腦袋,追蹤著紙飛機的軌跡小步跑。
女人輕輕扳過我的頭,吻我。我在慌亂之中泄了氣,兩腮扁下來,她的舌已遊入我口中。
當飛機在低空搖晃,即將降落在男孩的掌心時,她結束了吻。我還沒夠呢,可我已經察覺出了異樣,我知道發生了些什麽。男孩捏著飛機向我們跑來,我蹲下,青蛙般跳過去,猛地衝男孩張開嘴——
男孩再次被我嚇到了。從他的表情變化我看到了自己的舌頭已完好如初。男孩撇下飛機,跳起來,像樹袋熊那樣抱住我,然後騰出一隻手,去抓我正在回縮的舌頭。我隻好予以配合。其實——
原本是想縮回去的,我想更久地保留她唇舌的味道。
女人把男孩從我身上“摘”下來,男孩老大不樂意。我收了舌頭,剛想說點什麽,女人就開口了:
“跟叔叔說永別吧。”
“永別?”
“對。”女人濕潤的眼睛又一次望向前方。“這裏沒有‘再見’。”她說。
就這麽走了,領著她的孩子。鬼魂也會惆悵,因為我就惆悵了。可我決定不再跟著她們了,我清楚我是幹嘛來的。不過滿腹疑問不是一下子就能壓製住的,它們在我腦子像跳跳糖似的——
她是誰?哪兒來的?這是要去哪兒?她是神是鬼?她怎麽能迅速治愈我的舌頭?她為什麽幫我?要是親別的男鬼或被別的女鬼親也有這療效嗎?
沒有答案。我是個想得開的人,我想得開的方式就是不再想了。反正我已經得出一個樂觀的結論:嗯,此處還是上帝的地盤。
可我還是沒辦法一下子就把她從腦子裏趕走。就在她說“這裏沒有再見”之後,我還是像狗一樣跟著她。這可真是貨真價實的“鬼使神差”,我知道這樣不好,可那一刻,假如我跟著的人不扔下一根多汁的肉骨頭我是萬萬不肯停下來的。於是,她真的扔了點兒東西給我——
“你活著的時候也這麽貪婪嗎?”她驀地停住腳步,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