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彭萊出生在山東某地的一個小城鎮,當地盛產各種礦物,父親輾轉在好幾個礦場工作,偶爾回家時會給她帶幾塊漂亮石頭,可是對彭萊而言,這些遠沒有一隻劣質塑料小貓玩具更讓她高興。

本該陪伴她的母親卻經常不在雜貨店裏,來替班看店的姑母陰著臉,摔摔打打地說著一些聽不懂的話,而年幼的彭萊隻覺得母親是對的,她也不想待在這個雜亂擁擠,還經常飄著酒氣的狹小空間。

終於有一天,母親和父親難得同時出現在雜貨店裏,母親拎著行李,走過來在她麵前蹲下,彭萊困惑她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意思,於是她說的話,讓彭萊記了一輩子。

“彭萊,爸爸媽媽要去很遠的地方,各自開展新的生活,以後你就跟姑姑在一起,一定要多聽姑姑的話。”

姑姑坐在櫃台裏,冷眼看著,開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飲。

站在櫃台前的彭萊父親欲言又止,到底還是尷尬地開了口:“姐,以後這家雜貨店就是你的了,替我照顧好彭萊。”

大約是兩人的表情終於惹怒了姑媽,她一拍櫃台,焦躁地喊了起來:“甩完包袱了就快走!我看著你們心煩!”

母親捂著臉奪門而出,父親緊隨其後,誰都沒有回頭。

彭萊呆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這裏從此不是她的家,她再也沒有家了。

沒了父母的日子裏,常有人明裏暗裏說彭萊冷心腸,似乎她沒有上演一出抱著父母的腿嚎啕大哭的離別大戲,就是對觀眾的不尊重,而其後姑媽無論怎麽對她管教,都攔不住她那顆放飛的心,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可是彭萊不在乎,這世界上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她為什麽不能按著自己的心思活著呢?

所以十幾歲的時候她就背著吉他從家鄉跑了出來,坐著搖搖晃晃的長途汽車跟大崔來了北京。

從那時候起,大崔就一直陪著自己,做一個最仗義的哥兒們,隻是可惜,這次自己出了大醜,連累他一起背黑鍋。

彭萊慢慢睜開眼睛,坐在床邊的大崔長舒了一口氣:“嚇死我了,你睡得一動不動,我還以為永遠醒不了呢。”

雖然臉色蒼白,彭萊說話倒是還挺有力氣:“你盼我點好吧,扶我起來。”

大崔趕緊上來扶她,彭萊皺起眉頭摸了摸胃,輕輕地嘶了一聲,大崔指指床頭的病曆卡:“疼吧?醫生可說了,你這胃得好好養著,再洗一次非漏了不可。”

彭萊把頭靠在枕頭上,不在乎地說:“醫生每次給我洗完胃都這麽說,到現在還不是沒漏。”

她看著滴落的吊針,又看看四周,窗外已經是白天。

“我在這躺幾天了?”

大崔忙著給她倒水:“哪有幾天,總共就一宿。”

彭萊不接杯子,雙眼無神地看著天花板:“演出賣的票最後怎麽處理了?”

大崔讓她放心:“當場都退了,一分沒少,放心,絕對不丟份。”

歎了口氣,彭萊用手臂遮住眼睛,呻吟著說:“這回丟人丟大發了,多少人都看著,我在台上暈菜之前,看見白天也在。”

大崔反而愣了:“不能吧!之前我勸她來看你演出,想給你個驚喜,她說什麽都不來,還差點兒沒跟我急了。”

彭萊閉上眼,用拳頭捶打著陣陣脹痛的腦門,模模糊糊地說:“那也可能是我看錯了。”

不會的,雖然白天戴著棒球帽遮住了大半眉眼,但是自己的親閨女,怎麽會看錯?

大崔並不知道彭萊的滿肚子心思,殷勤地探問:“對了,昨天你暈倒之後,是現場的一個觀眾開車幫我把你運醫院來的,好像還是這兒的精神科大夫,你有印象嗎?”

彭萊沒好氣地說:“我又沒有精神病,上哪兒認識精神科大夫?”

“別呀,你再好好想想,他昨天夜裏過來看了好幾遍呢。”大崔起勁地慫恿:“說等你醒了他還過來,我想著,正好認識人,在醫院多住幾天好好查一下……哎,你幹嘛!”

彭萊懶得聽他胡扯,坐起來粗魯地直接把輸液針頭連著膠布一把扯掉,下床穿鞋:“出院!”

她揮手製止大崔的攔阻,固執地說:“我都好了,花錢在這兒耗著幹嘛!”

彭萊的動作太快,等到在夜班醫生休息室忍了一宿的羅俊睜開眼趕到病房的時候,隻看到一張空****的病床。

羅俊茫然地在病房裏站著,突然衝出去,正好查房醫生抱著病曆夾子走進來,看見他也吃了一驚:“喲,羅醫生你這臉……昨晚看演唱會看到打起來了?”

不顧他的調侃,羅俊一把抓住他問:“趙哥,這張床的患者呢?”

趙醫生從他身邊探頭瞥了一眼:“走了,針都沒打完。”

羅俊詫異之餘又有點著急:“針都沒打完你就讓她走了?”

趙醫生嫻熟地一推六二五:“我不清楚呀,夜班不是我收的病人,也許人家有什麽急事呢,我剛接白班,我查房去了。”

他腳底抹油溜得快,隻剩下羅俊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忽然想到了什麽,趕緊走向護士站:“昨天入院病人的登記給我看一下。”

再度坐上大崔的北京吉普,彭萊沒有了看街景的心情,多少有些萎靡不振地不吭聲。

大崔一邊開車一邊安慰她:“多大事啊,咱搖滾圈各大樂隊在台上什麽狀況沒出過,比這個更出格的有的是,你也甭往心裏去。”

彭萊默默地把目光移到自己手腕上,一道清晰的紅褐色傷疤。

那是她在美國自殺時候留下的。

說起來有幾分可笑,大名鼎鼎的狂花彭萊,懷著雄心壯誌闖美,那邊的觀眾卻根本不認賬,不管是對她的音樂,還是對她的人,似乎一個中國女人出現在美國的搖滾圈本身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台下的觀眾,在她表演的時候發出噓聲和咒罵聲,用手勢趕她下台,彭萊哪裏是吃這種暗虧的人,直接停止彈奏,摘下吉他在台上掄起來摔了個粉碎,然後走到麥克風麵前,伸出兩個拳頭。

然後對台下幹淨利落地豎起了兩根中指。

在觀眾的嘲罵聲中,彭萊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幹脆地響徹全場:“Fuck you all!”

大崔說的沒錯,搖滾圈台上什麽狀況沒出過,至少她彭萊還在美國舞台上單槍匹馬地跟觀眾打過群架呢,大小也是個‘友邦驚詫’了。

當然,下場並不太好就是了。

在彭萊被停掉了所有演出活動之後,廠牌老板打來電話要跟她解約,並且直言不諱:“在錢麵前,搖滾精神就是坨屎。”

彭萊掛斷了電話,酒意上頭的時候,扯斷吉他弦,狠狠地割在自己手腕上。

她回憶著往事,兩眼無神,大崔誤會了,開解道:“許多那邊你不用擔心,演出本身的成敗無所謂,起到產品宣傳的作用對她來說就夠了,就算沒有你這次專場做主題,她們公司也一樣得投放廣告。”

彭萊還是沒吭聲,大崔看她半天沒反應,趁著紅燈的時候轉過臉來安慰她:“甭想太多,這事兒在北京之外也沒多少人知道,你等我再拉點兒讚助, 咱去長江以南接著演,你要是嫌長沙離北京不夠遠,咱就去南寧,南寧還不夠遠, 咱就去海口。”

看著前方轉成紅燈,彭萊示意他開車,頹喪地推辭:“算了吧,不折騰了。”

大崔有點著急了:“嘿,這可不像你啊。”

彭萊擺了擺手,心灰意冷。

第九章

這份灰心一直持續到回家的電梯上,彭萊全身上下隻剩下站著的力氣,手機在口袋裏響了半天,還是同梯的小朋友細聲細氣地提醒她:“阿姨。”

彭萊兩眼渙散地低頭看著小朋友,天真可愛又禮貌,自己離開的時候,白天也是這麽小,這麽乖。

她摸出手機,有氣無力地問:“哪位?”

手機裏傳來陌生的男人聲音:“你好,彭萊,我是你的粉絲。”

這個字眼深深地刺痛了彭萊,在她不得不再度麵對自己失敗的時候。

於是她二話不說,對著手機吼了一聲:“滾蛋!”

彭萊掏出鑰匙開門,聽見裏麵有人彈貝斯,她推開門,窩在沙發裏的白天精神一振,樂顛顛地坐直了身體,一臉看好戲的樣子盯著她。

她心神俱疲,倒也懶得跟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磨牙,隻顧低頭換鞋好去**睡一覺。

白天主動開口,笑眯眯地問:“回來了?祝賀你啊。”

彭萊費勁地脫著靴子:“祝賀我什麽?”

白天樂不可支地強調:“當然是祝賀你的精彩演出呀,尤其那個倒地的動作,流暢,自然,特別棒!”

直起身子看著白天幸災樂禍的笑容,過了半天彭萊才問:“你還真去了?”

白天聳聳肩,抱著貝斯搖頭晃腦:“當然去了,而且還幫你幹了點兒活。”

彭萊不想理她,拖拉著鞋往臥室走,白天在她背後大聲說:“知道你為什麽倒得那麽快嗎?不光因為你喝多了,還因為有人在你幾個酒瓶裏都放了安眠藥。”

白天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放噠。”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彭萊回頭看著白天,呆怔了幾秒之後,熱血上頭,直接衝上去一把拎起白天的衣襟,用力得差點把白天從沙發上提溜起來,怒吼著:“你特麽毀我!我跟你有這麽大仇嗎!?”

白天奮力掙紮著推開她,一個翻身從沙發上跳起來,吼道:“當然有!你不回來什麽事都沒了,為什麽要回來?”

母女倆像兩隻發怒的鬥雞一樣在客廳裏對峙著,彭萊咬著牙指著白天的鼻子:“想我走是吧?我辦演出就是為了掙錢回美國過日子的,因為你!現在錢沒了,想讓我空手回去門兒都沒有,這錢你必須賠我!”

麵對她的指責,白天不屑地翻著白眼:“賠你?就算你光著屁股遊回美國,關我什麽事呀?”

彭萊自暴自棄地攤開手:“好,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在美國累死累活伺候人,給老太太剪指甲換尿不濕洗屁股,快餓死了都沒想過動這套房子,既然你這麽無情無義,幹脆賣房分家算了,我帶著我那一半錢走人,反正親閨女指望不上,我回美國雇人伺候我去!”

這番話是白天沒想到的,她腦子裏匆忙晃過了很多東西,但隨即又抓住了重點:“賣房?!你想賣房?”

彭萊理所當然地點頭:“對,後半輩子我也該享受享受了。”

被她的態度激怒,白天的聲音都尖利起來:“要臉嗎你!?十多年你都沒管過我,我爸一死你就回來想動我的房子,甭做夢了!”

彭萊針鋒相對:“你的房?這套房寫的是我和你爸的名,你也就能繼承他的那一半產權,我賣我這半你管不著!”

白天向前邁了一步,彭萊冷笑著毫不退縮:“怎麽,還想打架?你媽我在美國單手掀翻兩百斤的老太太,不信你就來試試。”

她正說著,白天鼓動腮幫子聚起一口唾沫,狠狠地隔空啐在她臉上、

彭萊像被點了穴一樣僵住了。

白天抱著貝斯從她身邊走過,輕聲說:“這比打你還惡心吧?有種你就弄死我。”

彭萊閉著眼,聽到背後關門的聲音,緩緩抬手抹掉一臉的口水。

夜晚的酒吧一條街是最熱鬧的,這家名為school的慢搖吧生意也很不錯,一隻樂隊在台上表演著,下麵舞池裏氣氛熱烈,隨著節奏扭動身軀,揮舞雙臂。

白天和她青梅竹馬的小夥伴李彬彬倚靠在遠離人流的牆邊,一人一支汽水邊喝邊看演出。

今天發生的事讓白天耿耿於懷,連演出都看不下去了,發著牢騷:“從我六歲到現在,整整十二年都沒露麵,一回來就想賣房分錢,你說她還是個人嗎?”

李彬彬心不在焉地嗯嗯著沒接下茬,白天詫異地扭頭看他:“幹嘛呀李彬彬?我看你最近怎麽好像比我還愁?”

“能不愁嗎!”李彬彬五官都縮了起來,唉聲歎氣地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媽又要結婚了,那個男的我一點都不喜歡,我又管不了我媽。”

白天樂了,拍著他的肩膀:“許多阿姨能輕著點管你就不錯了,你還想管她?反了你了。”

話還沒說完,白天一眼看到台上演奏結束,急忙撇下李彬彬向舞台走去。

李彬彬一把沒撈住,驚訝地問:“你幹嘛去?”

白天顧不上回答,腳步匆匆地趕過去,正好攔在最後下台的吉他手麵前:“安哲!”

安哲皺起眉頭,看著突然攔住去路的陌生女孩兒,白天熱情地舉起手機:“我早就聽說過你吉他技術一流,特地連著看你好幾場演出了,發現你吉他彈得確實超棒,咱們加個微信好嗎?”

看著她伸過來的手機,安哲嗤笑一聲:“少來這套,我對你這款的沒興趣。”

說完他就要擦肩而過,卻被白天一把扯了回來,不大高興地辯解:“說什麽呢,我真是找你一起組樂隊的。”

安哲不客氣地一晃膀子搡開了她,白天向後踉蹌了兩步,跟過來的李彬彬看到了這一幕,從人流中加快腳步擠了過來。

白天好容易穩住身子,安哲頭都不回地走向吧台,要了杯白開水,服務員端給他的時候臉色突然大變,安哲察覺到了,還沒回頭就被暴怒的李彬彬撲過來連人帶高腳凳來了個抱摔,重重地落在地上。

周圍的人發出驚叫,慌不擇路地讓開,白天衝過去扯李彬彬:“放手!你瘋啦李彬彬!”

李彬彬充耳不聞,安哲也被打出了火氣,兩人滾作一團扭打著,直到酒吧老板過來一手一個把他們分開警告:“都別動啊!我這演出的地方,都甭跟這兒惹事!”

回家的路上,鼻青臉腫的李彬彬餘怒未消地發狠:“哪天再讓我看到那個安哲,我饒不了他。”

白天插著兜在他旁邊走著,笑眯眯地說:“可別,我認準他了,他是鐵定要當我的吉他手的。”

簡直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李彬彬都有點急眼了:“他對你這態度,你還想找他組樂隊?”

白天擺擺手:“我組樂隊組得急,必須有一個技術過硬的核心樂手撐場,否則就玩不轉,我觀察好久了,安哲的演奏風格是最適合的。”

李彬彬想了想,勉強點頭:“既然對你有用……”

看著他一臉忍辱負重的樣子,白天笑了起來,李彬彬莫名其妙地問:“你笑什麽?”

“笑你唄。”白天繼續優哉遊哉地往前走,“咱倆認識十幾年了,從小遇見事兒都是我替你出頭,今天你是怎麽了?先是雅思班逃課陪我看演出,接著就因為一句話你就跟人動了手,怎麽,突然覺醒小宇宙了?”

李彬彬歎了口氣跟在她後麵:“打從沒考上大學,我就覺得生活一點意思都沒有,特壓抑,我媽倒是讓我出國留學,我又不想去,留下來吧,估計就在我媽的安排下窩窩囊囊一輩子,我想換個活法兒。”

回頭看看他,白天多少有些遺憾:“你要是會樂器就好了,這個狀態正好跟我一起組樂隊。”

李彬彬不服輸地一挺胸:“誰說我不會樂隊!小時候我學過架子鼓,你不記得了?”

想了半天,白天才模模糊糊記起來,打量著李彬彬,委婉地提醒:“你是說……跟大崔叔叔學的那兩下子?多少有點……”

看著她為難的樣子,李彬彬激動地說:“我可以從基本功開始往回撿啊!總比一點不會的人學起來快吧?”

白天猶豫起來:“噝……你當我鼓手,倒也不是完全不行。”

李彬彬樂得蹦了起來:“那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啊!你可不許找別人了!”

白天覺得自己可能要轉運了,跟李彬彬告別之後回了家,門鎖沒換,鑰匙孔沒堵,進門之後她走到彭萊臥室門口,側耳聽了半天,跳起來用力踹了一腳。

也沒有任何回應,仿佛裏麵沒有人。

白天回到自己臥室,環視一圈,一切如常,牆上的海報都沒有少一張,她又打開衣櫃,裏麵整整齊齊的衣服,沒有任何異樣。

這讓她徹底放下心來,張開雙臂往**一跳,開心地打了個滾兒:“舒坦!”。

隔壁的臥室裏,趴在**沉睡的彭萊抖了一下,猛地睜開雙眼,目光炯炯有神。

第十章

清晨的陽光透入室內,彭萊半眯著眼睛,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站在衛生間門口刷牙。

白天穿著卡通睡衣,神清氣爽地從臥室裏出來,主動地跟她打招呼:“早啊,彭萊。”

看到她的一瞬間,彭萊動作麻利地竄到洗手台前接水漱口,扯著毛巾迅速地回到原來的位置擦嘴:“早,早。”

白天抱著手臂,笑眯眯地看著她驚弓之鳥的舉動,明知故問:“哎呀,怎麽站門口刷牙呀?”

用毛巾抹著臉,彭萊也回以和藹的微笑:“嗨,還不是防著有人使壞。”

白天心情大好,輕巧地說:“今天白天你就踏實的吧,我們學校有考試,沒那個美國時間,使壞什麽的等我放學回來再說。”

刻意做出受寵若驚的表情,彭萊誇張地點頭:“哎,好嘞!祝你考試順利啊。”

白天一揮手:“謝啦”

彭萊主動讓開門口的位置,殷勤地問:“我等會煮方便麵,你要不要吃了再去考試?”

白天對她露出個假笑,把衛生間的門在彭萊麵前拍上:“用不著。”

洗漱完畢,白天哼著歌兒走回臥室,打開衣櫃門的一瞬間,她徹底傻眼了,甚至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衣櫃裏空空如也,一根線頭兒都沒給她剩下。

白天氣得渾身哆嗦,拉開門衝了出去。

彭萊在廚房裏哼著歌兒攪拌著小鍋裏的麵條,聽到聲音,頭也不回地問:“真不吃呀?”

她被白天一把扯了過去,雙手揪住前襟,歇斯底裏地問:“我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彭萊一臉平靜,甚至還拍了拍她的手:“讓我消消停停演出完掙了錢走人多好,非要往我酒裏下藥,我這隻鬼可是你主動留下的,以後丟衣服什麽的靈異事件肯定少不了,你盡快適應哈。”

沒等她說完,白天就惡狠狠地把她推到牆邊質問:“你到底把我衣服藏哪兒了!趕緊拿出來!”

彭萊若無其事地翻著白眼:“後半夜我被人踹門踹醒了,睡不著就起來做好事幫你整理了一下衣櫃,現在……大約……應該是已經讓垃圾車運走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白天反而鬆開了手,二話不說轉身走出廚房。

彭萊平靜地關了煤氣,把小鍋端下來聞著香氣,美滋滋地用筷子攪拌著往嘴裏送。

她怕什麽呢,反正全部家當就身上這套衣服,比橫她怕誰?

還沒吃兩口,她的鼻子就皺了起來,好像聞到了一股糊味?

彭萊回頭看看煤氣灶,關著的。

她再轉頭嗅著,卻發現不僅是糊味,絲絲縷縷的煙霧從自己的臥室裏飄了出來!

彭萊跳起來衝過去,一眼就看到屋子裏她的**已經火光衝天,白天扔掉手裏的打火機,若無其事地向門外走來。

一把推開她,彭萊舉著椅子墊就衝了進去,拍打著火的床墊,吼道:“去接水,快點兒啊!”

白天一臉冷漠地看著她在屋子裏忙活,毫無所動。

黑煙滾滾,彭萊被嗆得咳嗽起來,狼狽不堪。

“簡直是胡鬧!”派出所的調解室裏,民警同誌怒視著坐在桌子兩邊的白天和彭萊,措辭嚴厲至極,“你知道你那棟樓裏住著多少戶居民嗎?你知道如果火真燒起來, 會造成多大的生命和財產損失嗎?”

白天還穿著僅剩的一件卡通睡衣,坐得筆管條直,誠懇地承認:“我知道錯了,我就是一時衝動,以後絕不再犯。”

彭萊坐在她對麵,翹著二郎腿用手指挖了挖耳朵,民警同誌不滿地敲桌子:“你也是!家庭矛盾激化成這樣你就沒責任嗎?你們之間的糾紛就在這裏說清楚,解決了再走人。”

白天一下子急了:“您先放我走唄,我考試來不及了。”

民警同誌又轉頭去教育她:“考試?就因為考慮到你是個在校學生,而且房間裏火勢控製得及時,才沒按縱火處理你,否則別說考試了,這幾年你就在監獄裏呆著吧。”

為了盡早離開,白天不得不暫時乖巧了起來,低著頭一言不發。

民警同誌歎了口氣跟她談心:“我理解你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會有些叛逆,但是你媽媽—— ”

這句話又戳到了白天的肺管子,她猛地抬頭反駁:“她不是我媽!”

民警有點不高興了,嚴厲地問:“來勁了是吧?你到底還想不想解決問題?想不想去考試!?”

白天憋屈地點點頭,彭萊心裏都要笑開花了,表麵上還做出語重心長的樣子勸告:“聽點兒話吧,白天兒,人家警察叔叔已經寬大處理你了,你怎麽還不好好重新做人呢?”

麵對警察,牆上的掛鍾又一分一秒地臨近開考時限,白天隻能咬緊牙關,低頭認錯:“我錯了。”

終於,再經過說服教育之後,母女倆被通知可以走了,白天急不可耐地往前衝,卻被彭萊靈活地擋在了麵前。

白天惡狠狠地看著她,彭萊衝她笑了笑:“看見了吧,我在這兒多呆一天你日子都過得安生不了,咱還是抓緊把房賣了吧,盡快把我這尊瘟神送走,畢竟母女一場。”

積蓄了一上午的怒氣終於在此刻爆發,白天怒吼了一聲:“彭萊我去你媽的!”

她一把推開彭萊,頭也不回地跑了。

白天到底還是沒有趕上考試,反而被老師拎到教室外的走廊上訓話,她穿著卡通睡衣,腳趾在拖鞋裏蜷縮起來,心急如焚地央求:“老師,讓我進去考試吧。”

老師表情冰冷地上下打量著她:“白天,我這科你考勤多差自己知道吧?平時分都快扣光了,今天考試快結束了才來,還穿一身睡衣,我看你也不用考了,繼續睡覺去吧。”

白天急得搶話:“老師,今天是意外情況,我家裏著火了。”

老師差點氣笑了:“好好好,考試遲到是因為家裏著火,那考勤差呢怎麽解釋?是不是想說家裏有人去世啊?”

“我爸前段時間還真去世了。”白天低聲說。

靠近窗戶的幾個同學聽到這裏噗嗤一聲竊笑起來,老師轉身敲打:“幹什麽!專心考試!有攝像頭呢,不想掛科就老實點兒!”

他回頭憤怒地看著白天:“你編瞎話還挺豁的出去啊?”

白天一臉倔強地抬頭:“我沒撒謊,您不信的話我可以給您拿證據。”

老師擺手:“用不著,撒沒撒謊你自己清楚,你這大學又不是給我念的。”

白天忍不住了:“老師,你到底想怎麽樣,我能不能進去考試?”

這下可把老師惹火了,口沫橫飛地指責:“別問我想怎麽樣,問問你自己想怎麽樣,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缺勤逃課光顧著去搞樂隊去了,那是正經人該幹的事兒嗎?尤其你還是女生,成天在小房間裏瘋瘋癲癲搞到半夜,成何體統!盲流!”

一直抿著嘴沉默的白天終於忍不住反駁:“老師,這都什麽年代了,您怎麽還用這種眼光看樂隊呢?您根本什麽都不懂!”

說得興起的老師被她不客氣地打斷,更加生氣了:“你還準備給我上一課是吧?我是不懂樂隊,可是我懂看人,像你這樣自由散漫的學生,哪怕樂隊你都不帶玩明白的,天賦太差,連學壞都沒資格,更別說幹正事了,就算讓你混到畢業,進了社會也是塊廢柴!”

激烈的貶低言辭在白天耳朵裏嗡嗡作響,她突然想起了彭萊居高臨下看她的樣子。

還有她嫌棄的口吻:“從你的貝斯上就可以聽得出來,你沒這個天分”

“可惜啊,你沒繼承我的音樂基因,遺傳的都是你爸的。”

連她都在否定自己,還有自己一手組建的樂隊……

“其實技術最差的就是你,現在我們不想再讓你拖樂隊後腿了,就這麽簡單。”

所有人,都在反對嗎?

白天的眼神從飄忽重新變回堅定,狠狠地握緊了拳頭。

老師喋喋不休之後,無情地下了決定:“今天的考試算你缺席零分,下學期重修吧,我這科你要是再不重視起來—”

“老師”,白天突然抬頭不客氣地打斷他,“不用這麽麻煩,我不念了。”

老師大吃一驚,沒等他繼續說,白天已經轉身向外走去。

被學生冒犯的羞惱讓他脫口而出:“白天,你給我想清楚,不要自毀前程!”

旁邊的教室裏傳來激動的竊竊私語,還有人偷偷摸摸探頭看,白天昂著頭,挺直腰板,毅然決然地下了樓梯。

第十一章

白天在學校考試未遂的同時,李彬彬惴惴不安地來到火鍋店管親爹借錢。

大崔對於兒子的難得光臨是特別歡迎的,零食飲料擺了一桌子,聽說來意更是大手一揮:“親爺倆兒還借什麽,直接拿去花不就得了,說吧要多少”

李彬彬嚼著薯角,小聲說:“一萬。”

大崔拿著手機準備隨時轉賬的架勢有點下不來了,揣起手機悄聲問:“你要這麽多錢幹嘛?”

“我想學架子鼓。”李彬彬眼睛發亮地說,“特地去藝校問過了,一次性付款有贈課優惠呢。”

大崔更加奇怪了:“打小兒你就對樂器不感興趣,摁著腦袋逼你學你都不願意,怎麽現在突然懂了這根筋?”

李彬彬驕傲地說:“白天著急組樂隊,我給她當鼓手!”

說著他的情緒又低落下來,用叉子戳著盤子裏的零食:“我媽一門心思要送我留學,現在除了學英語考雅思,我幹什麽她都反對,我可不敢管她要學架子鼓的錢。”

大崔幹脆地一拍桌子:“兒子你傻了?學鼓還要錢?”

李彬彬愁眉苦臉地說:“您是說讓我跟我媽學?不行不行,她更不願意了!”

“我!我!”大崔激動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吉他、貝斯、鼓、鍵盤,電聲四大件兒樣樣精通!”

李彬彬眨巴著眼睛,看著突然精神起來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親爹,遲疑地問:“您教我,能行嗎?”

‘嘁’了一聲,大崔習慣性地擺出搖滾老炮範兒,“這話說的,就連你彭萊阿姨最早都是我從老家帶過來才走上搖滾這條路的,我的江湖地位跟這兒戳著呢,你找別人學鼓不是罵我嗎?”

李彬彬猶猶豫豫地問:“可是我媽一直讓我少跟你走動,今天都是冒險偷偷來的,這怎麽學啊?我是挺怕我媽的,你不怕?”

大崔已經熱血上頭,啥都不管了,拍著他的肩膀鼓勵道:“你不說我不說,你媽上哪兒知道去?”

李彬彬走後,大崔勉強按捺住激動的情緒,跟平常一樣進了倉庫,等服務員離開之後,麻利地反鎖門,把擋住角落的雜物推開。

倉庫的角落裏,放著一套被布蓋住的架子鼓。

大崔哼著歌兒一把掀開蓋布,動作輕快地坐到座位上,拿起鼓棒,迷醉地湊到嘴邊響亮地親了一口:“寶貝兒,我要教兒子學鼓啦。”

他煞有介事地舉起鼓棒,試圖在手裏玩個花再敲打鼓麵,沒想到剛起勢,鼓棒就脫手甩飛了出去。

彭萊是不知道大崔鬧的這一出的,她無處可去,一回家就麵對先被火燒再被水澆的一床狼藉。

不想收拾,可是不收拾,晚上就沒床睡了。

收拾吧,一想到是小丫頭惹的禍,氣就不打一處來。

偏偏這時候,還有騷擾電話打過來,按掉幾次都不罷休,還在堅持打來,現在騙子本事也太大了,她攏共才回國幾天呢?

終於在手機鈴聲再度響起的時候,彭萊忍不住了,接通電話,口氣惡劣地問:“誰啊?”!

手機那端的羅俊終於聽到了接通的聲音,鬆了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這次先別讓我滾,聽我好好把話說完行嗎?”

彭萊稍微回憶一下就記了起來,更加惱火了:“又是你!打電話找抽是不是?”

羅俊輕輕地,無聲地笑了起來:“就算要抽我也得麵對麵才能抽著吧?出來吧,請你吃飯。”

簡直想啐對方一口,彭萊沒好氣地拒絕:“我壓根不認識你,跟你吃什麽飯?”

羅俊飛快地回答:“見麵之後不就認識了?”

神經病吧!彭萊剛想掛斷電話,突然靈機一動,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心平氣和地說:“好吧,既然有人那麽願意花錢請客,我就勉強跟你認識一下吧,正好我今天下班之後有空,就是時間有點兒晚,地方有點兒遠。”

她聽到手機裏的羅俊爽快答應的聲音,笑得更惡劣,瞥了一眼時間,盤算著問:“我單位通勤車離市區最近的站點在香山公園北門,我在那附近下車的時候大概得晚上 10 點了,你能行嗎?”

羅俊心情愉悅,竟沒有想到哪裏不對,高興地說:“我開車準時到那接你,然後咱們一起吃宵夜。”

他高興,彭萊更高興:“那就說定了,咱不見不散。”

掛斷電話,彭萊順手把號碼拉黑,對著屏幕呸了一聲。

不叫這神經病在香山聽一晚上夜貓子叫她就不姓彭。

安定門外西河沿一棟半舊大樓地下室,是小樂隊最喜歡來的排練場地,價格便宜,不怕擾民,實在混不下去解散了,還能到樓上的辦公室賣二手設備掙個回家路費。

這狹長走廊兩側的小排練室裏,承載了無數人的夢想,前赴後繼,雖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黯然退場。

今天的練習時間結束,安哲收拾吉他的時候,催收房租的微信又進來了,他低頭盤算著,主唱的大嗓門恰在此時響起:“狀態不錯!”那天演出的二百塊錢勞務費我一會兒轉給大夥兒,回去都吃頓好的。”

同伴轟然答應,安哲卻抬頭質問:“二百?數兒不對吧?”

主唱笑嘻嘻地回頭看他:“樂隊勞務一共一千,我們五個人一人二百,哪兒不對了?咋的,你還要掐秒算啊?”

安哲絲毫沒被他的玩笑給忽悠過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不是一支樂隊兩千嗎?”

同伴們的笑聲停了下來。

在大家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安哲又拋出一句話:“livehouse的老板跟你談價的時候我聽見了。”

主唱臉上的笑掛不住了,氣衝衝地說:“你怎麽不幹脆說一支樂隊兩萬呢?耳朵要是不好,以後就別玩樂隊了!”

說完,他拎起琴包就要走,其他成員麵麵相覷,安哲動作飛快地起身搶在他出門前拉住琴包:“錢的事兒還沒說明白,你這麽急著走幹什麽?”

主唱惱羞成怒,回身指著安哲的鼻子罵了起來:“你窮瘋了吧?天天錢錢錢。你自己算算,你在北京這些年都換過多少樂隊了,在圈子裏數得上的樂隊也就剩我們這一支還能用你了。”

他推開安哲,又去開門,卻再次被安哲拉住,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主唱氣急敗壞地問:“你到底想幹嘛?”

安哲平靜地回答:“不幹嘛,想看你轉賬記錄。”

主唱破口大罵:“你有病吧!”

於是,得了大崔的情報,前來排練室堵安哲的白天,就目睹了一場鬥毆事件。

她眼睜睜地看著安哲被一腳踹出走廊,正好倒在她麵前,隨即就有人追了出來,撲在安哲身上飽以老拳,不知怎麽的,安哲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就這麽挨著。

直到其他人追出來,連勸帶拉地扯開了兩人,亂哄哄地離開,安哲才緩過氣來,掙紮著往起站,腳下一滑,又倒了回去,鼻血滴滴拉拉地流下來,他仰起頭,用手指捏著鼻子。

白天就在這個時候闖入了他的視野,安哲壓根沒在意,把伸在地上的腿往回縮了縮。

遞過一張雪白的紙巾,在安哲陌生的眼神裏,白天微笑著問:“不記得我啦?”

找了一家街邊的小麵館,白天目瞪口呆地看著安哲風卷殘雲一邊吸溜著麵條,忍不住問:“你這是幾天沒吃飯了?”

安哲臉上淤青還在,心情惡劣,沒心思理會,隻是指著她麵前的半碗麵條問:“你還吃嗎?”

“飽了。”

毫不客氣地拖過白天隻動了一筷子的麵碗,安哲繼續唏哩呼嚕地吃起來,把麵湯都喝得一幹二淨之後,才癱在椅子上打了個飽嗝。

“首先,我是個職業樂手。”

白天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確實,從飯量上能看出來。”

麵對安哲突如其來的冷氣壓沉默,白天還是低頭了,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歉:“對不起。”

安哲這才開始提條件:“作為職業樂手,我的全部生活來源就靠這份手藝,所以讓我加入你樂隊可以,排練每小時兩百塊,演出按整體酬勞平分,我沒時間陪小孩玩票兒。”

胃口比飯量還大,白天腹誹著,又問:“排練也得給錢?”

安哲豎起手指強調:“:不光是排練,但凡和樂隊有關的一切活動,隻要需要我到場,都和排練以同樣的價格按時計費。”

他又丟下一句:“包括但不限於設備購買調試。”

白天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我之前也組過樂隊,沒聽說過要給樂手發工資的規矩啊,樂隊嘛,不就是大家帶著同樣的熱愛一起做音樂。”

“你這種就是我說的小孩兒玩票。”安哲絲毫不讓步,甚至還掏出手機把收款碼亮出來懟到白天鼻子前,“決定要用我的話就先預支兩千塊錢定金,決定不了以後也別再打擾我了。”

白天沉默著,安哲遺憾地準備站起身:“謝謝你的麵。”

他握著手機的手腕被白天一把攥出,狠狠地看著他:“成交!”

第十二章

有錢好辦事,安哲一句話‘還是新的好用’,成功地讓白天放棄了在附近買二手的念頭,開始去大樂器行看貨。

嶄新的樂器設備一箱箱地搬出來,安哲檢查的同時,也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飛快地從兩千塊定金裏飛快地扣除計時薪酬。

白天看得心驚肉跳,終於,這天等安哲在她家客廳裏把各種設備的電線連好,繼續掏出小本子記賬的時候,她忍不住開了口:“要不今天這筆勞務費你就別劃了,買設備已經把我爸留給我的那點小遺產掏空了,我預支給你的兩千塊也讓你一筆接一筆的劃下去不少,就算你是飯館也該贈我瓶飲料了吧?”

她沒說出口的一句話:你也太拿我當冤大頭了吧?

安哲下筆刷刷,頭都不抬地拒絕:“不打折是我的原則,有了第一次,很容易會有第二次。”

無奈的白天隻能看著窗外歎氣。

安哲認真地記完賬才開口:“不過說到飲料我還真渴了,給我買瓶可樂去好嗎?算在我勞務裏。”

白天看看窗外的大太陽,並不願意動彈:“你自己怎麽不去?”

“那你會調麥克嗎?”

這句話成功地堵住了白天。

他們在隔壁叮叮當當,關上門反鎖還拿椅子頂著門的彭萊多少有些察覺,但是她這幾天習慣性地又開始喝酒,聽到點小動靜也隻是把被子蒙到頭上繼續睡。

可是等安哲開始調試麥克,對著話筒不停地喂喂喂,終於吵得彭萊睡不下去,她煩躁地翻身,床頭櫃上堆積的空酒瓶滾落一地發出響聲。

這下,她徹底清醒了。

皺著眉頭,捂著腦袋,彭萊打開門,看到客廳中間陌生男人的背影,突然愣住了。

安哲回身要擰調音台的旋鈕,一抬眼看到一個披頭散發黑眼圈的女人,也嚇了一跳,忘記自己手裏舉著話筒,驚呼的聲音透過音響被無限放大,在市內刺耳地回**著。

彭萊捂著耳朵怒吼:“關了那玩意兒!”

安哲手忙腳亂關閉麥克,彭萊不客氣地問:“你誰呀?這屋怎麽成這樣了?”

遙遠的回憶尖銳地刺痛她的腦神經,仿佛一覺醒來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這裏還是白澤奇的工作室,也是布滿了各種設備,她那時候還年輕,站在同樣的位置,挎著吉他揚起一張自信的笑臉。

彭萊拒絕去回想往日風光,惱火地指著滿地的設備:“誰讓你們搬來這些玩意兒的?”

安哲有些疑惑地看著她的臉:“我叫安哲,白天樂隊的吉他手,你是誰?我看你有點麵熟。”

彭萊抱著膀子冷笑:“少見了個女的就套近乎,我看你可不麵熟。”

這麽多年,還真沒有人這麽說過安哲,他也不高興了:“誰跟你套近乎,我就問你是誰。”

彭萊上下打量著他,越看越不順眼:“就你這樣兒的還吉他手呢?瞪大你那倆燈泡兒仔細看看我,彭萊,狂花樂隊,這都認不出來你還玩兒個勺子搖滾啊?”

安哲氣笑了:“誰規定的玩搖滾就偏得認識你啊?自我感覺太良好了吧大姐?”

白天開門進來的時候,正看見彭萊上前一步指著安哲的鼻子:“你他麽……”

她立刻衝過去,如臨大敵地擋在安哲麵前,彭萊看她這樣子,火氣更大:“這套房裏的每個空間都有我一半所有權,經過我同意了嗎,你就給這兒禍害成這樣!”

安哲不幹了:“什麽叫禍害!我辛辛苦苦才裝好的,白天,這人是你誰呀?你可沒說這房子還住著外人呢。”

“我和她爸一起生了她,你說我是她誰?”彭萊嗤笑出聲。

安哲大吃一驚:“你是白天她媽?”

白天把可樂遞給他,斷然否認:“甭聽她的,我媽早死了,當年讓火車壓成了八瓣。她就是我爸一遠房親戚, 來北京治精神病,在這兒借住幾天。”

咬牙切齒地指著她,彭萊狠狠地說:“就衝你這句話,你這排練室弄起來我也不會讓你用消停,趁早讓這小子滾蛋!”

安哲挺身而出把白天拉到一邊:“我還真不信這個邪,白天你甭怕她,有我呢。”

“喲,這麽護著她,你不會是他男朋友吧?”彭萊嫌棄地看著他。

白天哪能吃這套,立馬主動挽住安哲的胳膊反擊回去:“是啊,怎麽著?”

彭萊重重地點頭:“白天,你也就這點兒隨我,找了一個跟你爸當年一樣差勁的男人。”

說完她轉身就走,不想再理這一攤子爛事,誰料白天不甘示弱,對著她的背影故意諷刺:“可惜就連我爸那麽差勁的人都不要你了,你說氣不氣人?”

彭萊站住了。

僵了幾秒鍾,她麵容平靜地回身,走到調音台旁邊,把麥克風拿在手裏掂了掂。

白天緊張地叫了起來:“不許你碰我設備!”

彭萊一手拿著麥克,一手在誰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把調音台的音量推到頭,中氣十足地飆了個高音。

白天和安哲同時去捂耳朵,功放機噗嗤一聲冒了黑煙。

再度出現在派出所調解室的兩人,讓負責的民警同誌都開始頭疼:“怎麽又是你們娘兒倆啊?”

白天硬邦邦地說:“我們可不是娘兒倆。”

“行了小姑娘,你說這種氣話有什麽意義?隻要她生下過你,她就是你媽。”

彭萊吊兒郎當地坐在白天對麵,一臉不在乎的樣子。

白天厭惡地把臉偏過去不看她:“就算她生了我,那她毀壞我的私人財物就不用賠償嗎?”

民警同誌試圖緩解矛盾:“你當然可以索賠,但是這種家庭內部的小矛盾,你們自己協商解決不行嗎?非要鬧到派出所來,把小事鬧大有什麽好處?”

白天坐直身體,理直氣壯地控訴:“正因為解決不了,我們才要來的呀,她死活不肯賠我設備,警察同誌要不你立案吧!”

民警同誌還沒開口,懶洋洋癱坐在椅子上的彭萊腰杆一挺,也來了精神:“警察同誌,說到立案,您要是覺著我們這種家庭瑣事案子太小的話,我這兒正好還有個刑事案件想跟您匯報。”

“這裏麵還有刑事案件呐!?”民警同誌警惕起來,扯過記錄本,“詳細說說?”

彭萊一指白天:“我前陣子辦了場演出,她在我上台前喝的酒裏放安眠藥,這得算投毒罪吧?”

白天一聽就笑了:“你有證據嗎?”

彭萊瞪著她:“你親口說的不算證據?”

白天從容不迫地反問:“你錄音了嗎?”

沒等彭萊再開口,忍無可忍的民警同誌把筆一摔,板起臉來:“胡鬧!”

被民警同誌批評教育了一番,彭萊和白天還是被趕回家‘內部解決’去了,兩人走出派出所的樣子都十分相似,肩並肩一臉倔強地前行,誰也不肯落後一步。

白天目視前方,冷冷地說:“抓緊賺錢賠我功放吧,要不然就等著我到法院起訴。”

彭萊冷笑著刺激她:“起訴吧,接到傳票當天我就去法院告你投毒,你前腳進監獄,我後腳就想轍把房賣了。”

她的步子邁得很大,眼看就要走到前頭,白天緊走幾步趕上來,故意用肩膀狠狠地撞過去,彭萊猝不及防,一個踉蹌跌出了人行道,差點被飛馳而過的摩托車撞到。

彭萊不顧摩托車手‘找死啊’的謾罵,也不躲避往來的車流,就這麽直直地站在車道上看著白天,一臉陰沉。

指了指路燈杆上無處不在的攝像頭,白天挑釁地看著彭萊:“去法院之前你把剛才這段兒監控調取了吧,我怕你告我投毒證據不足,還是告我蓄意謀殺勝算大點兒。”

第十三章

白天沒想到,自己很快就遇到一個大難題,必須要向彭萊低頭。

她接到學校導員的電話,先是語重心長地勸了她一大頓,最後公事公辦地說:“你要是真想退學,就抓緊時間帶家長來簽一下退學同意書。”

站在大街上,正心浮氣躁的白天有點不耐煩:“大學生退學還要家長同意?”

導員歎了口氣:“你們年輕人衝動之下做出的決定難免要後悔,何況退學牽扯到檔案學費一係列的問題,當然不能瞞著家長。”

白天拿著手機,看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太陽曬得頭頂起火,覺得每件事都在跟她作對:“退學不行,你開除我好了。”

導員見慣不怪地說:“你這話就更衝動,開除是小事嗎?檔案上要跟你一輩子的汙點,我看,你退學的事還是等家長來學校麵談吧。”

“可是我爸已經死了啊!”白天忍無可忍地嚷嚷。

“那不還有你媽媽嗎?我看了一下,你學生檔案的戶口本複印件上寫著母親彭萊,現在她就是你的第一監護人,根據校規,你想退學就必須取得她的同意。”

白天握著手機,抱著街邊的路燈杆一頭就撞了上去:“煩死了!”

出乎白天的意料,彭萊聽到她的來意之後,沒有猖狂大笑,反而眯起眼睛調侃地說了一句:“你也有求著我的時候呀?”

為了順利退學,白天忍氣吞聲地說:“提條件吧……”

她看著彭萊認真思索的樣子,眼睛警惕地瞪圓了,趕緊找補:“除了賣房啊。”

彭萊哈哈一笑,利落地起身,拍了拍褲子,眼珠一轉,開心地提議:“咱倆多少年沒一起逛過街了,要不……今兒一起逛逛?”

“行!隻當我欠你的。”白天斬釘截鐵地答應。

嘴上說得這麽爽快,真和彭萊上了街,白天就知道這人有多難伺候了,看到網紅奶茶店就要喝,她辛苦排了半天隊,買回來,還要插上吸管送到嘴裏,喝一口就挑剔‘不好喝,我又想喝香芋的了。’

白天隻能認命地跑到隊尾重新排起,偶爾回頭,可以看到彭萊坐在長凳上翹著二郎腿得意地抖腳。

她憋著一口氣轉過頭去繼續頂著大太陽排隊,心裏默念:忍一時風平浪靜。

好不容易把香芋奶茶買回來了,彭萊又嫌坐累了,起身去逛商場,排了半天隊的白天隻能捧著兩杯奶茶辛苦地跟在後麵。

走到彩妝櫃台,彭萊突然來了興致,要給白天化妝,白天像個木頭人一樣被她化了一個古怪誇張的妝容,連櫃姐看了都委婉地提醒:“女士,要不我來吧?”

白天要卸妝,彭萊還不幹,懶洋洋地威脅:“忘了咱們今兒一起逛街的初衷了?你要擦了我可不高興了。”

於是,這句話成了白天一天的噩夢。

彭萊要她去抓娃娃,抓不到,‘我可不高興了。’

抓到的娃娃不是彭萊指定的,“我可不高興了。”

好容易花一百多個幣,終於抓到了那個櫃子裏最醜的娃娃,白天抱著,兩人一起去按摩,彭萊閉眼享受,白天被力氣大的技師按得吱兒哇大叫:“要不我提前去外麵等你,放心,我結賬。”

彭萊側著臉睜開一隻眼:“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白天立刻投降:“行,行!你又要不高興了,我認命還不行嗎?”

等到晚飯的時候,彭萊更是點了一大桌子海鮮,菜上來了又挑剔:“哎呀,都是帶殼的,吃起來多麻煩呀。”

白天心領神會,挽起袖子伺候她,彭萊抱著那個醜娃娃,眼睛看向哪樣,白天就趕緊剝了肉送到她嘴裏。

美得彭萊一邊咂嘴一邊感慨:“養兒得濟,今天我才算享福了。”

氣得白天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板起臉揮舞拳頭。

吃完飯,彭萊臨時起意要去護城河邊散步,白天實在走不動了,捂著腰拖拖拉拉在後麵跟著。

彭萊回頭催促:“走啊,年輕人一點活力都沒有。”

滿臉痛苦地追上來,白天喘著氣告饒:“我的腰指定是斷了,今天就到這行不行?咱們回家吧。”

彭萊一隻手抱著醜娃娃,一隻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慢條斯理地拒絕:“沒那麽誇張,腰要是斷了你根本就走不了路,這風景多好啊,咱再待會兒。”

她轉身要走,白天拚命加快走了兩步拉住她,咬牙說:“行,我豁出去了,今天隨你折騰,但明天你是不是能去學校把退學同意書給我簽了?”

彭萊一臉詫異地拎起醜娃娃的耳朵晃了晃:“退學同意書?你要退學啦?”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天險些跳腳:“彭萊你跟我裝傻是不是?”

彭萊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淡定地說:“我給你算算啊,自從咱倆見麵,你拿涼水潑我、用臉盆打我、換我鎖、扔我衣服、燒我床、罵我、在演出前給我酒裏下安眠藥、還往我臉上啐唾沫,你說我心情能好嗎?你陪我出來散散心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那我退學的事呢!?”白天覺得今天受到的磋磨匯聚成一股熱火直衝腦門,燒得她嗓子都啞了。

彭萊聳聳肩,輕鬆一笑:“跟我無關啊。”

這時候白天的手機響了,她瞪著彭萊,一手接通了電話,那邊是鄰居張奶奶謹慎的低聲:“小天兒啊,我,對門張奶奶。哎喲,你們家今天怎麽了,來了好多房產中介啊,吵得我午覺都沒睡,這時候還不消停,你說這大晚上的人來人往,也不安全啊……”

白天飛快地道歉:“對不起張奶奶,我不知道……真對不起,我回去解決。”

掛斷電話,她抬頭,彭萊心情很好地對她點了點頭。

白天沙啞著聲音問:“家裏來那麽多房產中介怎麽回事?”

彭萊就等著這一刻,之前被小丫頭氣的賬總算都找回來了,她笑眯眯地說:“雖然你還沒答應賣房子,也不耽誤提前把房子掛網上吧?”

“所以?”白天冷笑著問,“今天說要逛街,就是調虎離山了?”

彭萊打了個響指,得意地說:“哎!對嘍!”

說完,她抱著娃娃,哼著歌快樂地沿著河往前走,白天怒喝一聲衝上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撞向站在河邊賞景的彭萊:“你去死吧彭萊!”

噗通一聲,彭萊連人帶娃娃一起跌到了水裏,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遠處的路人聞聲驚呼著跑來救援,彭萊從水裏冒頭,抹著臉大口喘息,她勉強睜開眼睛看去。

白天捂著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