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嘴打了個哈欠,陳子龍有些倦了。

一夜沒睡,連贏了翟哲三盤棋,但對麵這位寧紹總兵仍然沒有放他離開的念頭。

翟哲把白子揀入棋盒,垂頭看著橫貫縱橫的棋盤,神情專注。

“啪”的一聲清脆響,白子落在棋盤上,陳子龍心裏無奈歎口氣,腰身微躬,黑子跟上。

翟哲的棋藝相比他還是差了一大截,除了第一盤翟哲銳氣正勝,他摸不清楚底細,戰局拉的較長外,其餘兩盤均在半個多時辰解決戰鬥。

雞鳴三遍,東邊的天空泛出魚肚白。

遠處的兵營內傳來留守士卒嘹亮的歌聲,日日如此,風雨不綴。

臨山衛往定海衛所的官道上,戰馬踩著朝露,騎術高超信使趴在馬背上,迎麵是朝陽的血紅。

第四盤棋,翟哲下的很慢,但在陳子龍眼裏和前幾盤沒什麽區別,依然有破綻可循。

突然,沉默了一個晚上的翟哲語氣悠悠,“臥子兄,你說我大明為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陳子龍手中一滯,放棋的動作慢了下來,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不是一兩句可以說完的。

翟哲看過他編纂的《農政全書》和《皇明經世文編》,知道陳子龍心中有山川溝壑,他問這個問題不是想從陳子龍口中得到答案。

“一言難盡。”

“我麾下有四萬兵馬,能擋清虜,臥子兄能為大明重拾人心嗎?”

陳子龍心中想的更多,手中棋子遲遲沒有放下,最後鬼使神差竟然還放錯了位置。

“馬士英當首輔時,江南天怒人怨,在我看來朝中諸位除了臥子兄,再難有人能擔此重任。”

一心二用,陳子龍把眼前的棋局忘的差不多了,猶豫很久,說:“首輔由皇帝定,東陽有前兵部尚書張國維,金華有前鳳陽總督朱大典,紹興有前首輔方逢元,我的聲望怕有所不及。”

陳子龍的劣勢在於為官太晚,前十幾年在家編書,現在當首輔威望和名聲尚且不足,況且他不是浙東本地人。

“我隻相信你!”翟哲重重的把棋子拍在棋盤上。

他在下一盤大棋。

大明一直以來以文製武,從沒有武將能入內閣。他雖有擁立之功,但若直接伸手進入朝堂,幹涉朝政,必然會引起諸多文官的不滿和警惕,推陳子龍入閣是最合適的人選。

無論浙東或南直隸,江南或者江北,在對清虜的戰局逆轉之前,殘明所有的力量都要集中在一處。武人專政,他很快會變成孤家寡人,翟哲知道現在還不是自己走上前台的時機。

說的透徹點,就是錢糧,崇禎養不起軍鎮,弘光也養不起軍鎮,所以馬士英靠賣官維持,誰當這個家,誰就是眾矢之的。

這是個****,陳子龍心如明鏡,他若答應了,其實也就是武人幹涉朝政的開始。

與翟哲合作?

翟哲的落子越來越快,陳子龍接連昏招不斷,原本明朗的棋局變得撲朔迷離。

“大人!”

門外傳來方進的聲音,若沒有大事,他是不會來打擾翟哲的。

“進來!”

方進推門進來,躬身遞過來一封密信。

翟哲手指顫抖撕開封口,一葉紙片飄落,“杭州已克!”

他很想像當年謝安接到淝水戰報時那般裝作喜怒不形於色,但他做不到。

“臥子兄,這盤棋先放在這裏,我說的話你先好好想想!”

顧不上失禮,翟哲挪開椅子,幾步衝到門外。

在陳子龍莫名的驚詫中,院子裏傳來翟哲“哈哈哈”放肆的大笑聲。

“傳令命逢勤率軍入杭州城,掌管杭州城守備,把富陽和臨安等地交給方國安。左若、元啟洲和陳虎威率本部兵馬休整一天,明日清晨乘船返回觀海衛,另有重任。”

“遵命!”

偷襲取下杭州城後,該準備麵對清虜的反撲了。在兵力薄弱,新卒野戰無法與江北降卒和清虜對抗時,他要用杭州的堅城消磨清虜的銳氣。

杭州為橋頭堡,浙東為腹地,各項物資可由水門運入杭州城支援。

取下杭州,意義太重大了,一盤死棋有了活的希望,難怪翟哲如此興奮。杭州是京杭運河的起點,水軍可由此進入太湖,輻射常州、蘇州等地。江南的腹地以太湖為中心,江南的外圍被長江和海岸線環繞,都是可以發揮水軍的優勢的地方。

僅靠浙東一鎮太過勢單力薄,往福建的使者也該回來了。若得鄭氏水師深入長江,威懾南京甚至九江,可讓清虜顧此失彼,處處留兵,處處兵力不足。

當然想請鄭氏出兵沒那麽容易,一切等魯王任監國後再做籌劃,先把浙東這片地方經營好。

整個上午,定海衛所上下忙碌,但不是準備戰事。

午時左右,二十多艘大船從南方的海麵駛來,“明”字旗和“魯”字旗在海風中招擺。

岸邊早有準備,十六麵紅漆邊的大鼓在道路兩側擺列,將士們披紅掛彩。

“迎魯王上岸!”

“嘭-嘭-嘭!”鼓聲震天。

前麵的三艘船讓開道路,第四艘最大的那艘海船向岸邊靠過來,船頭立著一個青年人,雙手背立,他身後右手站在一個盔甲鮮麗的武將,正是寧紹副將張名振,再往後一步,宗茂挺著胸脯高揚著腦袋,仿佛他才是岸邊眾將士迎接的人。

海船靠上碼頭,士卒整整齊齊鋪上三丈寬的舢板。

張名振躬身伸手,“請魯王上岸!”

翟哲一身甲胄,領著蕭之言上前,單膝跪地:“恭迎魯王!”

他沒帶陳子龍過來,陳子龍也沒有堅持。幾個時辰前的那段話,讓陳子龍改變了注意。在魯王才露麵的時候就顯露兩人親密的關係並非明智之舉。

魯王幾步上岸,彎腰拉住他肩膀,動作還算敏捷。

“翟總兵!”

翟哲順勢站起來,“王爺一直在台州,末將卻一直沒能前去拜見,死罪!”在近處看,魯王年紀青青,身膀很壯實,兩隻眼睛外突出,眼袋向下掛,形如魚鰾,笑容滿麵,走起路來像隻大螃蟹。

魯王撫著他肩膀感慨,“翟總兵,國之將覆,才見忠臣。”

“請魯王往定海衛所中稍歇,寧波府和紹興府各路官員,過幾日會來迎接。”

張名振和宗茂也下了海船,緊跟其後的是魯王的家眷和仆從,足有兩百多人。

甲士開路,一路吹吹打打,等到了定海衛所,入住專門騰出來的總兵府。寧紹軍鎮的副管家馬貴忙前忙後,與魯王的小舅子張國俊商議,負責接待各項事宜。

翟哲一時脫不了聲,抽個空躲進書房,傳令:“把張副將叫過來。”

片刻之後,張名振喜氣洋洋走進來。

屋子裏很亂,昨夜最後的那盤殘局還擺在屋子當中。

“昨夜左參將攻陷杭州!”

“什麽?”張名振差點蹦起來。

翟哲沒給他繼續驚喜的時間,嚴肅而急促的說:“擁戴魯王上監國雖然重要,但軍情緊急,容不得朝政中那些文人的推諉耽誤,滿清剃發令下,江南各地群情激憤,我要開辟新的戰場。”

張名振緊搓雙手,興奮的像過年拿到壓歲錢的孩子,但又不敢在翟哲麵前太過放肆。

“魯王監國的事情交給那些文臣,身為武將要從戰場上拿到功勳。張副將,眼下我有一項重任要交給你。”

張名振被攻克杭州的消息衝昏了頭腦,最遺憾的沒能親自參與這一戰,想一想還是心潮澎湃。莫說是他,翟哲接到這個消息時也克製不住,手舞足蹈了半天。

“大人有命,盡管吩咐。”

“你即刻率部往舟山島聯係水軍往崇明島,顧三麻子一直與那裏的守軍有聯係,吳淞水師王之仁近兩萬人也在崇明。你以奉魯王命為招牌,從鬆江登陸,與義軍聯合騷擾鬆江城,最好能取下一兩座縣城,以牽製清虜後方。”

張名振沒有立即答話,而是在細細咀嚼翟哲這道命令。

“張副將,清虜新任蘇淞總兵是遠江北高傑的部下李成棟,原是我大明難得的悍將,麾下約有三四萬降兵。讓你兵進險地,實在是難為你了。”

翟哲做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張名振不是他嫡係,所以請將不如激將。以張名振的脾氣,即便是不想去,聽到這番話怕也不好推諉。

“翟總兵能取下杭州,鬆江我怎麽就去不得了!”張名振豪氣衝天。

“如此最好,你立刻出營召集兵馬!”

“這麽快!”張名振一點準備也沒有。

“軍情緊急!”翟哲加重語氣囑咐,“此去鬆江,我隻有一個要求。”

張名振瞪著大圓眼睛看著他。

“地可得可丟,人決不能被困住,你若讓清虜大軍圍住,我就當你死了。”他說的很直接,但話語中全是關切之意。

“末將知道!”

“攻下縣城,可留下親兵組織鄉兵防禦,但大軍決不能陷入死地,除非你能拿下鬆江那樣的大城。但丟失杭州後,清虜必然十分警惕,沒有十分的把握,你最好不要冒險。”

“大人隻是讓我在鬆江做偏師牽製!”張名振是軍中宿將,一點便透。

“正是如此!”

目送張名振邁開大步離去,翟哲的食指無意識的敲打書桌發出輕微的響聲。

張名振是石浦副將,麾下兵馬自成一係。他平日在擴軍和銀子上沒少幫他,是看重張名振確實是個人才,而且他對大明的忠誠無須懷疑。

張名振在寧紹呆了近十年,與本地士紳和豪強關係不錯,現在寧紹的兵馬都布置在外圍,張名振當然也不能留在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