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墨十娘也沒有等到兩個人從廢墟中出來。
大火燒了一整夜,耗時三年搭建的雄偉建築,燒毀隻用一天。
天蒙蒙亮時,天空電閃雷鳴,下起了滂沱暴雨,終於把這業火澆滅。
其中一道雷擊甚至直接砸在僅剩的支柱上,亮光和響聲幾乎要將人閃瞎、震聾,這樣的雨勢在孟冬並不常見,也許是上天有感,落雷醒世。
可陳忠恕在王位上為非作歹、倒行逆施那麽多年,也不見天上落下什麽懲罰,現在有人先行,舉旗反戈,才落下這樣的雷,也不知道劈的是誰,真像個笑話。
新雲苑剩下的禁衛畢竟是少數,很快,降的降,散的散,還有事前約好反叛的,陳初平的人暫時控製了萬壽堂及其周邊。
墨十娘簡單處理了傷口以後繼續指揮著士兵清理現場。
在發現陳忠恕屍身的時候,現場所有人都停下動作,屏住呼吸。
因為卡在角落,所以勉強給他留了個有些熟但尚能辨認樣貌的屍體。待確認身份後,歡呼海嘯一樣擴散開去。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狂嘯,有人號啕。
這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日子,似乎就要過去了。
他們將陳忠恕還穿著冕服的屍首抬出來,雖然他已經死了,但這些年的威懾似乎還烏雲一樣盤踞在人們的頭頂。
墨十娘檢查了一下屍體上的幾處傷口,利落砍下陳忠恕的頭,傳令快馬送去雲雁示眾,結束那邊的戰事。
看著高興的人群,她卻有些悵然若失。
陳忠恕死了,那陳初平呢?
好消息是並沒有發現他的屍體。
壞消息是也沒有發現他的人。
他們繼續清理著廢墟,墨十娘懸著的一顆心幾乎要到喉嚨裏。陳忠恕屍體都被烤熟了,如果陳初平還待在那,哪怕當時沒死,也不可能活下來。
但幾處出口都被堵住,也沒看到他出來,他到底會在哪呢?
昨日闖進去的那個人,現在又在哪裏。
“十娘,這地方有些古怪。”清理廢墟的人忽然叫道。
“寶才,過來看看。”她一邊走,一邊呼喚。
整個萬壽堂的建立,都一直有虎賁的參與,這些出口結構自然也是他們比較清楚。
“那是處地道,出口早被堵住了。”被叫到的人正在搬開一塊倒塌的牆麵,掃了一眼,想也不想說道,忽然也意識到什麽,將手頭的東西一扔跑了過去。
人高的瓶子被打碎一半,但一看就能看出是人力所為。
背後的開口虛掩著,似乎在等待他們的來臨。
他們當真在地道中找到了陳初平。
卻也隻有他一個人。
陳忠恕追擊他時用的那根燈台就在一旁,地上的血液痕跡範圍看著幾乎已經超過一個人能活著流出的量。
萬幸的是陳初平卻還活著,傷口似乎被處理過,雖然依舊觸目驚心,但無礙生命。
他蜷縮著,就像孩子在母親子宮中的模樣,睡得很沉,臉頰蒼白姣好,隻有一點塵土。
饒是墨十娘這輩子是個鐵腕果斷,不為情動的人,也難得落下淚來。
“殿下。”她伸手,有些僭越地摸了摸陳初平的額角,為他擦下一些灰燼:“我們成功了。”
雲雁那邊戰事也結束以後,陳初平的情況已經穩定,活著的虎賁隻剩幾十人,擁著他回到皇宮。
其間也不是沒出現想要劫走勝利果實的人,但都在陳初平一早的意料之中,並未讓他們得逞。
再來雲雁這邊,甚至朝中也已經有他安排的人接管,雖無儀式,但他已經是眾人皆服的下一任辰王。
阿九帶著他的部族南下,一部分壯丁直接填補進虎賁,不至讓他的親兵太空虛。
雖然傷的很重,禦醫都說能活著已經是奇跡,可他的身體確實一天天好轉起來。
淑妃——或者說太後,帶著他的兄弟回到雲雁,之前他救下藏起來的賢臣忠良亦陸續進京,眼看著勃勃生機的新朝就在眼前。
可陳初平卻沒多少成功的喜悅。
他總是看著自己的右手發呆。
哪裏確實有些傷,但很詭異的是一圈牙印,而且並不深。
完全讓人想象不到那樣激烈的搏殺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痕跡。
“殿……陛下,喝藥了。”墨十娘打斷了他的出神。
陳初平已經可以坐起來了,他床邊擺著些讓阿九從潛邸搬來的東西,經常把人都遣走,不知在做什麽。
一旁的小太監接過藥,先飲了一口,才換了個湯匙喂給他。
陳初平莫名其妙掃了枕邊的鏡子一眼,整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墨十娘準備把藥碗拿走時,忽然被他叫住:“十娘,你……你相信世界上有神仙麽?”
換做以前,墨十娘定然會一口否認,若真有什麽神仙,為什麽不拯救蒼生疾苦,為什麽放任陳忠恕作威作福。
然而那夜發生的一切卻讓她對自己一直以來相信的事出現了動搖。
“也許,有的吧。”
幾個出口都是之後清理出來的,當天根本不可能有人從常規出口離開。
然而翻遍整個萬壽堂的廢墟,都沒有多出一具屍體。
陳初平的記憶中,他與陳忠恕決死之後,身負重傷,再沒有力量去別的地方。
誰將他帶進地道?
又是誰為他處理了傷口?
可惜她根本不知道那人姓名來曆,甚至連臉都沒看清。其他在場的人也因為混亂的情景,記不清當時的情況。
那人就那麽忽然出現,忽然消失,力挽狂瀾,就像是某種幻影。
墨十娘看著陳初平,眼神柔和:“陛下必然得神仙保佑,這次才能轉危為安。”
陳初平以為她是敷衍自己,隻是垂眼點點頭:“你下去吧。”
從阿九將三世鏡拿來到現在,已經過去月餘,可他再也沒有見到李歡遲。
不能和愛人分享成功的喜悅,令他無比失落。
他不知道到底是三世鏡出了問題,還是那邊出現了變故。
阿九將鏡子拿來時,上麵沒有了離開前貼上的符咒,他又回去找過,確定並沒有符咒。
有人動過三世鏡。
這個結論讓他無比憤怒又無可奈何。
還有另一件事也讓他在意。
他和陳忠恕互相了結了對方的性命後,他還沒有立即死去。
不知是死前的幻覺還是什麽,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李歡遲,她在一片火光中朝他爬來。
他還以為她是來帶他走的。
可如果真的是她,為什麽不告而來又不辭而別?
所有人都說當時地道裏隻發現了他一個人。
他都要確定那是幻覺時,又看到了手腕上的傷疤。
那不是陳忠恕咬的,也肯定不是他自己咬的,別人……應該也沒這興趣。
那個人每次被他挑逗的言論氣到以後,都會磨著牙喊他的名字,好像恨不得啃兩口他的肉。
真的,不是嗎?
“陛下,太後駕到。”有宮人在門口說道。
“宣。”他拂下袖子,這傷疤隻剩淡淡的痕跡,沒多久就會完全消失吧。
這一切到底是幻覺,還是……
“哥哥!”一個輕快的男孩的聲音遠遠就傳了過來。
陳初平之後秘密回了一趟潛邸,親自收拾他那間密室,他對這裏麵的東西如數家珍,什麽東西被人動過也看得出。
阿九保證他除了拿鏡子找符,別的什麽也沒翻,但陳初平很確定有人來過這裏。
整理了半天,隻少了一幅畫。
一副美人觀書圖。
怎麽這人別的不偷,單偷這一張。
那張是他的得意之作,蓋了私印小心收藏。但別的他也畫得很好,怎麽別的都沒看上?
“品味還挺好。”他有種無力的怒氣,但又找不到人發,心中決定私下讓人打探字畫市場流通的貨品,看那賊人會不會出手。
一則心疼自己的畫,二則翻看了他的私房畫冊,弄壞三世鏡,他也得讓這些人知道,自己不是過去那個柔弱可欺的七皇子。
新朝垂拱而治,休養生息。
陳初平想好了,他也不能一味等,山不來就我,我還不能去就山麽。
他一邊積蓄力量,一邊往周邊國家安插自己的人手,到時候不管李歡遲什麽身份願不願意,什麽二十六的約定,他找到了,就是他的。
當了辰王他才發現這也不是終結,周邊那群國家沒事就搗亂,都吞了算了,什麽禮製規矩,他本來就是個反賊。
或者自己名頭不夠響亮呢?
她說自己是不一樣的,既然如此,那他就做最特殊的那一個。
上天之皇,萬民之帝,他要讓自己的名號傳遍整個大陸。
過去如同泥澇被甩在身後,辰國,和它破繭而出的君主正奔赴著自己光輝燦爛的未來。
他不會看到,從前的晦朔中,那隻不合時宜為他亮起的螢火蟲,在黎明前,永歸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