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彭萊做夢了。

夢裏她在一個漆黑的地方,遠處有細微的噪音海浪一般向她襲來,漸漸淹沒了四周,她突然聽清了是在叫她的名字:

“彭萊!彭萊!狂花!狂花!”

她抬腿朝著唯一的亮光走去,聲音越來越大,無數條喉嚨在吼叫著:

“狂花!彭萊!狂花!彭萊!”

身邊的人遞過來一把吉他,彭萊接過挎在身上,驕傲肆意地邁出黑暗,把自己展現在雪亮的舞台中央。

她看清了台下的人,熱情地伸著手臂向她呐喊,汗水混雜著荷爾蒙,空氣在蒸騰,大地在顫抖,把寬闊的場館變成了一場青春的搖滾盛宴。

他們都愛我,彭萊篤定地想著。

“你們準備好了嗎!?彭萊對著麥克風吼道,迎接她的是陡然爆裂而起的鼓聲,和無數觀眾扯破嗓子的呐喊,攝像機的鏡頭掃過全場,不錯過每一個精彩的場麵。

彭萊微笑著,慷慨地舉起她心愛的吉他來了一串華麗的solo,不單是台下的觀眾,情緒火山也在她心裏爆發出來,像一頭即將出籠的猛獸。

這是夢,夢裏她無所畏懼,為所欲為。

彭萊搶步上前,從身上摘下吉他猛然掄起,向著背對她的貝斯手狠狠地拍了下去,連線脫落導致的尖利嘯音回**在場館的穹頂之下,興奮到極點的觀眾頭頂仿佛被澆了一盆冰水,紛紛捂住了耳朵。

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在彭萊的世界裏一片寂靜,她緊緊地盯著倒在地上的陳月,一轉頭,又看見了往這邊撲來的白澤奇,他急促地說著什麽,可是彭萊並不想聽,甚至又高高地舉起了電吉他

幾雙手臂困住了她,是鼓手,也許還有保安,手裏的吉他被奪走,彭萊被按倒在地,披頭散發,齜牙咧嘴,攝像頭緊緊地對準了她,場館外響起了警笛的聲音。

警笛的聲音越來越大,仿佛就在耳邊。

彭萊猛地驚醒,從床墊上直直地坐了起來,揮手之間撞倒了桌上積累的空酒瓶,甩到地板上叮當作響,樓下傳來粗俗的叫罵聲,她滿頭大汗,無意識地看向窗外。

鉛灰色的天空下,一輛警車嗚哇嗚哇地閃著警燈停在附近的街道上,兩個膀大腰圓的警察查驗著一個路人的證件,對講機裏傳來夾雜著電流聲的英文,整個現實世界慢慢地在彭萊的意識裏鮮活起來。

那不是夢,是她這輩子做得最痛快的一件事。

彭萊重新倒回**,眼睛看著帶有黴漬的天花板,放肆地笑了起來:“嘿,真特麽帶勁。”

底特律是一座苟延殘喘的破產城市,呼吸間都帶著走向死亡的腐朽味道。

就像彭萊打零工的這家翠穀托老中心一樣。

老板已經竭盡全力把大廳和房間布置得熱鬧俗氣,說話都帶著一股刻意誇張的喜氣洋洋,並規定護工必須麵帶笑容仿若孝子賢孫,但身處其中的老人並不吃這套,每到活動時間,大廳裏都散發著一片死寂,他們情願對著窗外一天發呆,也不願意開口說一句話。

於是隻能是彭萊在自言自語:“我是中國山東的,你知道山東嗎?”

她麵前的老人麵容呆滯,坐在輪椅上,眼睛望著固定的方向一動都不動。

彭萊的腰部被製服緊緊勒著,讓她喘氣都費勁,她這樣的兼職人員不像固定護工有自己的製服,每天到崗的時候撿起哪件算哪件。

這不是個好兆頭。彭萊鬱悶地想著。

她蹲在老太太腳邊,哢嚓哢嚓地剪著指甲,頭都不抬地滔滔不絕:“我三十八了,以前是做樂隊的,搖滾知道嗎?十來歲的時候我就跟著我哥們兒大崔去了北京搞搖滾,後來遇到了個男人叫白澤奇,我倆好上了,生了個女兒叫白天。”

老人無動於衷。

彭萊撣了撣製服上的碎指甲,用毛巾粗魯地給老太太擦腳:“你賺大發了,我這雙手從前可是彈吉他的手,俗稱黃金右手。”

隻是再珍貴的夢想,也會在美國這個地方碰得頭破血流。

14:00彭萊的工作是護理臥床的病人,彭萊熟練地掀開被子,吃力地把黑人老太太翻了個半身,抽出沾滿排泄物的紙尿褲進行更換。

剛來的時候她不習慣,戴了口罩都還要憋住氣,現在已經可以毫不在乎地一邊擦洗一邊繼續嘮叨:“狂花在我女兒出生之前就組建了,是個清一色女孩兒的朋克樂隊,白澤奇當我們的製作人。那些年我們參加過多少搖滾節、在多少國家巡演過就不挨個兒數了,這麽說吧,當年就靠這麽一支樂隊我倆能在北京買房,你琢磨琢磨這是個什麽概念。”

16:00,‘北京有房富婆’的彭萊兢兢業業地給不善於行的老人洗澡,順便接著講述自己的人生:“女兒六歲那年我和白澤奇分了,樂隊也解散了,接著我就一個人來了美國,轉眼到這兒已經十二年了。”

這些話她反複給很多老人講過,從來沒有得到回應也樂此不疲,畢竟她根本找不到其他人可以聊天。

彭萊熟練地給臥在浴缸裏的老人頭上打著泡沫,一不小心倒多了洗發水,雪白泡沫沿著布滿老人斑的額頭向下流去,彭萊趕緊拿起花灑稀裏嘩啦地衝水,打濕了自己半身。

老人緊閉雙眼任她擺布。

彭萊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幾分心虛:“lady?”

老人毫無反應。

彭萊小心翼翼地問:“Are you OK?”

老人一動不動。

彭萊有點慌了,伸出手湊到老太太鼻子下麵,卻沒感受到絲毫氣息:“臥槽不會吧!”

彭萊帶著半身的濕漉漉,衝到門口拉開大門喊人:“Miss!來人啊!”

一片兵荒馬亂之後,老太太被抬回房間蓋上了白布,護工們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彭萊已經換好了衣服,背著吉他盒子風風火火地跑了出來:“讓一讓。”

有護工姑娘好心地勸阻:“家屬馬上就到了,怕不要問問老太太是怎麽走的,你再等等。”

彭萊翻了個白眼:“親媽都送養老院,這兒女也算當到頭了,還有什麽可問的?

她推開人,不管不顧地往大門走,猛然停了下來,訕笑著看向前方。

養老院的老板是個廣州人,帶著地域特有的精明和市儈,麵對客戶永遠滿麵春風,麵對員工就立刻換了臉,尤其是對彭萊這樣的兼職零工。

正巧抓到零工還在早退。

彭萊避無可避,看看手表又看看老板的晚娘臉,隻能迎難而上操著半生不熟的粵語白話解釋:“老板,對唔住,我下份工要遲到了。”

老板絲毫不講情麵地揭穿她:“有沒有搞錯啊?每次都早走,薪水又不見你少拿,幹脆明天不要來啦,專心去餐廳唱歌。”

像這樣的威脅,彭萊聽聽就算數,她索性厚起臉皮直接和老板擦肩而過,一陣風一樣卷向大門口:“賺錢呀老大,打一份工怎麽夠生活。”

老板搖著頭,看著她的背影一臉嫌棄:“少喝點酒什麽都有啦。”

彭萊瀟灑地揮揮手:“酒壯英雄膽嘛。”

夜晚的中餐廳被大紅燈籠朦朧的光籠罩,顯出一種奇異的中西合璧風景,彭萊竭力忘記自己身上的劣質亮片旗袍和誇張可笑的卷發,挎著吉他把嗓門扯到最大,生生把閩南歌唱出了搖滾的味道:“愛拚~~~啊才會贏!”

她抬起眼睛看著台下的觀眾,自從產業衰落之後,底特律的中國人是越來越少了,以前尚且還有神采飛揚滿口生意經的中青年,現在隻剩下一群久居此地的老移民,甚至比她在養老院看到的還要多。

彭萊看到一位大爺哆裏哆嗦地嘬奶茶裏的珍珠,正擔心他會不會被嗆到,突如其來的一陣耳鳴聲如電流般闖入耳中,頓時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她緊皺眉頭,錯過了接下來的幾句歌詞,手裏的吉他也亂了調。

好在耳鳴聲持續的聲音不長,彭萊很快就找回了調子,濃妝豔抹的臉上擠出誇張的笑容,彎下腰去和台前的顧客互動,還贏得了老先生露出殘缺牙齒的笑容和捧場的鼓掌。

餐廳老板站在吧台前,冷眼看著,酒保低聲地告狀:“老板,彭姐這個月可是已經拿過好幾瓶酒了。”

彭萊還在賣力地彈唱著,酒保看看老板的臉色,壯起膽子繼續說:“酒喝多了誤事,像這樣瞎哼哼得算磨洋工吧?人家雜技的摔了碗還扣錢呢。”

老板橫了他一眼,掀開蓋板走進吧台裏:“我親自跟她說。”

彭萊渾然不知,換下衣服背著吉他,一邊用濕巾抹著臉上的濃妝一邊頭也不抬地走到吧台前敲敲桌子:“來瓶二鍋頭。”

老板和藹可親地對她笑了笑:“彭萊啊,二鍋頭漂洋過海到底特律可也不便宜呢。”

彭萊一抬頭,沒卸完的妝在燈光下顯得有幾分滑稽,老板歎口氣:“早就跟你說了,妝化得精細一點,女人一點,你這血盆大口觀眾看了也不合適啊。”

彭萊漫不經心地點頭:“行,下次我注意。”

老板又歎了口氣:“沒有下次了。”

彭萊舉著卸妝濕巾迷惑地看向老板:“什麽意思?”

環顧了一下沒幾桌客人的餐廳,老板的臉色也不大好:“你看,最近生意呢,半死不活的,你在這裏演出的效果也不大好,我準備換幾個節目。”

這是彭萊沒想到的,她一到底特律就打這份零工,這麽多年連價都麽談過,也隻有在這個根本算不上舞台的場地裏,她才能放聲歌唱,找回一點過去的滋味。

尷尬充斥了彭萊的整個身體,沒想到她居然也有被嫌棄唱歌的一天,彭萊忍不住辯解:“可我覺得效果挺好的呀,他們多喜歡我唱歌,有個大爺還跟著拍手呢。”

老板抬起下巴指了指:“跟你唱歌沒關係,那大爺看什麽都拍巴掌。”

看到大爺看著台上的柔術雜技也在樂嗬嗬地拍巴掌,彭萊不吭聲了,老板把幾張鈔票放到桌上:“明天就不用來了。”

彭萊盯著老板,又看看桌上的鈔票,直接拿到手裏一五一十地數了起來,冷笑了一聲:“怎麽少一刀?”

老板絲毫不覺得難為情,回身倒了一杯酒放在櫃台上推到彭萊麵前,彭萊一揚眉,端起來一口悶幹。

她指著老板最後說了一句:“行,兩清了。”

第二章

顯然,彭萊這一天的壞運氣還沒有結束,在她穿過喧鬧帶著大麻氣息的走廊,躲開三個醉鬼兩個癮君子一次家暴現場,終於站到自己小窩門口,打開大門的時候,倒黴兩個字到達了頂峰。

離開時淩亂不堪的室內現在更加混亂,像是台風過境一樣,一個滿臉胡茬,瘦得跟難民一樣的男子站在屋子中間,正在用牙扯著尼龍繩給旅行袋束口。

彭萊怔住了,脫口而出:“what fuck you doing here?”

男子緊張地露出微笑,偷偷摸摸把袋子擋在身後,試圖從彭萊身邊走出去:“honey……I just pick my things away……”

彭萊怒火中燒,眼睛都紅了:“ We've break fucking long time!你他麽哪兒來的鑰匙!”

男子的神色更加慌張,拖著袋子推開她就跑,彭萊一眼看到了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撲過去抓住不鬆手,男子被她拖得一個踉蹌,重重地倒在牆壁上,咒罵著:“bitch!”

彭萊像母獅子一樣撲了過去,凶狠地一邊爭奪一邊起腳踹人:“get out!”

男子被她踹了幾腳,眼看就要鬆手求饒,彭萊的身體突然晃**了幾下,那股電流雜音一般的耳鳴又來了,這次劇烈無比,甚至帶來了眩暈感,彭萊眼裏的世界開始顛倒,平衡離她遠去,地板迅速地向她的臉撲了上來……

她抱住腦袋,整個人啪地一聲摔了下去,無法抵抗,不能控製,彭萊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等待這股眩暈過去。

仿佛有十年那麽長,彭萊終於再次睜開了眼睛,房間裏空空****,哪裏還有男子的身影。

彭萊扶著牆爬起來追出門口,走廊裏烏煙瘴氣,所有人熟視無睹地看著她狼狽的模樣,在這個地方,類似的事每天都在發生,並沒有任何人會伸出援手。

彭萊狠狠地甩上門,發出歇斯底裏的咆哮:“shit!”

彭萊有時候也會想,自己怎麽就把日子過成這樣了。

她關上門,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損失,那個賊前男友拿走了眼裏能看到的所有東西,連續拉開幾個抽屜都是空空****,一隻襪子都沒給她留,讓人越看越心煩。

彭萊索性也不管了,反正身無長物在她來說並不是第一次。

她從地上的垃圾裏撿出藥瓶,倒出兩粒止痛藥扔進嘴裏,四下環顧沒找到礦泉水,直接拉開冰箱,從裏麵拎出一瓶威士忌,就著瓶口咕嘟咕嘟地灌了兩口。

床墊也被那個賤人用刀割開了,裏麵的彈簧七歪八斜地露在空氣裏,彭萊拎著酒瓶,把自己像一袋沉重的土豆一樣摔在沙發上,眼睛盯著窗外的霓虹燈。

那種五顏六色燈光閃爍的‘光線汙染’,卻能讓她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慢慢地陷入美好的夢境。

因為……十二年前,她的眼前曾經出現過更絢爛,更輝煌的燈光。

在狂花樂隊的演唱會上。

那是多好的時代啊,彭萊昏昏沉沉地想著:有她,有白澤奇,有鼓手許多,還有……貝斯手陳月。

全北京乃至全國最頂尖的一隻女子朋克搖滾樂隊,麵對無數的歡呼和攝像頭,那時候的彭萊,有愛人,有朋友,有誌同道合的成員,有熱烈的粉絲和美好的前程。

直到……她在演唱會舞台上掄起了那把電吉他。

白澤奇在派出所調解室見到她的時候,是以受害者配偶的身份出現在她這個前妻麵前,通知她:“陳月住院了,腦震**,七斤重的電吉他,你也敢掄起來往腦袋上拍?”

自己當時是怎麽回答的?彭萊記不得了,大約是冷笑一聲:“才腦震**啊?她頭還挺硬的。”

是啊,白澤奇上午跟自己離婚,下午陳月就敢跟他領證,彭萊有什麽不敢的?

白澤奇看著她,目光中居然是隱忍的平靜,彭萊噗嗤一聲笑了:“看樣子換了老婆是不一樣啊,哎,你們什麽時候勾搭到一起的?**這種事對你們來說,俗了點吧?”

白澤奇平靜地說:“我在你眼裏本來就是俗人吧,不,應該說我們都是,你彭萊那麽狂,正經瞧上過誰呀?”

彭萊舔著後槽牙,似笑非笑地看著白澤奇,白澤奇終於進入正題:“我們可以簽諒解書,不會讓你上法庭的。”

一直歪斜著身子坐在椅子上的彭萊終於坐直了腰杆,伸出手指對他勾了勾,白澤奇猶豫了一下,還是朝前傾身靠近了彭萊。

彭萊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白澤奇的腦袋,直接用額頭撞上了對方的鼻子,在民警同誌嚴厲的嗬斥聲中,她看著捂著臉涕淚橫流的白澤奇,居高臨下地說:“現在是我要跟你打官司!”

後來怎麽樣了……彭萊迷迷糊糊地想著,後來啊,她官司打贏了,從白澤奇手裏凶狠地咬下了半套房子的產權,那是他的婚前財產,兩人結婚的時候她都沒有過任何想法,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就像她來美國之前對大崔說的:“我得要房子呀,以後他們要是賣了房,白天住哪兒?”

白天,六歲的白天,小小的女孩兒在後台活潑地跑來跑去,經常依戀地蹭在她身邊,試圖去摸她的電吉他,被發現了就仰著頭笑,軟軟地喊媽媽。

早知道後來會發生那麽多爛事兒,彭萊一定會放下吉他多抱抱女兒,而不是心不在焉地趕人:“忙著呢,去,找你爸去。”,陳月就會笑嗬嗬地招手讓白天過去。

自己多蠢啊,以為陳月是愛屋及烏想當個幹媽,沒想到她是憋著要當後媽。

直到她用那一吉他結束了狂花樂隊的大好前程。

臨走的時候,她叮囑大崔:“白天跟著白澤奇,你以後常替我去看看她。”

其實,彭萊當時隱隱有預感,去美國也許不是一個好主意,別看她在圈子裏昂著頭宣布:“之前人家美國廠牌就想簽我,我還傻仗義說要簽就簽整個狂花樂隊,現在好了,是白澤奇和陳月先不仗義的,我幹嘛還不一個人單飛呀?這麽好的機會。”

剛來美國的時候,的確還有一些人對她感興趣,那時候手機鈴聲不斷地響起,越來越少,漸漸沉寂……不對!好像又打來了?

彭萊的腦袋像是被大錘反複敲打,讓她不得不從昏睡的狀態逐漸清醒過來,手機就在附近的地板上循環地播放著鈴聲,她眯著眼睛,捂著頭, 摸索著把自己從沙發上拉起來,抓住了手機湊到耳邊,沙啞地問:“hello”

手機裏傳來熟悉的聲音,有些遲疑:“彭萊?我是大崔,嗯,有個消息要告訴你……挺意外的,你……”

彭萊用腳不耐煩地蹬開地板上的雜物,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含糊地說:“什麽事啊?”

“白澤奇……去世了。”

跨越半個地球,大崔的聲音顯得有些失真,讓彭萊一時竟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隻能沉默著聽大崔嘮叨:“突然心梗,沒搶救過來,誰都沒想到,他才43歲,也沒聽說有什麽心髒病,居然說沒就沒了。”

彭萊打著哈欠活動了一下身體,敷衍地說:“嗯,我知道了,沒事就掛了吧,我再睡會,頭挺疼的。”

大崔吃驚地提高了聲音:“別睡呀,你趕緊訂張機票回來,不然就趕不上葬禮了。”

彭萊四下尋找著酒瓶,抓到手裏又喝了一口:“葬禮上還有前妻站的位置哪?我早跟他沒關係了,參加個屁!”

大崔著急起來:“就算不為他,為了白天你也該回來一趟吧?老白走了,你現在就是白天唯一的親人了。”

彭萊看著窗外五點鍾的底特律天空,還是一樣的鉛灰暗沉,大崔苦口婆心地勸她:“白天還小,不能沒有監護人,她一個人住誰都不放心。”

因為醉酒而麻木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絲神采,彭萊想到了什麽,腰杆一挺:“對了,白天滿十八了是不是?”

大崔簡直無奈:“你問我?到底誰才是親媽!”

彭萊扔下手機,開始翻箱倒櫃。

第三章

此時北京是一年裏最好的季節,藍天高遠,陽光燦爛,照在機場雪白的機翼上,給這世界染上了一層輝煌的金色,明亮得簡直不像話,讓人的心情陡然飛揚起來。

國際出口,彭萊背著一個碩大的軍綠色背包,戴著太陽鏡,酷酷地走在人群中,和周圍西裝革履的乘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對比更強烈的是在停車場迎接她的大崔,飛機頭,朋克外套,帶鉚釘的短靴,站在一輛北京吉普前麵抱著膀子舉著手,擺出一個可以上時代周刊的炫酷造型,引起無數路人回頭。

走到他麵前,彭萊把墨鏡往下拉到鼻梁,上下打量:“我還當是坐趟飛機就穿越回九十年代了呢,當年你送我走就穿這身兒,十二年都不改,還是為了接我特地翻出來換上的?”

大崔仰頭看天,並不看她,酷酷地說:“你還不知道我?鐵杆兒搖滾,就算到我死那天,壽衣也得是這身兒。”

彭萊故意做出驚訝的模樣,伸出大拇指:“牛!”

她瀟灑地把背包扔到地上,咧著嘴張開了手臂:“簡單擁抱一下?”

大崔嘿嘿地笑著,終於放下了裝酷的模樣,抱住彭萊拍打著她的後背:“怎麽過這麽些天才回來,真就不想參加葬禮唄?”

彭萊聳聳肩:“你以為機票錢這麽好湊的?”

大崔拎起她的背包扔到後備箱:“上車!”

坐在車裏的時候,彭萊反而沉默下來,北京已經不再是她熟悉的模樣,卻又奇跡般地好像什麽都沒改變,包括車載音響放著的Guns N‘ Roses 樂隊的《Sweet Child O’Mine》。

大崔把車窗搖下,任迎麵的風把他的頭發高高地吹起,大吉普在北京的街道上一路奔馳,彭萊也出神地看著一路的風景,直到大崔單手把住方向盤,用胳膊肘搗了她一下,遞過來一個亮閃閃的東西:“你們家鑰匙,老白去世後留下的。”

彭萊遲疑了一下,拿過鑰匙攥在手裏,大崔暗暗鬆了一口氣,表情也輕鬆下來:“回家,還是找個地方給你接風?”

彭萊並不回答,反而問:“這個點兒白天在家嗎?”

“算起來……”大崔掐指一算,“她今天沒課,十有八九在家。”

彭萊爽快地說:“那就先回家。”

大崔樂不可支地捅捅她:“露原形了吧?終於不裝酷了吧?就知道你得急著見閨女!行嘞,先回家,捎上白天再去我火鍋店給你接風。”

盡管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打算,彭萊也不由得開始想象,十二年了,當時的小姑娘現在該長成什麽樣子了?

自從跟大崔一起扒上車離開老家之後,哪怕在異國他鄉發生那麽多事,彭萊都很少有退縮的時候,她總是一往無前橫衝直撞的。

但是,當她站到前夫和女兒的‘故居’前,手裏握著鑰匙,卻突然猶豫起來,白天就住在這裏,她多高了?她會認出我嗎?還會像小時候一樣甜甜地撲過來叫我媽媽嗎?

最重要的……她知道我回來幹什麽嗎?

大崔在旁邊一開始還笑話:“喲,這麽大一個狂花彭萊,也玩近鄉情怯啊?”末了開始著急:“愣著幹嘛?開門哪!”

有鄰居下樓,看到這一對奇裝異服的男女矗在門口,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大崔點頭哈腰地解釋:“我們回家……我們有鑰匙。”

彭萊還在發呆,大崔實在忍不住了,頂著鄰居大媽懷疑的目光,一把奪過鑰匙,幹脆利落地擰開了門。

彭萊這才清醒過來,已經來不及阻止:“哎大崔!”

大崔推門而入,開心地吆喝起來:“小天兒,在家嗎?你瞅我把誰給你帶回來了!”

彭萊遲疑地跟在他後麵邁入了這個她以為一輩子不會再踏足的地方。

房間收拾得很幹淨,東西井井有條,牆上貼著搖滾樂隊的海報,彭萊站在客廳裏怔怔地看著,卻也鬆了一口氣:看起來,白天這些年生活得挺好。

大崔從各個房間轉了一圈出來,遺憾地說:“不在家……這孩子上哪兒去了。”

知道女兒不在,彭萊反而鬆了一口氣,僵硬的肩背鬆弛下來,擺出無所謂的樣子:“那現在能去你店裏喝酒了吧?”

一個小時之後,彭萊和大崔站在了一家俗氣熱辣的火鍋店門口,上麵還掛著一個中年婦女的招牌畫,紅底黃筆寫著:“小郡肝串串香,顧大姐創建於1987”的字樣,隻是生意並不好,飯點時分裏麵也是冷冷清清的。

一邊往裏走,彭萊一邊故作驚訝:“你什麽時候跟顧大姐搞一起去了,還小心肝兒,玩得夠大呀。”

大崔揮手讓服務員去準備包廂,回到了自己地盤,聲音都大了幾分:“要說你這脫離群眾去投奔美帝國主義的人就是沒見識,這叫小郡肝,顧大姐是我加盟的連鎖品牌,什麽小心肝兒。”

彭萊毫不給麵子地繼續挖苦:“甭管什麽肝兒,還不都是下水,你這進軍餐飲業的角度怪刁鑽的,以前也沒看出你喜歡吃鹵煮啊。”

大崔替她推開包廂的門,吆喝服務員:“把庫裏最好的酒拿出來!”,一轉頭又訴苦:“要不是為了混口飯吃我至於幹餐飲嗎?一年到頭也掙不下幾個錢,光給房東打工了,你這次回來要是能東山再起,我立馬關張兒接著給狂花當經紀人去。”

彭萊欲言又止,大崔壓著她坐下,興致勃勃地拿過酒瓶給她往杯子裏倒酒:“你先喝著緩緩,我打電話攢局去!”

大崔掏出手機往後麵走,大嗓門興奮地吆喝著:“出來!彭萊回來了……哪個彭萊?狂花彭萊!”

聽著他喜悅誇張的聲音,彭萊笑著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大崔邊打電話邊走,走到火鍋店後巷,確定彭萊聽不見之後,才撥打了一個號碼,捂著嘴,輕聲細語地說:“天兒,沒什麽事兒的話來我店裏吃飯呀……沒有為什麽,讓你來就來唄……嘖,自什麽習呀?想學習也不差這一頓飯的工夫……”

他看著掛斷的手機屏幕,歎了一口氣,剛要再撥過去,前麵已經有朋友大聲談笑地走了進來:“大崔!哥幾個來啦!哎喲,彭萊!還真是彭萊,我以為大崔涮我們玩呢。”

來不及再撥電話,大崔立刻掛上笑臉,回到包廂裏,大家都是熟人,毫不見外地坐下就喝,彭萊舉著酒杯勾肩搭背致意:“十多年了,再聚一起不容易,謝謝哥幾個還記得我彭萊,還能來給我接風。”

眾人嘩然:“滾圈一枝花,大名鼎鼎彭漂亮,我們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啊,哎,你在美國還玩搖滾嗎?”

彭萊搖搖頭,誇張地否定:“可再也不碰那玩意兒了,提起來我都一身雞皮疙瘩。”

朋友們都笑了起來,紛紛讚同:“對對對,不跟大崔學,他呀這輩子就死在搖滾裏了,我們也早不玩了,四五十歲的人了哪裏還搖得動,哎,就他,現在都開始喝枸杞養生了。”

彭萊開玩笑地拍了拍身邊朋友的大肚子:“養生啊?那今天這頓酒還敢喝嗎?”

朋友十分豪爽:“跟你狂花彭萊喝酒,多少都奉陪!你去了美國一趟改脾氣了嗎?喝完這頓不會就散了吧?”

彭萊大笑起來,舉起杯子跟大家挨個碰了一圈:“散了?那還是我彭萊嗎?喝!喝大了老規矩跟我回家。”

張羅了一圈,大崔看著彭萊神采飛揚的臉,又縮回角落裏低聲打著電話:“你已經在學校食堂吃過了?那就來再吃一頓……真不來……”

彭萊舉著杯子晃過來,一把勾住大崔:“打什麽電話,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再打也不來,走,喝酒去。”

拖著大崔回到人群當中,彭萊拎起酒瓶給大家滿上:“今天誰不躺下都不算完!”

朋友們哄笑起來,大崔也笑著揮手:“就聽彭萊的,敞開了喝!”

第四章

彭萊是被一盆冷水兜頭澆醒的,她驚跳起來,卻和旁邊醉倒的朋友手腳纏在一起又重重跌回**,冷水順著她的頭發滑過臉頰,滴滴答答落在衣服上,她狼狽不堪地勉強睜開眼睛,痛罵出聲:“誰呀!誰犯賤?!”

一個打扮利落,豎著兩道烏黑眉毛,凶惡瞪著她的小姑娘,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她的視野裏。

那一瞬間彭萊突然就明白了,這是白天,她的女兒。

這讓彭萊怔住了,自己這蓬頭鬼的宿醉模樣不知該拿什麽表情麵對她,而身邊的朋友也呻吟一聲醒了過來,抖落身上的水不幹不淨地罵著:“臥槽!你誰呀你……”

白天二話不說掄起盆就劈頭蓋臉地砸了上去:“出去!”

彭萊下意識地站起來阻擋:“哎,白天……”

猝不及防的一盆迎麵砸了過來,白天揮舞著臉盆,氣急敗壞地嘶吼:“誰放你們進來的!誰許你們睡這兒的?出去!”

朋友被打得徹底懵了抱頭鼠竄,彭萊不得不挺身而出:“是我,哎喲!”

彭萊護住朋友的同時,肩背上挨了白天六親不認的一盆。

兵荒馬亂之中,彭萊護著朋友逃出臥室,差點被躺在客廳地板上呼哈大睡的另外幾個人絆倒,白天追趕出來,一腳踢飛地上散落的啤酒空罐,氣勢洶洶地追殺上來,左右開弓連踢帶踹全都打醒:“滾!`滾出去!”

昏睡的三人醒來,連滾帶爬,毫不意外地都挨了白天一臉盆。

彭萊不熟練地開著防盜門,把朋友往外送,還要從白天盆下搶救落在後麵的幾個,一邊給自己找補著:“哥幾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今兒純屬意外。先走你的。”

落在最後的迷迷瞪瞪回頭向彭萊招手:“拜拜,彭萊有空咱接著喝啊。”

彭萊站在門口爽快地答應:“好嘞!”

砰地一聲,暴怒的白天把盆直接扔到了她頭上,飛出去在地板上打著旋兒,半晌才哐啷一聲徹底落地。

彭萊慢慢地轉過身來,一抬腳在身後踹上了防盜門,看著站在混亂的客廳裏氣得渾身發抖的白天,心平氣和地說:“天兒,我是你媽。”

什麽母女情深,相擁而泣,那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這雞飛狗跳的局麵才是現實。

白天瞪圓了眼睛,手指著她鼻子不客氣地問:“十二年沒見你人影,你突然滾回來幹什麽?”

彭萊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剛回北京,一高興是喝得多了點,下次不會了。”

白天怒不可遏,拎起地上的臉盆不管不顧地又向彭萊甩了過去:“你也給我滾出去!這裏不是你家!”

臉盆帶著風聲向彭萊的臉砸來,彭萊輕輕側了一下臉閃過,抬手一把抓住了白天的手腕,沉默地看著她。

白天用力掙脫,卻動都動不了,她驚訝地看向彭萊毫無表情的臉,又不自己地看向彭萊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指節粗大,十分有力。

白天腦子裏一閃而過恍惚的念頭:這是狂花彭萊的手,這是頂尖吉他手的力量。

沒等她再想下去,彭萊已經不客氣地把她的手指逐根掰開,奪下了臉盆,哐地一聲遠遠地扔到了地上。

隨著這個動作,她的袖口縮了上去,露出手腕上一道暗紅猙獰的傷疤,正正橫在動靜脈的位置。

彭萊終於開口了:“我畢竟生了你,你要再敢動我一下,我就敢殺了你,信嗎?”

白天終於回過神來,繼續掙紮著:“不信!”

猝不及防的,彭萊一下鬆開了她,白天往後踉蹌著撲了兩步,咬牙切齒地看著彭萊,彭萊也看著她:“試試?”

白天捂著手腕,驚疑不定地看著彭萊,彭萊坦然地張開手臂:“不敢?那就好好說話。”

白天抬起了手,胸膛因為氣憤而劇烈地起伏著,彭萊卻平靜得不像話,甚至還對她眨了眨眼。

“別以為我怕了你。”白天終於把手放了下來,氣呼呼地轉身離開,“我急著回家拿東西排練去,沒工夫跟你磨嘰。”

她的聲音高了起來:“但咱倆的事沒完!”

彭萊看著她的背影笑了笑,白天推開自己的臥室門,陡然發出怒吼:“這兒怎麽還有倆啊!?”

彭萊的笑容僵住了,皺眉閉眼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腦門。

好像……是玩得大了點?

白天急匆匆地背著貝斯在校園的走廊上前行,滿腦子都在勸自己:眼下樂隊最要緊,不生氣,不值得……

她幹脆把拎著的滑板扔到腳下,踩著滑行起來,靈活地穿行在人群當中,即將衝到台階的時候利落地玩了個花樣,一甩頭發,神采飛揚地向音樂教室走去。

她推開教室的門,裏麵熱烈的鼓點兒撲麵而來,白天愣了一下,音樂也停了,裏麵的人齊齊看向門口。

白天開懷地笑了起來:“就說咱們樂隊沒有隔夜仇吧!你們加練也不告訴我一聲,得,昨兒那篇算揭過去了,回頭我請喝奶茶。”

室內的樂隊成員保持沉默,心情各異地看著她。

白天拉開背包取出貝斯,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抬眼一看,原本她的位置上已經站了一個人,也挎著貝斯。

貝斯手緊張地看著她的臉色,白天驚喜地問:“喲,新貝斯手?咱們樂隊是要走雙貝斯路線了嗎?”

幾個成員齊齊地看向挎著吉他的主唱,男生咳了一聲:“不是,貝斯以後讓他一個人彈就行。”

白天愣了,衝口而出:“他彈貝斯,我幹什麽?”

看著幾個成員躲避她目光的樣子,白天徹底明白了,冷笑一聲:“我是被開除了嗎?”

沒有人回答,大家低下頭擺弄自己的樂器,發出不和諧的音調,白天環顧著室內,提高聲音強調:“樂隊是我組的!為了參加今年的超樂大賽,我連家裏的房子都拿出來當排練室,現在你們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我踹了?”

吉他手吞吞吐吐地解釋:“天兒,樂隊的確是你起的頭,但大家做出這個決定,恰恰就是為了參加超級大樂隊……我們畢竟是同學,有些話我……”

鼓手忍不住狠狠地敲了一下最上麵的Cymbal,不耐煩地站起來打斷他:“你跟她還繞什麽圈子呀?我就直說了,白天,你牛逼,你了不起,狂上天了成天說這個不好說那個不對,其實技術最差的就是你,現在我們不想再讓你拖樂隊後腿了,就這麽簡單。”

白天沉默地聽著,最終忍無可忍地一把抄起琴架,狠狠地向他麵前戳了下去,銳利的尖端戳破了鼓麵發出噗的一聲,鼓手嚎了起來,心疼地撲到鼓上:“嘿!你敢戳我老婆是吧!?”

在他的叫罵聲中,白天筆直地站在原地,憤怒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孔:“行,你們都給我記住了,我要是不組建一隻樂隊在舞台上堂堂正正打敗你們,我就跟你們每一個人的姓!”

說完,她拎起自己的貝斯,昂頭出了教室

第五章

大崔找上門來,非要拖彭萊去回味一下北京的早餐,彭萊忍著頭疼,一邊排隊一邊跟他訴苦:“十幾年沒見她了,要說我心裏一點兒不愧疚怎麽可能?雖然我是讓她拿水潑醒的,但我看到她第一眼,她小時候的模樣在我腦子裏唰唰往出飛,我都快當場哭出來了,結果讓她兜頭一臉盆,什麽愧疚啊想念的,全給我打沒了。”

路邊早餐店的粥鍋裏白煙嫋嫋,彭萊狠狠吸了一口夾雜著包子油條香味的空氣,覺得自己這才算活了過來。

大崔在她身後開玩笑地附和:“是啊,還以為你們母女倆能抱頭痛哭來著。”

彭萊故意順著他往下說:“哪夠啊,還要她跟我說媽媽我好想你呀,我跟她說媽媽再也不離開你了,她再說我最愛媽媽了,然後才抱頭痛哭呢。”

彭萊掐著細嗓子說話,大崔笑得更厲害了,彭萊作勢抖了一下:“肉麻得我雞皮疙瘩都掉了。”

隊伍終於排到了他倆,彭萊點了早餐,順便又要了一瓶二鍋頭。

兩人在街邊的小板凳別別扭扭地坐下,大崔指指二鍋頭:“大早上起來就喝啊?”

彭萊滿不在乎地一口包子一口酒:“透透昨晚上的酒,想起來真沒意思,我哪兒受過這種窩囊氣啊,關鍵打我這位還是我自己個兒的親閨女,哎,你問問——”

她抬起筷子指著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滿大街這麽些人,誰知道被自己生下來的孩子打是什麽滋味嗎?”

大崔安慰她:“隔了十來年突然見麵,小天兒有點兒應激反應也很正常。”

彭萊啪地把筷子放下瞪著眼:“她跟我是突然見麵,難道我跟她不是?我怎麽就沒這反應那反應呢?”

大崔無奈地勸說:“你是媽,她是閨女,她畢竟比你年紀小。”

彭萊哼了一聲:“你也知道我是媽,閨女打媽她就不怕遭雷劈?”

她擺擺手,沒讓大崔接著說,拿起酒瓶灌了一口:“你借我點錢唄,我買張機票明天回美國。”

這下輪到大崔吃驚了:“這就回去?”

一仰頭把瓶子裏剩下的酒灌進嘴裏,彭萊擰著眉毛不高興地說:“見也見了,知道她活得挺好我就放心了,還呆下去繼續挨打啊?我賤不賤呐?”

大崔湊近她小聲地說:“你想走也行,機票錢我也可以給你拿,但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就這麽回去繼續苦著何必呢,要走也得掙筆大錢再走吧?”

無奈地歎了口氣,彭萊上下拍打自己:“我倒是想,你看我現在這副德行,拿什麽掙大錢。”

“憑你是狂花彭萊啊!”大崔精神一振,口若懸河地說:“現在國內樂隊環境這麽好,一個綜藝節目就能帶火了一堆樂隊,市場可大了,你完全可以趁這個行情來個專場演出。”

一聽這話彭萊就連連搖頭:“專場?演出?你可別再讓我碰這倒黴玩意兒了。”

大崔殷勤地拿起油條泡進她麵前的粥碗裏:“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油條,美國人民不認你,中國人民可是歡呼雀躍地期待你複出呢。”

彭萊苦惱地皺著眉頭:“除了這個,你就不能再幫我想點別的轍?”

大崔一拍大腿:“關鍵隻有這個是你最擅長的,開飛機還賺錢呢,你會嗎?你要信我的,咱北京、上海、廣州、深圳一圈兒演下來,少說也能掙個十幾二十萬——稅後。”

看著他在自己麵前撮動的兩根手指,彭萊終於有些心動了:“十幾二十萬啊……還真不少。”

當彭萊和大崔坐在北京街頭,就著兩屜包子一碗粥暢想美好明天的時候,白天已經從學校回了家,陰沉著臉把客廳臥室裏散落的啤酒空罐全部掃地出門,然後找到了彭萊扔在衣櫃裏的帆布包。

她看著鎖匠把大門的鎖芯換掉,一手拎著帆布包,一手拿著鎖芯下了樓,毫不猶豫地把這兩樣扔進了垃圾箱。

大崔得了彭萊的準信,立馬容光煥發,腰杆一挺恢複了十幾年前當經紀人時候的精氣神兒,馬不停蹄地到處拉人,抱著極大的熱情投入了攢局行動。

他倚靠在糖果星光場館的舞台邊,抱著膀子對老板侃侃而談:“你放心,光憑彭萊一個人一把吉他就能Hold 住全場,更何況我還會為這場演出專門聘請圈兒內老炮兒加盟,無論吉他、貝斯、鼓還是鍵盤,保證個頂個是國內一流好手。”

老板半信半疑地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模樣:“你說的這些我都信,我也知道彭萊當年在搖滾圈兒挺火的,但是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能來多少觀眾是個未知數,我場地又這麽大,我怕收不回成本。”

大崔語重心長地說:“要得急,不然這還嫌小呢,觀眾來多了怕容不下。”

他看到老板猶豫的樣子,索性一巴掌排在老板肩膀上,信誓旦旦地說:“宣傳方麵全包在我身上,你就等著吧,我保證把全北京,不,全國的狂花粉絲都給扇呼來!”

大崔搞定了場地,剛打電話給彭萊報喜,就接到了彭萊被白天拒之門外的消息,他急得直拍大腿,趕緊開車趕過去。

彭萊倒十分鎮定,靠著樓梯扶手對著緊閉的家門,看到他氣喘籲籲地從電梯間奔出來,還好心地安慰了一句:“放心,我沒踹門。”

大崔彎腰支著膝蓋喘了半天才問得出口:“怎麽回事?”

揚起下巴讓他看嶄新的鎖芯,彭萊倒不見多生氣,反而還有點好笑:“小丫頭換了鎖。”

大崔懊惱地掏出手機開始撥打,彭萊在他背後無所謂地擺弄著什麽。

手機響了半天,始終無人接聽,大崔放下手機,過去咚咚咚地敲門,彭萊懶洋洋地靠著樓梯扶手看他忙活,半天才說:“別費勁了,就算她在裏麵也不會開的。”

大崔急的團團轉:“那現在怎麽辦?”

彭萊齜牙一笑,攤開手,亮出手裏的小管子:“反正我已經拿萬能膠把鎖眼兒堵住了,她喜歡換鎖就接著換唄。”

大崔哭笑不得:“我說你們娘兒倆……怎麽都幼稚到一塊去了?”

彭萊心情很好地吹著口哨下樓。

進不了家門的彭萊看起來並沒有受打擊的樣子,晃晃****地在街上走著,大崔追上來拉住她:“不行就先去我火鍋店呆著吧,正好一起合計合計讚助的事兒。”

突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難道這就要演出了?彭萊默默地點了點頭。

大崔放了心,又開始嘮叨:“不過不過拉讚助可能沒談場地這麽快,畢竟是勸人往出掏錢,如果一家沒有能力全出的話,我就多找幾——”

談到錢,彭萊忽然眼前一亮停下腳步:哎?你不是說許多一直在做生意嗎?

大崔為難地看向彭萊,彭萊詫異極了:“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

兩人中間彌漫著尷尬的氣氛,大崔硬著頭皮問::“非要找她嗎?”

彭萊不明白地問:“不是你自己說的,你倆離婚了還是朋友。”

大崔清了清嗓子:“就是你先做好心理準備,許多……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第六章

從前一派狂野作風,solo時爆裂如驟雨的鼓點能讓全場沸騰的狂花樂隊鼓手許多,現在變成了身穿粉紅色西裝裙的辦公室麗人,坐在寬大的實木桌後,描摹著精致的妝容嫣然一笑,塗著鮮紅蔻丹的白嫩手指向他們推來兩張喜氣洋洋的請帖:“正好你們來了,先把請帖給你們,免得一會兒忘記了。”

彭萊看看她,又看看請帖:“你……又要結婚了?”

陌生的許多抿著嘴唇笑得很幸福:“第三次。”

說著她的目光微帶挑釁地看向大崔:“怎麽樣,大崔?到時候你可別遲到啊。”

大崔把請帖揣進口袋,同樣用目光挑釁地看著許多:“沒問題呀,保證跟你上一次結婚一樣,準時準點盛裝出席,不給你丟麵兒。”

許多不屑地笑了一聲:“還盛裝?翻來覆去你就這幾身衣服,成天穿得就跟要去參加搖滾音樂節似的。”

大崔拍案而起:“告訴你許多!要是當年你追我的時候是這個態度,我早就——”

頭疼的彭萊趕緊打斷:“你倆別一見麵就掐了,咱們接著聊演出讚助的事兒行嗎?”

大崔餘怒未消,悻悻然地坐下,許多詫異地反問:“這事兒還用聊嗎?我肯定出錢啊,反正我們公司每年營銷費都要花的,給產品做宣傳嘛。”

彭萊一拍巴掌:“那正好,既然要做宣傳,不如你跟我一起上台唄。”

許多坐在老板椅上搖晃,莫名其妙地問:“上什麽?”

彭萊興奮地慫恿:“上台啊,你還給我當鼓手。”

許多想都沒想就擺手拒絕:“不行不行,公司這一攤生意全指著我,哪裏有時間,我出錢就不出人了哈。”

大崔粗聲粗氣地冷哼了一聲,彭萊似乎明白了什麽,低頭端杯子掩飾。

她喝不慣茶,勉強吞了一口,這才想起來:“對了,聊了這麽半天,還不知道你們公司做什麽產品的呢?”

彭萊和大崔並肩站在街頭,看著辦公樓LED大屏上滾動的粉嫩色調的廣告,一行大字閃現:潔雅舒衛生巾,舒適又貼心

兩人相對無語,彭萊第一次為自己的專場前景擔憂起來:“我的演出宣傳上不會到處都是這玩意兒吧?”

大崔激動起來:“你看我早就說吧,咱們能不跟許多沾邊兒就最好別沾,你再給我一禮拜時間,我去找找其他關係,哥們兒有的是人脈,犯不著一定找她。”

大崔說著就掏出手機搜索通訊錄,彭萊在他撥出電話前伸手製止了他:“甭麻煩了,我急著掙錢,就她吧。”

解決了讚助問題,彭萊抄著兜,優哉遊哉地又轉回了家,大崔提議她住火鍋店去,被她拒絕了,用彭萊的話說:“天底下哪有親媽反而要避著閨女的。”

她回來的正是時候,大門敞開,鎖匠正在收拾東西,白天拿著手機掃碼付費,一抬頭看見了她,惱怒的目光錐子一樣射過來。

彭萊測過肩膀給開鎖師傅讓路,開玩笑地說:“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換完鎖啊?鑰匙給我一把唄?”

她剛要邁步進門,就被白天攔住質問:“鎖眼是不是你堵的?”

彭萊故作驚訝地睜大眼睛:“有這事?我不知道啊!誰呀這麽缺德,這可比換鎖損多了。”

看著她一臉挑釁的樣子,白天更生氣了,伸手撐在門框上擋住了彭萊的去路,彭萊眯著眼睛看她那氣衝衝的樣子,好笑地說:“我勸你以後別玩這些小把戲了,一管萬能膠一塊二,換鎖肯定比它貴,這麽玩下去……你覺得咱倆到底誰吃虧?。”

白天掛不住麵子,還是倔強地擋著門,彭萊嘀咕了一句‘不跟小孩計較’,屈尊彎腰,從白天的腋下鑽進了門。

門內傳來她快活的聲音:“鑰匙我直接拿一把了啊。”

白天陰著臉關上門,坐回到沙發上,聽著彭萊在衛生間吹口哨的聲音,更加惱火,拿著手機把茶幾上的藍牙音箱打開,聲音調到最大。

震耳欲聾的搖滾樂聲立刻充滿了室內,白天抱著手臂擰著眉毛端坐著,一邊聽一邊認真地琢磨著。

彭萊甩著手上的水走出衛生間,瞧了白天一眼,也坐到了沙發的另一端:“不打人了,改玩噪音戰術了是嗎?”

好像屋子裏根本沒有彭萊這個人一樣,白天坐著不動也不開口。

彭萊彈了一下舌試圖引起她的注意:“我這輩子就是在搖滾樂裏過來的,你這招對我沒用。”

白天依舊把她當空氣,彭萊沒趣地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突然睜開眼睛坐直了身體:“哎,別說,對我還真有點用,這樂隊的貝斯也太爛了吧,什麽節奏型啊這是?簡直褻瀆了我耳朵,這人要是我們樂隊的,我肯定把他腸子掏出來,再用他自己的腸子勒死他。”

彭萊說得正起勁,白天跳起來舉起音箱,一下子摔到地上,四分五裂,音樂聲戛然而止。

這突然的反應把彭萊嚇了一跳:“動不動就砸東西,你成天發這麽大火幹什麽呀?”

白天站著,陰著臉看向她,彭萊突然明白了什麽,伸出手指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地上的破碎音箱,幹笑著說:“該不會……那個貝斯手就是你吧?哎喲對不起……”

彭萊竭力抑製,但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我昨兒才回國哪能知道這個呀。”

白天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身走回自己臥室,用力摔上了門。

這一天對白天來說,可以說是黴運的頂峰了,一推門家裏就烏煙瘴氣的躺滿了酗酒的男男女女,十二年沒見過的媽突然以這種形象出現在麵前,自己一手創建的樂隊把自己踢走……

白天鬱悶地把貝斯插上音響,試圖用練習讓自己忘記悲催的現實,她閉上眼睛如癡如醉地彈著,突然門縫裏傳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第四小節,那兩個重音位置不對。”

白天徹底惱了,扔下貝斯衝過去一把拉開房門,和彭萊撞了個對麵,她胸脯起伏地怒吼:“彭萊,你有完沒完!?”

彭萊看著她:“對親媽就這個態度?我是好心提點你。”

白天大聲拒絕:“用不著!”

彭萊砸了咂嘴,看向室內,白天的臥室裏搖滾氣息更濃,牆壁幾乎被樂隊海報糊滿了,她突然笑了起來:“一直聽大崔說你喜歡玩樂隊,現在我突然挺擔心的,從你彈琴就能聽出來你根本沒那個天分。”

白天冷笑著挑釁:“有沒有天分不是靠嘴說的, 你行,你來一段兒啊!”

彭萊搓搓手,二話不說過去拎起貝斯,擺開姿勢即興彈奏了一段速度極快且華麗的貝斯叩打,她的動作揮灑自如,在牆壁上槍炮玫瑰的大幅海報襯托下,竟然在狹窄的房間裏產生了猶如身在舞台一般的亮眼效果。

這一幕震驚了白天,癡迷地看著,直到彭萊演奏完她才回過神來,連忙偽裝出一個不在乎的表情。

彭萊意猶未盡地撥弄著琴弦:“這破玩意兒有什麽難的,不就是吉他的上四根弦低個八度嗎?就算我聾了都比你彈的強。”

她看到了白天不服氣的表情,隨手把貝斯扔回**,遺憾地說:“可惜啊,你沒繼承我的音樂基因,遺傳的都是你爸的。”

白天沒搭理她,轉身拿起滑板要往外走,彭萊叫住她:“別走呀,佩服不佩服?喊聲媽,我教你兩手?”

轉過身來,白天上下打量著彭萊,露出輕蔑的微笑:“彭萊,說我說得挺過癮是吧?我勸你先別臭美,趕緊把你這身衣服洗了去,免得明天出門沒得穿。”

說完,白天昂著頭,拎著滑板走出了家門,把防盜門重重地關上。

彭萊一頭霧水地看著白天離開,喃喃自語:“沒衣服穿?”

她突然醒悟,奔到臥室拉開衣櫃門,裏麵空空如也。

彭萊暴跳如雷地衝出家門,剛好看到電梯門緩緩合攏,白天站在裏麵,對她齜牙一樂。

彭萊一邊向電梯跑去一邊大喝:“白天!你給我站住,我行李呢!”

白天得意地笑著按下了關門鍵,電梯門在彭萊撲過來的一瞬間合攏了。

第七章

錢和場地都到位,大崔煥發了事業的第二春,精神抖擻地開始張羅演出的宣傳活動,他事必躬親,務求最短時間最大範圍內把狂花彭萊再度出山的好消息推廣到位,讓每個人都看見!

於是,帶著彭萊炫酷頭像和粉嫩衛生巾廣告圖的海報出現在城市的各個地方,LED大屏,地鐵海報,公交車身……

用十二年時間慢慢沉寂,甚至大多數已經是死心狀態的狂花樂迷們,一瞬間就轟動了起來!

羅俊穿著休閑運動服,背著運動包走進搏擊俱樂部,他摘下眼鏡,一絲不苟地給自己纏著保護繃帶,隨後戴上拳套,在原地彈跳著做熱身。

前台小姑娘花癡地看著他,喃喃自語:“羅醫生真是太厲害了,教練都隻能跟他打個五五開。”

旁邊的顧客看了一眼:“謔!醫生不都是小雞子似的的嗎還打拳擊?他治什麽的?”

小姑娘故意湊過去小聲說:“神經病。”

羅俊對背後的議論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活動開身體,跨入欄杆,一頓疾風驟雨的猛烈攻擊就把擔任對手的教練打懵了,隻有抱頭躲避的份兒。

前台小姑娘激動得眼睛都亮了:“今天羅醫生狀態好棒!一定是連勝!”

羅俊大度地給了對手喘息的機會,他麵對玻璃窗,小幅度地彈跳著,對麵大樓的玻璃牆體外,突然抖落一副占據了整個牆麵的巨型海報!

彭萊的臉龐,隔了十二年,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羅俊的眼睛裏。

她挎著吉他,張揚肆意的造型不需要任何注解,她就是她。

海報上八個大字龍飛鳳舞,簡直一派突破城市天際的狂放:搖滾狂花,強勢歸來。

羅俊頓時失去了所有反應,呆呆地站在原地,癡迷看著海報被大樓的燈光照得纖毫畢現,猶如彭萊活生生站在他麵前。

直到他被對手突然的一記直拳擊倒在地。

觀戰的小姑娘尖叫起來,對手教練也沒想到他連這麽容易的一拳都沒招架住,趕緊過來查看他的情況,現場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羅俊仰麵躺在地上,唇角不由自主露出了一絲微笑。

彭萊回來了……

萬眾期待之下,首場演出的日子到了,大崔滿麵紅光,在後台聲音高了八度地跟場館老板拍胸脯炫耀:“我怎麽說來著?是不是滿場?”

老板連連點頭:“太熱鬧了,外地的,外國的,下了高鐵飛機拖著行李箱就來了。”

“那必須的,別看現在樂隊多得跟蛤蟆跳坑一樣,還得數我們狂花!”大崔興奮地開始計劃,“從明天起,就全國巡演,開它個三十場,不!一百場!”

老板殷勤地說:“我這裏還準備了簽名的板子……”

大崔這才想起來,左右轉了一圈:“彭萊呢?”

和前麵場館裏的人頭攢動燈光閃爍不同,糖果星光的後門小巷安靜得連隻流浪狗都沒有,路燈昏暗,彭萊一個人在門口來回不停地踱步。

獨處的時候,彭萊露出了不曾顯露在人前的緊張,她搖晃著手裏的玻璃杯,裏麵的冰塊混著酒液叮當作響,卻完全不能平複她的焦慮。

畢竟,十二年了,她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狂花彭萊。

場子鋪開了,人到齊了,她不能退,也無路可退。

彭萊自己都驚訝於自己突如其來的的軟弱,她低聲呢喃:“彭萊,你能行,你一定行。”

她舉起酒杯,仰頭一口喝幹,隨即鼓起勇氣拉開了通往場館的門。

耀眼的燈光從門內傾瀉而出,伴隨著熱烈的喧囂將她包圍,屬於她的戰場即將開啟。

場館內部搞得並不像演唱會,反而像個大型酒會,觀眾們拿著啤酒罐三五成群熱烈地討論著過往光輝歲月,台上大屏幕放著當年的舞台錄像,大崔一邊應酬,一邊伸著脖子在人群中四處尋找。

他終於抓到了彭萊,擠過去興奮地說:“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半天,哎,你知道今兒都誰來了嗎?”

彭萊神情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室內的通風有問題,她總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整個人懶洋洋的,視線模模糊糊,腳下也軟綿綿的。

多好笑啊,狂花彭萊也有緊張的時候,她在心裏想。

還是該來杯酒醒醒神的。

彭萊把手裏的空杯子塞給大崔,拿過他半滿的酒杯,大崔擔心地阻攔:“別喝了,該上台了。”

一口幹掉,彭萊抹抹嘴:“喝點沒事。”

大崔又高興起來:“那是,肌肉記憶就夠震翻全場的了。”

音樂突然停止,就在大家都麵麵相覷的時候,一陣刺耳的空襲警報驟然響起,彭萊被刺激得精神一振,此時燈光也迅速改變,紅色射燈隨著節奏忽明忽滅,全場的氣氛一下就烘托了起來,觀眾發出山呼海嘯的尖叫聲。

大崔抬起手,用最大的聲音怒吼著:“讓我們歡迎……”

所有的嗓子一起喊著:“狂花!狂花!彭萊!彭萊!”

在彭萊麵前,人群整齊劃一地讓開,閃現出一條筆直的通向舞台的路,兩側隨節奏揮舞的手臂熱烈地歡迎著他們的搖滾女神。

彭萊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被聚光燈打得雪亮的舞台,那上麵樂手均已就位,全場期待她的到來。

“狂花!狂花!彭萊!彭萊!”

她感覺很不好,彭萊拚命眨著眼睛,卻難以看清身邊任何一張臉孔,耳朵裏的聲音忽大忽小,本該震耳欲聾的現場歡呼漸漸離她遠去,充斥她聽覺世界的是她自己的心跳聲,還有沉重的喘息聲。

通向舞台的路變得異常遙遠,好像怎麽都走不到頭。

彭萊突然感到一陣疲累,真想就這麽停下。

不,舞台在等著我……彭萊使勁晃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了一瞬,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舞台中央。

往台下看,是熱切地仰望著她的無數觀眾,他們跨越千山萬水為她而來,他們愛她。

彭萊轉身拿起掛在琴台上的吉他,這個簡單的小動作卻讓她頭暈目眩,身體搖晃了起來,不得不趕緊抓住麥克風才穩住身體。

她張了張嘴,沙啞地說:“大家好,我是彭萊……”

最後一個字出口的同時,彭萊失去了意識,抱著麥克風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