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第二輪正式比賽這天,許多開車帶著陳月彭萊和大崔往賽場趕,大崔難得自己不用開車,坐在後座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個DV展示給大家看。
DV的小屏幕裏晃動著狂花樂隊最後一場演出的盛況,燈光耀眼,彭萊在舞台中央光芒萬丈,鏡頭轉向台下的觀眾,有的瘋狂蹦跳,有的對著鏡頭做鬼臉,所有人都舉著搖滾的手勢合著節奏揮舞,全場彌漫著躁動熱烈的氣氛,一瞬間就把所有人帶回了12年前那個屬於狂花的輝煌時代。
彭萊上車前宣布又犯病了,耳朵是一點聽不見,這會並不為所動,靜靜地側頭看著車窗外的街景。
陳月越看視頻越覺得熟悉,勾起了慘痛回憶,冷笑一聲:“你當年還拍過這場呢?你一經紀人,總站台底下拍什麽視頻啊?”
大崔舉著DV誇耀地說:“光經紀人就夠了?我那會兒不還兼著樂隊的攝影、攝像、司機、保鏢、助理——”
陳月打斷他,伸手要奪:“哎得得得,那你把這後麵彭萊拿吉他砸我那段兒刪了成嗎? ”
大崔抱寶貝一樣把DV護在懷裏:“這段兒可是狂花最珍貴的曆史影像資料,你要是不出個一百萬我不刪。”
陳月擰著眉毛衝口而出:“張嘴閉嘴就是錢,你怎麽跟彭萊似的?”
話已出口,她下意識地看向坐在旁邊的彭萊,彭萊壓根沒聽見,還是看著窗外發呆。陳月陡然覺得沒意思,揮揮手:“算了,你留著吧。”
大崔看著彭萊這樣子也有點感慨:“現在手機拍攝多方便,但我今天還是從箱子底裏把DV翻了出來,當年我是用這個拍的,今天是她搖滾生涯裏最後一次演出,我也得用這老物件給她記錄下來。”
大崔舉起DV開始拍攝,鏡頭凸顯出彭萊發呆的側臉。
在賽前爆出黑幕醜聞的白天樂隊成了記者采訪的大熱門,他們站在背景板前拍照的時候,就被單刀直入地問:“不少網友對你們上一場 1v1 比賽的勝出有爭議,請問你們對這些爭議怎麽看?”
白天露出標準的微笑:“清者自清,那一場無論對手是誰我們都能贏,因為我們有這個實力。”
記者不放棄地追問:“今天你們要選擇的合作賽嘉賓可以稍稍透露一點點嗎?”
白天反問:“你是每個樂隊都這麽問呢,還是隻問我們樂隊?
安哲憋不住,從後麵插了一句:“我們選人不避嫌,就是對爭議最好的回應。”
李彬彬側頭無奈地說:“拜托,不要劇透好不好?”
白天笑了起來,對著鏡頭自信滿滿地說:“總之我們會給大家一個驚喜。”
比賽開始,評委就座,觀眾興奮地翹首以待,主持人笑容滿麵地舉著麥克風大聲說:“歡迎來到超級大樂隊第二輪比賽現場,本場比賽為樂隊合作賽,由上一場比賽晉級樂隊邀請圈兒內好友或者前輩大咖助陣,合作完成一首作品,首先出場的是——”他抬手一揮,**滿滿地宣布:
“白天樂隊!”
觀眾席發出一陣噓聲,白天卻毫不受影響,神采飛揚地率領著樂隊成員踏上舞台,各自就位之後,她挎上貝斯,站到麥克風前,對評委點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主持人舉著話筒問:“請問你們選擇的助演合作嘉賓是?”
白天神態自若地回答:“是狂花樂隊的——”
她有意停頓了一下,台下的觀眾鼓噪得更厲害了,大崔站在前排,手勢穩定地舉著DV,滿臉興奮地拍攝著。
白天側頭看去,陳月挽著彭萊的手臂站在出場口,彭萊身上挎著吉他,正在搖頭晃腦地熱身蹦跳。
她轉過頭去,對著台下的所有人,微笑著宣布結果:“貝斯手陳月!”
台上的安哲和李彬彬都愣住了。
台下觀眾發出‘咦?’的詫異聲,麵麵相覷,交頭接耳,大崔差點把手裏的DV扔出去,他趕緊穩住,眼睜睜地看著白天輕快地走向舞台側麵。
陳月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白天向自己走來,還伸出了手,她不知道該不該……
白天堅定地牽起了她的手,拉著她往舞台中央走去。
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不知道的彭萊看到白天來了,還牽上了陳月,急忙跟在後麵也要上台。
白天回身,看見一臉懵懂的彭萊,露出冷酷而快意的微笑,伸出另一隻手,示意她停留在原地。
這個阻止的手勢讓彭萊全明白了,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白天拉著陳月的手走上舞台,走到那束光裏麵去……
陳月尷尬地回頭看了看彭萊,白天沒等她說話,摘下自己的貝斯掛在了她胸前,轉身對著麥克風大聲說:“我們準備好了!”
評委一點頭,主持人宣布:“請開始你們的表演。”
前奏響起的同時,彭萊緩緩轉身,失魂落魄地挎著吉他離開了。
也許在這一瞬間她才明白白天當初為什麽答應得這麽爽快,這個孩子一直等著這個機會,讓自己看到希望又毀掉。
彭萊走得搖搖晃晃,和後台的工作人員以及選手擦肩而過,成為一道孤零零的逆流。
出乎意料的,白天這支才成立沒幾個月的新樂隊,居然闖過了第二輪比賽,正式進軍超樂四分之一決賽,可以算是小有名氣了。
但是在節目組送選手返回的商務車裏,氣氛有些僵持。
大崔唉聲歎氣,借著東西說事兒,舉著手裏的DV埋怨:“我算發現了,隻要我這台 DV 一出山,準出事兒,我真該扔了它! ”
他拉開車窗,作勢欲扔,車裏沒有一個人出聲攔阻。
大崔隻能停頓了一下,悻悻然地把DV又揣回自己兜裏。
陳月冷冰冰地嘲諷:“你倒是扔啊。”
大崔白了她一眼,陳月接著歎了口氣:“小天兒你也是,彭萊 1v1 比賽挑你也好,假裝失憶也罷,畢竟都過去了, 你這報複心也夠重的。”
白天不服氣地說:“我今天不是為了這兩件事報複她,我是要報複她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後同樣自私,還不思悔改。”
陳月和大崔都不明白地看著她。
白天提起來還是恨得咬牙:“難道你們都沒發現?彭萊手術之前想做的事一直就是演出、演出、演出, 明知道手術後自己不一定會變成什麽樣兒,連最後這點兒寶貴時間都沒想過做任何跟我有關的事,連句交代的話都沒有,對她來說我幹脆就是一陌生人唄?就這麽不重要嗎?”
大崔含糊:“也不能這麽說……關鍵她眼看著就要手術了,這麽點兒夢想就讓她實現得了唄。”
白天激動起來,指著他們:“我就知道你們會心軟,我要是提前告訴了小媽,你也不會上場的,肯定把機會留給彭萊,可是憑什麽呀?憑什麽總是讓她得逞,本來不就是夢想嗎,那就讓她在夢裏實現去吧。”
大崔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皺著眉頭接起來,才聽了一句就大驚聲色,拍著司機的靠背喊:“師傅!調頭!去醫院!”
商務車一個急刹車,在馬路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第六十五章
彭萊又做夢了。
夢裏她率領狂花樂隊即將開始世界巡演,把北京設為起點站,在萬人體育館開搖滾演唱會是許多樂隊終其一生的夢想,而狂花女子朋克樂隊就是站在搖滾巔峰的巨星。
電視台也派了直升機來進行航拍,主持人舉著話筒在飛機上進行實況直播,一臉興奮地喊著:“狂花樂隊就是最棒的!”
體育場裏的觀眾人潮人海,每個人都揮舞著手臂,所有嗓門喊著她的名字:“狂花!彭萊!彭萊!狂花!”
在萬眾矚目中,她左有陳月,右有許多,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出場口,工作人員畢恭畢敬地拉開大門。
舞台上的燈光傾瀉下來,猶如星河璀璨,而宇宙的中心,就是狂花樂隊——彭萊!
這個夢太美了,她不想醒來。
於是在夢裏,演唱會結束了,她和許多陳月大晚上的戴著墨鏡,酷酷地從門裏走出。
瘋狂的粉絲在兩側尖叫哭泣,還有暈倒的,安保人員辛苦地手挽手構成人牆,但一支支手臂還是不罷休地伸出來,在她們經過的路上揮舞。
她們沿著紅毯走到盡頭,上了一輛加長版的凱迪拉克,帶酒櫃的那種。
她坐在一側,許多陳月坐在另一側,陳月摘下墨鏡奚落:“我說彭萊,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挺清高的人呢,結果你在這幻想裏的派頭完全就是個流量明星啊。”
許多也滿腹牢騷:“就是,而且體育場裏的歌迷就光喊你一人兒名字,憑什麽呀?”
彭萊伸開手臂擺在靠背上,看著這兩個被自己幻想出來的老朋友,懶洋洋地說:“我連在術後的胡思亂想裏都能帶上你倆就不錯了,我本來想讓自己當個邁克爾傑克遜那種單個兒的搖滾明星,後來感覺有點兒不太仗義才勉強帶上你倆, 知足吧。”
豪車司機從前座回過頭來,赫然是大崔。
大崔一邊虛擬地擺弄著方向盤一邊抗議:“彭萊,反正也是想象,為什麽我在這裏就當個司機呀?我那大別墅和兩個世界小姐級別的女秘書呐?”
彭萊被發現暈倒在超樂比賽後門附近的馬路上,送到醫院立刻就進行了急診手術,可是手術的效果並不好。
大崔愁的唉聲歎氣:“唉……彭萊這輩子點兒也真夠背的了,一般人出了手術室就能醒,怎麽偏偏就她來了個術後繼發小腦水腫呢?二次手術做了,引流減壓也做了,人就是昏迷不醒。”
許多坐在他對麵整理財務單據,也是一臉愁容:“誰說不是呢,但是除了等醫院消息,大夥兒又幹著急幫不上忙,連隔著窗子看看她都得限定時間。”
大崔鬱悶地看看時間:“羅醫生我也問過好多遍了,現在醫學用詞都會背了。”
許多按著計算器,心不在焉地說:“那倒也不用,我看羅醫生比我們上心多了,他對彭萊……是真的吧。”
這話大崔還真沒法答,幸虧李彬彬用碟子端了個燒餅送過來:“爸,你讓後廚做的麻醬燒餅好了。”
大崔幾乎是用搶的把碟子拿了過去,同時對李彬彬使眼色讓他出去,李彬彬莫名其妙,嘀咕了一句:“就這仨瓜倆棗的賬還怕人看啊。”
等李彬彬走了,大崔殷勤地把碟子送到許多手邊:“餓了吧?吃個燒餅先墊墊。”
許多壓根沒多想,也沒看,一手還在翻單據,一手拿過燒餅就咬了一口,大崔目不轉睛地看著,許多剛咀嚼沒兩下,突然皺眉,捂著腮幫子吐出來一口燒餅殘渣。
她疼得齜牙咧嘴,在手裏抖開仔細一看,燒餅中間竟然是一枚戒指!
“這不是……咱倆結婚時候你買的那‘老銀婚戒’嗎?”許多仔細端詳,“我記得離婚時候還給你了呀。”
大崔支吾了兩聲,猛地貓腰從桌子底下拽出一大把鮮紅的玫瑰花,就勢單膝跪地把花捧得高高的。
“咱們結婚吧!?”
他說得理直氣壯,許多驚訝地看著,大崔突然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糾正:“不是……咱們複婚吧!”
許多明白了,挪挪屁股在椅子上穩坐如山:“大夥兒正惦記彭萊呢,這不當不正的點兒你怎麽突然想起複婚來了?”
大崔堅持地把玫瑰花捧給許多:“還正是彭萊這事兒讓我覺著吧,咱也都四張兒多的人了,隨著歲數越來越大,誰都指不定得點兒什麽毛病,身邊要是連個能伺候人的伴兒都沒有——”
許多的臉一下子沉下來,冷笑著起身要走:“鬧半天你就是想找個人伺候你呀? ”
她不屑地把手裏的戒指扔給大崔,大崔接住了麻利地起身追上去,著急地大喊:“哎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病了我好伺候你。”
許多站住了,扭頭瞪著他,大崔尷尬地笑了笑,許多微笑著問:“我,得病?你希望我像彭萊這樣,剃了個光頭在ICU裏躺著渾身插滿管子?”
大崔瘋狂搖頭:“不不不不……”
許多瞅向他手裏的戒指:“甭管病了誰伺候誰,你求婚最起碼得準備一鑽戒吧,一個破銀戒指還想把我騙到手兩回?”
她說得尖酸,大崔心裏卻像是灌滿了蜜一樣,眯著眼睛笑了起來,一個勁兒地保證:“成,給你買個伊拉克……不是,一克拉的。”
許多笑了笑,轉身向後廚走去:“我得去檢查一下衛生情況了,別以後把什麽東西都塞燒餅裏給客人吃。”
大崔喜得眉開眼笑,抱著玫瑰花就要追上去,沒料到被刺紮了手,疼得原地蹦跳,手忙腳亂地甩著。
這些彭萊是不知道的,在她的夢裏,加長凱迪拉克在馬路上繼續飛奔,真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而夢裏的陳月跟現實一樣專挑她毛病:“彭萊,你不會就這麽點兒追求吧?卯大勁幻想出個加長轎車,坐上還不舍得下來了?”
彭萊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主要是我想要做的事兒實在太多,還沒想好先去辦哪一件。”
許多反而興奮起來:“反正咱們現在能上天能入地,幹脆把車開到一個遍地是肌肉帥哥的泳池派對唄!”
大崔不高興地回頭:“許多,我可還在這兒坐著呢。”
許多奇怪地問:“你在這兒坐著又怎麽了?我結三次婚了,前夫排隊都輪不上你。”
大崔冒火,身子都轉過來質問:“還提你那前夫,專找年輕帥哥結果被人搞破產了,我早就說過——”
後排三人同時驚恐地大喊起來:“看車!看車!”
第六十六章
自從彭萊從手術室 出來進了ICU,白天的時間仿佛就停止了,每天都是在家和醫院之間循環。
都知道她後悔了,可是也沒有人敢勸。
這天陳月來探病,迎麵就看到白天從ICU的走廊裏出來,情緒低落,看到她才稍微提起了精神。
陳月拉著白天關心地問:“天兒,不是讓你好好在我家休息嗎?怎麽又來了?”
白天勉強地笑了笑:“反正呆著也是呆著,過來看看,順便把彭萊手術前的個人物品拿回去,衣服什麽的幫她洗一下,出院好穿。”
陳月看著她憔悴的臉龐,伸手給白天理了理頭發:“這麽多天就沒見你睡過一個踏實覺,千萬可別把自己身體弄垮了。”
白天垂著頭,就說了聲:“我沒事。”
“看來最惦記彭萊的還是你啊。”陳月喟歎。
白天倔強地反駁:“合作賽耍她的時候我一門心思隻想讓她受受教訓,可是真教訓了她,又好像欠了她點兒什麽似的。”
說完她想了想,下了結論:“可能是我這人的心沒彭萊那麽硬。”
陳月忍不住笑了:“你心有沒有彭萊硬不好說,但嘴硬這點還真隨她。”
她抬起雙手按著白天的肩膀轉了個身,推向門口:“行了,這裏有我,你良心不安就給她洗衣服去吧。”
白天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眼巴巴地看著陳月:“小媽,她……真的會醒過來吧?”
麵對白天期待的眼神,陳月隻能裝作輕鬆地調侃:“放心,她那種渾身是刺兒的人,無論閻王爺還是上帝都懶得收她。”
白天並不相信,但還是露出了笑容:“那就好。”
徜徉在美夢裏的彭萊是不知道這些的。
她的夢境又變了,在望不到盡頭的公路上,空無一人,也無任何車輛,隻有陳月許多和大崔陪著她,四人被繃帶裹得跟木乃伊似的,坐在輪椅上,隻露出一隻手勉強地搖著輪椅前進。
許多從繃帶縫隙裏吃力地發聲:“彭萊,你這幻想裏怎麽還帶出車禍的?”
彭萊愉快地高聲回答:“好不容易幻想一回,總得來點大片兒效果吧?咱狂花姐妹仨剛一起當了回國際大牌,能同享福也得能共患難,我這不也和你們一樣包得跟木乃伊似的。”
大崔插嘴:“可是我沒當上國際大牌啊,就當了回司機還得跟著你們遭這罪?”
彭萊興高采烈地舉起手,她們麵前平坦的公路突然變成了一個下傾的大斜坡,陳月不敢相信地問:“你又要作什麽妖?”
彭萊提議:“咱們飆輪椅吧?看誰衝得快。”
大崔驚恐地看著彭萊,陳月抗議:“我們都已經被車撞成這樣了還要飆輪椅?你這是想比看誰死的快吧?”
彭萊滿不在乎地安慰:“放心別怕,在我的幻想世界裏保證誰都死不了,你們上哪兒找這麽安全好玩兒又刺激的地兒去?”
許多費力地試圖轉著輪椅調頭離開:“安全我也不玩兒呀,不玩兒不是更安全?”
其他兩個人也紛紛效仿,彭萊得意地舉起手:“在這兒你們說了可不算。”
她舉在空中的手響亮地打了個響指,三輛輪椅帶著三個裹成木乃伊的人呼嘯著往陡坡下衝去,陳月一邊衝一邊回頭喊:“你自己怎麽不下來?”
彭萊站了起來,優哉遊哉地揮著手告別:“我不知道以後這腦子還靈不靈了,所以得趁現在清醒把一些遺憾彌補上,時間有限,接下來就不帶你們玩兒了。”
遠遠的,傳來陳月憤慨的怒吼:“彭萊——你連在幻想裏都這麽不靠譜兒——”
白天到醫院護士站領取了彭萊入院時候的衣物,當時情況緊急,東西塞得亂七八糟的,她一件件地取出整理,往自己帶來的袋子裏放。
塞在最裏麵的是彭萊當時穿著準備上台的朋克皮衣,裏麵的手機公交卡和硬幣亂糟糟的,白天拎起衣服抖了抖,從內袋裏掉落了幾張A4紙。
她不解地打開一看,上麵用大而清晰的字體整整齊齊地打印著幾行字:
我是彭萊。
白天的媽媽。
我有腦瘤導致的聽覺障礙。
沒有故意輸給她。
白天怔怔地捧著這幾張紙,恍惚地想:如果一切如彭萊所願,如果彭萊真的上了超樂的比賽現場,那麽她就會扯開皮衣,把這幾張紙展示在現場觀眾和攝像頭前麵,不惜丟人,不惜賣慘,不惜在整個世界麵前暴露病情,隻為了證明白天樂隊進入第二輪是堂堂正正的。
可惜沒有如果……
白天覺得,自己是真的後悔了。
她惘然地坐在長椅上,抱著彭萊的皮衣過了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手機裏傳來郵件提示音,她摸出手機的時候才意識到,響的是彭萊的手機。
帶著好奇,白天打開了彭萊的手機郵箱,原來是一封英文的招工啟事。
時薪並不高,彭萊在美國就是幹著這樣的活兒。
白天喃喃出聲,沒了怨恨,隻有不解:“你為什麽不回來呢?”
她手指往下翻,突兀地出現了一個中文的備注,是大崔。
大崔和彭萊的郵件聯係十分緊密,持續時間更是長達十二年,白天一封封認真地翻著。
其中一封:大崔,白天小學要畢業了吧?畢業典禮拍照時給我留個空。
白天認真地回想著,自己小學畢業典禮的那一天。
當天陳月打扮得很正式,光彩照人地站在白天身邊,路過的師生和學生家長有認識她的,悄聲指指點點:“那是個歌星,電視台得過獎的。”
大崔確實來了,跟陳月站在一起簡直是格格不入,他那身搖滾裝束在整個會場都是個異類,但多少彌補了一點白澤奇沒有到場的缺憾。
陳月和大崔互相看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拌了幾句嘴之後,看在白天麵子上還是妥協了,別別扭扭地招呼攝影師過來給他們拍照。
白天突然笑了,接著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笑得揚起了頭。
她想起來了,合照的時候,陳月親密地摟著她的肩頭,大崔則離得很遠,伸出手臂遙遙地搭在上麵。
原來,那中間的距離,是為了插入一個遠在美國的彭萊。
白天打開大崔回複的郵件,果然,一張P好的照片裏麵,有她,有陳月,有大崔。
還有彭萊。
第六十七章
自從向許多求複婚之後,大崔生活有了幹勁,對自己唯一的買賣火鍋店十分上心,再也不是從前放手掌櫃的模樣,非飯點兒的時候也留在店裏照應。
看到白天拎著行李袋進來,他趕緊上前張羅:“來的正好,剛才還說打電話叫你過來吃飯呢,試試新菜。”
白天搖搖頭,猶豫地說:“大崔叔叔,你是不是……有事兒瞞著我?”
大崔的臉色精彩紛呈,支吾著說:“啊?”
白天拿出彭萊的手機,展示裏麵的郵件,大崔吞了口唾沫,把她讓到桌邊坐下,又給倒了杯飲料:“既然你都看見了,我也幹脆說實話,彭萊走的時候確實托付過我,本來打算她在美國站住腳就把你揭過去的,後來……後來你都知道了,我是替她為你做了不少事,還有這十二年來我送你的玩具啊什麽的,大部分是她掏的錢,隻有小部分是我買的。”
白天怔怔地聽著,大崔小心地看著她。
“也就是說,你們聯合起來瞞著我?”
大崔急得有點笨嘴拙舌:“當初你一直怪她呀,先是怪她拋下你出國,後來是出國都兩年了還不回來看你,在那以後你連她的電話都不肯接, 她怕你知道東西是她買的直接就扔了,所以囑咐我瞞著你,其實幫她送東西還好說,就是有時候她讓我辦的事兒……嘖,多少有那麽點兒尷尬……”
一邊說,大崔一邊縮著脖子,仿佛是想起了什麽不得了的往事:“比如你初二的時候來例假……我一大老爺們兒,被她逼著去超市買衛生巾,好家夥,我哪知道這裏麵的門道啊,想找個姑娘問問吧?提個開頭人家看我的眼神就跟抓流氓似的,差點挨大嘴巴。”
白天忍不住笑了,大崔痛心疾首地說:“最後沒辦法,我硬著頭皮去找許多,她那時候二婚剛離吧?還以為我故意找名頭跟她求複合,哎喲我這一通裝孫子。”
大崔鬼頭鬼腦地四下看了看,壓著聲音埋怨:“光去超市買還好說,後來的事還得求她,許多倒好,從裏麵發現了商機,搖身一變做起衛生巾品牌來了,轉眼成了有錢人,上哪裏說理去。”
白天回憶著:“對,那次小媽外地演出,是許多阿姨突然上門來找我的。”
“類似的事情一抓一大把。”大崔來了興致,侃侃而談,“還有你高中老師找家長那次?”
白天點了點頭:“記得,我爸忙音樂沒時間去學校,班主任罵他不負責任,後來打電話給你了。”
大崔一拍大腿:“哪是打給我了,你們那班主任一根筋,打到美國找彭萊去了!彭萊連夜給我寫了劇本,讓我照著演。”
白天終於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後合:“難怪呢,原來是彭萊隔空指使你又拍桌子又瞪眼跟老師吵架的?我當時還以為你那天突然精神分裂了呢。”
她笑出了眼淚,笑得喘不上氣,最終用雙手捂住了臉頰,聲音逐漸轉變成低低的嗚咽,眼淚順著指縫緩緩地流下來,一滴滴地落到桌麵上。
“其實彭萊回國之後完全可以親口告訴我這些,明明她心裏一直有我,為什麽就是不肯說呢?”
彭萊被困在夢境裏了。
她挎著熟悉的電吉他,在一個光線昏暗的空間裏納悶地摸索,這裏沒有門,沒有窗,沒有天花板,沒有地板。
可她得出去啊。
“甭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彭萊受驚地轉身,看到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但素麵朝天穿著白裙的彭萊。
她安靜的樣子和自己簡直是兩個極端。
“那我怎麽出去啊?”彭萊問那個‘自己’。
她不回答,反問:“你要出去幹嘛?”
彭萊一抬吉他:“演出啊,我想在幻想裏最後演一場,就我一個人,一首歌。”
‘自己’問彭萊:“你想演唱哪首歌?”
“狂花最經典的歌,我在超樂沒能逮著機會唱出來。”
這個答案顯然沒讓‘自己’滿意,提醒她:“你好多年前不是給白天寫過一首歌嗎,為什麽從來不唱這首?”
彭萊無所謂地說:“我給她寫歌已經是一種表達了,誰說非得公開演唱出來。”
‘自己’譏諷地冷笑了起來:“虧你還是做音樂的,連你寫歌的對象都沒能接收到你的表達,請問你寫歌表達給誰了?無非成了你自己的情感宣泄而已,既然你寫給白天,就應該唱給白天啊。”
彭萊愣住了,她不想麵對,強硬地回身繼續摸索著方向。
‘自己’冷冷地看著彭萊的一舉一動。
火鍋店裏,白天哭了一場,漸漸平靜下來,大崔也不勸她,隻是嘮嘮叨叨地跟她聊:“彭萊她這人是打人下得去手,罵人罵得出口,唯獨對人好的事兒和好聽的話,讓她做出來說出來就像要她命似的,這是她特有的一種自保方式。”
白天不解地問:“自保?”
大崔點點頭:“她從小就有一句特喜歡的電影台詞,我覺著應該跟她真實想法差不多。”
“什麽台詞?”
“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白天的情緒又激動起來:“她拒絕讓我知道她想我,拒絕讓我知道她惦記我,她難道不清楚,自己這種一味拒絕的態度是對我的傷害嗎?”
大崔無言地遞給她一張紙巾,白天才發現自己又哭了,她捂住眼睛,斷斷續續地說:“如果她能早點兒改變,快點兒改變,我們何必浪費那麽多原本可以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何必讓我留下那麽多對她的誤解,都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挽回。”
李彬彬躡手躡腳地從後廚走出,驚愕地看著白天哭泣的模樣,剛要上前安慰,大崔突然站起來,一掀身上的鉚釘皮衣,擺了個酷炫的姿勢:“小天兒,彬彬,你們覺得我這身帥不帥,帶不帶範兒?”
他一邊展示一邊還擺出經典的搖滾姿勢,氣喘籲籲地揮著手臂做大風車。
李彬彬昧著良心誇:“帥!特別有範兒!”
白天抹去眼淚,忍不住破涕為笑:“想聽實話嗎大崔叔叔?”
大崔擺臂擺得氣喘籲籲:“說!”
白天認真地強調:“要多土有多土。”
李彬彬趕緊給她使眼色,大崔終於停了下來,暢快地說:“我也知道土,你信嗎?”
大崔站在兩個年輕人麵前,鄭重其事地說:“我也知道這麽多年總穿這一身兒別人是怎麽看我,但是我如果不這樣就好像過去那些年都白活了似的,彭萊肯定也是這麽想的。你們這代人從小就玩兒互聯網,適應新變化快,可我們這代人一旦變了,就會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的神情難得認真,白天和李彬彬都嚴肅了起來。
大崔看著白天,感慨地說:“我最後再替彭萊隔空辦一件事兒,替她求你再給她一點兒時間改變。”
第六十八章
彭萊依舊沒找到離開的辦法,她冷漠地站著,向那個‘自己’宣布:“我不改變,我就這樣!”
她似乎被激怒了,來回踱步:“我怕我把一些感情表達了出來,結果卻是被人排斥和拒絕。”
‘自己’靜靜地看著她宛如困獸,好心地提議:“但你如果連表達都不表達出來,豈不是連被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彭萊停住了腳步,銳利的目光冷冷掃過來:“難道小時候我爸媽要走的時候,我說你們別走,他們就能留下來了嗎?我姑媽喝醉酒打我的時候,難道我說姑媽別打我了,我疼我害怕,她就會真的住手?”
“你沒法決定別人怎麽做,但完全可以決定自己怎麽做,既然你經曆過被父母遺棄的痛苦,為什麽明知白天需要你,你還整整十二年沒回來?”
彭萊嗤之以鼻:“你知道個屁!我最開始不是不回來,是回不來,在美國第一次失敗之後我也想過東山再起,我去借高利貸搞樂隊,沒想到賠了個一塌糊塗,債主怕我跑路扣了我的護照, 結果利滾利,我用了好幾年才還上。”
“還上之後呢,拿回了護照為什麽還不回國看白天? ”
彭萊不吭聲了。
“說話呀!”
彭萊的情緒低落下來,煩躁地揮手:“一個混成了那樣的媽回不回國無所謂,我偷偷通過大崔關心她就夠了。”
“偷偷?關心女兒難道是很見不得人的事嗎?”
即使在夢境裏,彭萊也被質問得火冒三丈,她不明白這個‘自己’是什麽,為什麽一直戳著她的肺管子,她沒好氣地嗆聲:“萬一她知道我關心她之後卻不接受呢?反而把我送給她的東西全都砸爛, 那和砸爛我的心有什麽區別?”
“看,這就是你的問題。”那個‘自己’提醒她,“你總是怕露出柔軟的一麵讓自己受到傷害,但你這樣活著反而是在傷害著別人。”
彭萊倔強地挺直身體站立:“我沒錯!我從小就已經習慣了沒有愛的生活,所以長大之後才想成為一個刀槍不入的搖滾明星,可以鋒芒畢露的活一輩子。”
“但是你做不到。”
一針見血,讓彭萊無話可說。
‘自己’仰頭看著逐漸明亮起來的空間,低聲說:“那你當一個內心有柔軟部分的普通人不是也很好?”
彭萊下意識地搖頭拒絕:“我害怕,這種感覺就好像脫下防彈衣衝進槍林彈雨裏。”
“彭萊。”這種感覺很奇妙,‘自己’向自己走來,‘自己’對自己說話,“不要怕,放下你的童年陰影和曾經遭遇的一切,所有槍林彈雨都已經過去了,你隻需要帶著愛重新上路。”
兩人終於麵對麵地站立,彼此都可以在對方眼睛裏看見自己的樣子,一個桀驁不馴,一個善良溫柔。
“愛?”彭萊迷茫地問,“我上哪兒帶愛去?”
“愛啊……”白裙素顏的彭萊擁抱著夢境裏的彭萊,在她耳邊輕柔地低語,“愛就在你為了白天跟大崔通的一封封郵件裏,在你為白天而寫的歌詞和旋律中,隻等著你表達出來……”
兩人終於重疊為一體。
禁錮彭萊的空間消失了,她眨眨眼,發現自己一個人站在舞台上,溫柔的追光從頭頂打下來,小小的光暈正好把挎著吉他的她籠罩在其中。
台下空****,沒有觀眾。
這不妨礙彭萊認真地對著麥克風向全世界宣布:“這是一首我寫給女兒的歌。”
她輕輕地撥動了琴弦。
這首歌通過另一種方式被白天聽到了。
她打開彭萊的手機,找到了這首寫給她的歌,回家的路上白天反複地循環著,不知不覺,她的唇邊帶起了一絲會心的笑意。
彭萊寫這首歌的時候,停留在她記憶裏的自己,還是五六歲的小姑娘,戴著蝴蝶結,穿著花裙子,漂亮又乖巧。
後來她看到自己這麽叛逆的樣子,大概也嚇了一跳吧。
帶著這樣輕鬆的笑意,白天拎著行李袋,出事後第一次回到了冠華小區,踏上了回家的路。
當年,彭萊就是拖著行李箱從這裏離家去美國的,小小的自己不懂事,追著她問:“媽媽,你為什麽要去美國?”
彭萊是怎麽回答的?哦,彭萊說:“因為搖滾樂的發源地在那裏,我去了那兒很快就會成為世界著名的搖滾明星,到時候我就回來接你。”
當時的自己傻乎乎的,不明白什麽叫搖滾,隻是天真地要求:“那你回來的時候,會給我買很多的蛋卷冰淇淋嗎?”
彭萊當然是滿口答應,還誇口:“看見這隻行李箱了嗎?我會給你買回來整整這麽一大箱的冰淇淋。”
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白天跨了出來,無奈地苦笑著嘀咕:“騙子,你這個大騙子。”
你既沒有回來,也沒有帶冰激淩。
白天打開門,赫然發現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客廳中央,醒目地立著一隻拉杆行李箱,是最大號的。
家裏好幾天沒有進人了,這難道是彭萊留下的?
白天走過去,拉開行李箱的拉鏈,頓時一陣香甜的氣息包圍了她,奶油,香草,藍莓,櫻桃,草莓,哈密瓜……
一大堆已經融化的蛋卷冰激淩從拉開的口處洶湧而出,各種色彩的冰激淩融化在了一起,各種顏色交織在一起在地板上肆意地流淌著,形成一副七彩斑斕的油畫。
白天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抱著行李箱又哭又笑:“彭萊!你給我醒過來!這叫我怎麽收拾!”
尾聲
彭萊已經醒了,卻又沒有醒。
沒有醒是醫學意義上的,她依然沉睡,躺在**一動不動,生命體征被各種儀器滴滴地監測著。
說她醒了,是她能清醒地‘看到’病房裏的全部景象。
比如,正在她床頭聊天的羅俊和安哲,很奇怪,這倆竟然一起來了。
安哲先開口:“謝謝你開車順路捎我過來。”
羅俊無所謂地擺擺手:“都是朋友,客氣什麽?”
你倆什麽時候成朋友了?彭萊豎著耳朵納悶。
安哲也有同樣的疑問:“你把我當朋友?”
羅俊端詳著彭萊沉睡的麵容:“咱倆都喜歡彭萊,說明審美一致,把你當朋友很奇怪嗎? ”
“那其實……”安哲有些不情願地承認,“我好像也早就把你當朋友了。”
安哲也端詳了一會兒彭萊,低聲說:“我發現彭萊這人骨子裏好像有一股勁兒,能把身邊的人都擰在一起。”
“你是想說凝聚力吧?”
“我沒你有文化,反正就是這麽個意思吧。”
“她要是沒凝聚力,當年也不會把狂花樂隊做得那麽好。”
“如果她沒得這病,這次重新做樂隊一定會比過去做得還好。”
彭萊在心裏呐喊:你們倆,這些好話為什麽不在我醒著的時候當麵說?
兩人無知無覺,繼續討論,羅俊感慨:“是啊,太可惜了……不過隻要人能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安哲歎氣:“說實話,如果能用彭萊和你戀愛換她醒過來,我寧願選擇她醒。”
羅俊深有同感:“隻要她能醒,哪怕她去跟一個咱倆都不認識的人戀愛我都認。”
彭萊瘋狂的在內心大罵:“說這麽熱鬧,老娘剛才手指頭都動了,你倆都沒看見嗎?”
她剛才,使出全身力氣,終於把那種鋼鐵禁錮的感覺給逼退了一點點,應該是……動了手指頭?
這時候護士來宣布探視時間到了,羅俊和安哲就這麽聊著天走出了監護室。
彭萊泄了氣,心想,這現實是不能指望了,還是幻想吧。
她放棄了努力,舒服地像是躺在雲朵裏一樣,回到了夢境裏。
在夢裏她躺在**,羅俊和安哲一邊一個給她喂著水果,還要爭寵,互相把對方的手給推開,推著推著就打了起來。
羅俊指責:“你幼不幼稚?!”
安哲坦然認錯:“我的錯我的錯,我責任比他大,因為我本來就比他更愛你。”
羅俊更生氣了:“你肉不肉麻?!”
安哲理直氣壯地說:“真實情感的表達,怕什麽肉麻?彭萊,我倆之間你到底選誰?”
彭萊雙手枕在腦後,愉快地吃著喂到嘴裏的水果:“嗯……反正這也不是現實,看你倆表現都還不錯,你們這兩塊料我就都要了吧。”
她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仰頭暢想,伸手打了個響指,羅俊和安哲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畢恭畢敬出現在床頭的白天:“媽,您有什麽吩咐?”
彭萊美滋滋地歎了口氣:“幻想世界裏多美好啊,我都不想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