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緊緊地捏著依舊,軟紗在她的指間攪得失了柔韌,繁亂不堪,一如她的心。她不是善良之人,雖然做了十幾年的警察,卻沒有天生的正義感。而此刻,她複雜的心情不是為了那即將被燒死的人,而是為這些愚昧的臣民,為他們感到可惜,感到可悲。他們可知道,真正能救他們的,正是被他們送上火刑台的人?他們可知道,真正拉他們下地獄的,是這位道貌岸然的國師,和他們自己!
一切準備就緒,所有人低眉肅穆,等著祭祀的開始。
有些人,似乎天生喜歡以別人的痛苦為樂。看到別人不忍,難受,他就越發的開心,歡喜。舒逸仁無疑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喜歡看別人痛苦,喜歡看別人忍受煎熬的樣子。他來到南昭,不僅給這個國家的國王和往後帶來了苦痛,更給這個國家帶來了災難。然而,這一切都還不夠。此刻,他最最希望和歡喜看到的,是另一個人的祈求,或者,殘忍。
在內侍監來請呈開典的時候,在所有人都將注意力凝聚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忽然轉身,拿著被包裹的像是法老禪杖一樣金碧輝煌的引火棍走到相思的跟前,微笑:“有請,我們尊貴的客人,親自開啟這場祭祀的儀式吧!”
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從舒逸仁的身上扭轉到了相思的身上。相思僵坐在專為她而設的貴賓席上,眼睛盯著那跟木棒,不動。
以為相思沒有聽到,舒逸仁將話又重複了一遍:“有請,我們尊貴的客人,親自開啟這場祭祀的儀式吧!”
相思終於抬頭,目光投進舒逸仁滿是笑意卻另有深意的眼中,緩緩地,起身,接過那木棒。然後在一眾期盼,幽怨,憎恨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祭台。
半個時辰之前,這條紅毯她剛剛走過。那時,她是一個高貴的賓客。半個時辰之後,她又踏上這條紅毯,這個時候,她是一個手舉屠刀的儈子手。
她一步步走著,每一步都是那麽緩慢,可那高高的祭台,卻似在飛速向她靠攏。四周一片安靜,似乎連萬人聚眾的呼吸聲都輕飄無息。所有人都安靜地,屏息凝神地跟隨著相思的腳步,看著她,或者說是她手中的火棍,期盼著能以最快的速度開啟祭祀的大典。
她的目光,淡淡地從周身離她最近的那些人身上掃過。他們神情各異,有的滿含期盼,有的麻木不仁,有的麵帶微笑,有的目露悲愴。不,並不是所有人都是愚昧無知,毫無憐憫之心的。剛才那一抹淡淡的,幾不可見的,又有些漠然的笑……相思繁瑣著的一顆心,突然鬆了幾分。抬頭,看著高台上,那個在將盡一個時辰裏都似乎都沒有變過的,神情悲憫又含笑麵對萬眾的王子,笑了。
相思終於走到了紅毯的盡頭,內侍監開始高聲朗讀讚頌納蘭淳熙的頌文,然後是一係列的朝拜,祝福,祈禱。終於,是那一聲響徹天地又尖銳刺耳的呼喊。
“祭天開始!”
祭壇設置的很奇妙,圓形的祭台上坐著人,祭台下麵一圈堆滿了澆了火油的幹柴。而所有的幹柴全都插在祭台根部的暗槽當中。引火棒點燃,相思拿著它一點點垂落,準備投進引火孔。
一切都是那麽順利,隻差一點,隻差一點火就要引燃,然後火苗就會沿著暗槽中的火油瞬間引燃祭台的一圈。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相思手中握著的那根火棒上。
突然,象征著皇室權威的金座上傳來一陣**。原來杜姨娘眼見事成定局,用不知何時在身上藏的刀子去刺離她最近的納蘭靜蓉。納蘭靜蓉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祭台上,一時不妨還真被杜姨娘給刺著了。隻可惜納蘭靜蓉畢竟反應靈敏,雖然被刺卻因為及時躲閃沒傷到要害。反倒是杜姨娘遭了毒手。
“慕容相思,你不得好死!”杜姨娘倒在自己的血泊裏,瞪大了眼睛盯著相思,直到她斷氣的那一刻,眼中對相思的憎恨依然存在。
然而就在他這一生呼喊的語音還未消散,四下裏突然傳來一陣陣尖銳的鳥鳴,黑壓壓的怪鳥頃刻間從四麵八方湧來,齊齊向著祭台匯集。
廣場上一下子亂了,南昭所有的黎民百姓全都露出了驚懼的神色。那是黑鳥,是南昭巫術裏的禁忌之鳥。它的出現象征著黑暗和災難,它飛到哪裏,哪裏就會有血光之災。
“啪啪”幾聲,半空飛行的黑鳥突然爆破,黑煙未散,十幾個黑衣人憑空突顯,銀色的彎刀閃閃發光,如銳鷹急速奔向祭台。
舒逸仁站在紅毯盡頭,袖袍一抖,大喝一聲:“禁衛軍!”
被隔開的,隻餘了幾個內侍監的祭台周圍突然竄起一眾銀色鎧甲武士。武士們鎧甲閃亮,麵罩銀具,長矛尖銳,狠狠刺入那些黑衣人的下盤。黑衣人靠近祭台的路備足,和一眾銀甲武士廝殺起來。
突然而來的刺客擾亂了安靜的南昭百姓,大家四下裏紛紛逃竄躲避災禍,廣場上一下子亂了起來。而就在這時,相思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外甚至連舒逸仁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趁著混亂,趁著這救人的空前大好的時機,相思將燃著的火把,投進了引火孔。
“呼啦!”
烈火熊熊,照亮了她一身華麗莊重的衣著。
納蘭靜蓉奔過來的腳步停下了,站在混論的人群中,神色古怪地看著她。
衝天的火焰將黑鳥四下衝散,陰霾的天空似乎也因為這邪靈的消滅而晴朗起來。黑衣人很快被擊殺,人們也漸漸安靜下來。
相思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熊熊燃燒的火光映著她緋紅裙裾翻飛,絕美的容顏高貴而又莊重,在火光下更具神采,恍若從天而降的神女。身旁,是一個被烈火吞噬都沒有發出一絲痛苦呻吟的王子,而她,則挺立筆直地站著,儀態萬千地向所有南昭臣民宣布。
“南昭的民眾們,你們頭頂的迷霧即將衝散,你們恐懼的血月再不會出現,屬於南昭的平和晴朗,即將到來!”
安靜,僅僅安靜了那麽一秒。
轟然一聲,廣場上呆愣的南昭人民陡然間發出巨大而雀躍的歡呼聲。歡呼的人群裏,有人目若春水,笑顏如花。
清雅舒適的皇宮內殿,有人好整以暇靜品香茶,有人欲言又止恍惚無神。
這種狀況自她們被安排在這裏後已經有一個時辰了,相思不動,淩瀟瀟便總是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
這皇宮裏的茶水點心雖然不錯,但用多了也不舒服。相思動了動身子,伸了個懶腰活動筋骨。淩瀟瀟顫了一顫,瞪大了眼睛看她:“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麽?”
也許在她看來,身為一個女子就算再怎麽刁鑽潑辣,也不會做如此不雅的動作。剛才相思那一個懶腰,別說是正經女子,就是稍微有些教養的男子也不會如此。
相思譏誚地扯了扯唇角:“我覺得,你最關心的應該不是我的教養問題。”
淩瀟瀟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是,瀟瀟想問姑娘,為什麽要這樣做。三殿下他,他就算是把姑娘擄到了南昭,但他絕沒有惡意。姑娘怎麽就,怎麽就忍心放火去燒。”
一句話,淩瀟瀟斷了幾次才說完,明眸大眼有些潮濕,沒想到她對納蘭淳熙還真有了感情。
相思瞧著她,問:“還記得在來南昭的路上我問過你的話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答案。為了生存,我可以犧牲任何人,更何況是無故將我擄來害我身陷囹圄的納蘭淳熙!”
“不!姑娘不是這樣的人,不是的!”淩瀟瀟大叫一聲,顯得有些激動。
“為什麽不是?你認識我才多久,又能夠了解我多少呢?就算你了解我,那也是之前的我,人都是會變的,尤其是在麵對生死的時候。”相思掃了眼麵色發白的淩瀟瀟,複又低下頭去,於無人的角度,自嘲地笑了笑。
“好,說得好!”
突然有侍女魚貫而入,手裏端著銀質的器皿,上麵是精致的菜肴。舒逸仁換了一身衣服,在侍女的簇擁下走了進去。手一擺,侍女們便立刻抬了桌子將菜布好,舒逸仁坐下好,對相思做了請的手勢。
“好一桌豐盛的佳肴,不知道相思能不能夠受得起呢!”相思笑著拉淩瀟瀟一同坐下,不給她半點猶豫掙紮的機會。
舒逸仁似乎很開心的樣子,舉著酒杯就遞了過來:“慕容姑娘是我們南昭的大恩人,區區一桌飯菜,簡直不足掛齒。”
相思捏著自己的酒杯在舒逸仁遞來的被子上輕輕碰了一下,卻不急著喝:“恕相思孤陋寡聞,唐門門主什麽時候成了南昭人了?”
“就如剛才你所說的,人都是會變的。區區一個唐門,舒某又怎麽會放在眼裏呢?”舒逸仁一口喝幹,動手夾了兩筷子菜:“這個*雞翅做得不錯,姑娘嚐嚐。”
相思依言夾了一筷:“入口醇香,酥軟不膩,果然不錯。想不到換了個地方,夥食的改善也是這麽大。”
“這裏麵的好處還多著呢,姑娘可願意與在下共享?”舒逸仁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眼中的欲望絲毫也不掩飾。
相思愣了一下,心底陡然間冷了幾分,譏笑道:“榮華富貴享受久了,人也就跟著腐化了。國師別隻圖享樂,忘了我之前的話。”
舒逸仁麵色微沉,卻還是笑了笑,慢悠悠地開口:“可是,所有人都看見了,納蘭淳熙是死在你手裏的。你可知,納蘭淳熙的生母是當今的王後,你在她麵前親手殺了她的愛子,你說她若是見了你,會如何呢?”
“怎麽,門主又想帶我去看戲嗎?”相思看著舒逸仁,一臉的笑容燦爛,“不知道這次又會瞧見什麽稀罕東西,暗河的那大蛇,相思可還是記憶猶新呢!”
“不用急,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見到了。”舒逸仁放下筷子,隻看著相思:“這次,你可沒那麽容易再從我的手中逃脫了。神農穀不會管南昭的國事,所以你別指望淺清會來救你。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南昭。所有人,包括楚鬱都以為你是被賀蘭馥傾給藏起來了,亦如你的父親慕容梟的離奇失蹤。”
“納蘭淳熙曾說抓我來是為了引出一個人,那個人,是你?”她一直以為納蘭淳熙想要引出來的是楚鬱,因為據她觀察,這兩個人似乎有種很微妙的關係。
舒逸仁拍拍手:“不錯,是我故意讓蓉兒私下裏透露,隻要把你帶來,就能引出蓉兒背後的人。其實這也沒錯,你見到蓉兒,就一定會想到她後麵的人是我,以及我的身份和來曆。”
許是太興奮了,舒逸仁的臉又呈現出了不正常的潮紅,還劇烈地咳嗽起來,好久才停下。
相思看著他,越來越覺得不明白這個人:“你都已經病成這樣了,爭權奪利還有什麽用?”
舒逸仁的臉色一下子陰鶩起來,眼中閃著似是憎恨似是瘋狂的凶狠:“有什麽用?他賀蘭馥傾毀我唐門,害我無家可歸,我要報仇!報仇!”
唐門,毀了?怎麽可能?為什麽從來沒聽楚鬱提起過,就連賀蘭馥傾自己也沒說過。一個門派的滅亡,一定會引起一定的反響,怎麽她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相思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安,很快,這不安便變成了恐懼,在心裏無限放大。她是不是太信任楚鬱了,以至於什麽事情都依賴於他,他說什麽便信什麽,他不說的就以為沒發生過?
如一襲寒流劃過,人也跟著冷了幾分,停了停,才又道:“報仇的方式有很多,你為什麽非要把一國無辜的百姓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