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衛所條件簡陋,無魯王的舅爺張國俊要求的廣宅,也無他列出來的各種美食,馬貴忙的滿頭大汗,沒讓張國俊滿意,反倒是給他添了一肚子火。
“魯王此來是上任監國之位,我們在台州也不吃這等粗鄙的食物!”
張國俊聲音尖利,和宮中的太監差不多,叫囂的聲音刺破幾間院子。總兵府不大,宅子裏的魯王也聽見了,但並沒有出來阻止。
馬貴不敢還嘴,臉漲紅的像個豬肝,想去找翟哲請示。
他低頭疾走,恰巧被從翟哲的書房裏興衝衝出來的宗茂截住。迎麵宗茂走在前麵,孟康跟在身後三四步遠,腳步迅捷,神色匆匆,好像是奉命出去辦什麽事情。
“宗主管!”馬貴忍住怒氣,鼓著嘴拱手請示。他為人敦厚老實,賬目物資管理的清清楚楚,但總兵府軍需的大權實際上完全掌握在宗茂手裏。平日裏,多是宗茂下命令,他去操辦。近日來寧紹軍鎮事務繁忙,宗茂脫不開身,他一直是依據舊例處置各項事務。
“老馬,怎麽受委屈了?”
宗茂與馬貴在漢寨就是搭檔,看一眼立刻猜到的他的心思。他這樣強勢的管事,搭檔馬貴這般無爭權之心,踏踏實實做事的副手,再合適不過,因此十幾年來,他與馬貴是配合完美,關係也不錯。
馬貴把張國俊的叫罵的經過簡要說了一遍。
孟康走在宗茂身後,也聽的明明白白。
“什麽魯王,要是按老子的脾氣,就擁大人當這個監國、皇帝,朝廷這幾個王爺,能幹什麽好事。”孟康沒等馬貴說完,便開始張口罵,但他的聲音不像從前那般大,隻讓身邊的兩人聽見。
宗茂滿臉喜氣逐漸變得冷峻,恨鐵不成鋼的囑咐:“老馬,你真是糊塗啊,這種事情你也去找大人。若大家都這樣辦事,大人平日怕連吃飯的空也沒有,他罵由他罵,你充耳不聞便是。魯王若是不願意住,自己搬出來,不願意吃,就自己餓著肚子。”
馬貴膛目結舌。
孟康朝宗茂豎起大拇指。
“新虧遇見我,大人正忙著,現在哪有功夫管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宗茂連連搖頭,“我和孟將軍馬上要率軍前往寧波,若有人怪罪下來,你就說是我的命令。”
馬貴點頭,他平日習慣了宗茂拿大主意,突然自己獨當一麵,確實還有諸多不適應。
孟康前去兵營點兵,宗茂送走馬貴後還在暗自感慨,“馬貴這個人實在是太老實了!”若不老實,怎能當好他的副手。
定海衛所的熱鬧很快結束了。
迎入魯王之後,翟哲就像消失了,張名振在一個時辰後率本部兵馬上戰船,乘風破浪往對麵的舟山島駛去,隻留下馬貴與張國俊糾纏不清。
午時,七八百穿鏈子甲的銃兵隊列整齊出了定海衛所,一路小跑往寧波府方向,銃兵之後是一百騎兵,舉著兩麵旗幟“定海”和“蕭”。
蕭之言沒有去,翟哲隻讓宗茂和孟康出麵,代表寧紹軍鎮與寧波府舉事的鄉紳接洽。
六月的太陽很熱烈,非要汗水出來迎接,士卒們跑十裏地便要歇息片刻。
此時不怕曬的人很多。
寧波府城內的府衙前,聚集有近千人。
清廷知府朱之葵等幾人帽子不知丟到哪裏去了,躲在府衙的角落。錢素樂等十幾個鄉紳以及一幹生員在府衙前的大榕樹下,一夥人吵鬧不休,有人不時抬頭看天。
“怎麽還不來!”
焦躁的生員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返回東邊。
“翟總兵和張副將都沒見著,但舟山翟總兵的親兵轉告他今日一定會到,蕭副將倒是答應的很幹脆。”錢素樂半頭白發,兩團眉毛擠向鼻子。答應好的軍鎮不到,隻靠這些百姓,他心裏開始犯突突。
幾個鄉紳看上去都心思重重,多半不說話,六七個生員精力充沛,不時往府衙前鼓動聚集的百姓。
“寧死不剃頭!”
有人領頭,有人呼應,朱之葵麵如土色,張開嘶啞的嗓子苦苦哀求:“錢老,你我兩家十幾年的交情,就放我一條生路吧,我知道自己錯了!”
錢素樂麵現不忍之色,平日裏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從前在官場上也都多有照應。若像那幾個生員所說,把朱之葵斬首抄家,他確實於心不忍。
“來了,來了!”幾個鄉兵一路小跑擠入人堆,“定海衛所方向來了騎兵。”
“真的嗎?”
府衙前的呼喊聲更大了,錢素樂摸了摸額頭的汗水。左右的鄉紳們反應不一,有的神情振奮,有的臉色陰霾。寧波府稍有名望的鄉紳都在這裏,但有幾人是心甘情願就不知道了。董誌寧等一幹鬧事的生員聚集了一幫暴民,三日前把他們從家中的拖到這裏,容不得他們的自由。
寧波首富謝三賓躲在右側的後方,時而看地,時而抬頭,腳下一直在踐踏亂跑的螞蟻。這幫暴民鬧事,強行讓他捐一萬兩銀子當兵餉。他家大業大,不像那幫生員。當年做監軍時沒下這些銀子也不容易,惹得清軍東進,他前半輩子就白混了。
“閃開,閃開!”
孟康催馬率一百騎兵衝入寧波府的城門,銃兵丟在二十多裏外。
街道兩側歡呼聲此起彼伏。
鄉兵引路,一百騎兵耀武揚威衝開府衙前聚集的百姓。
凶悍的氣勢,冷漠的眼光,騎兵下馬時踩在地麵“噔噔”作響,兩側士卒拔出冰冷的長刀開路,讓沸騰的場麵立刻安靜下來。
這些人是翟哲的親衛,草原十年戰場中磨煉出來的悍卒。
兩側騎兵讓開一條道路,宗茂與孟康並肩走上前來。
“奉寧紹蕭總兵之命,接管寧波府。”孟康氣勢洶洶,扯了一嗓子。
“將軍!”錢素樂訕訕上前搭話。
“錢老!”宗茂拱手行禮,“請稍候!”
他轉身麵朝眾人,揚眉聲厲:“清虜掠我大明國土,殺我漢人子民,又想毀我大明衣冠,各位都是我鐵錚錚的漢子,才敢提著腦袋幹這樣名垂千古的事情。”
“我奉寧紹翟總兵之命,接納眾位的義舉!”宗茂揚起右手,“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昨夜翟總兵率軍夜襲杭州,已然收複了杭州城,正準備兵進南京,收複江南。”
“哦!”,連綿不絕的驚歎,原本被凶橫的騎兵驚嚇到的生員和百姓像爆開的煙花。
等了一刻鍾左右,宗茂往下壓雙手,止住眾人歡呼,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你們多是英雄義士,但也有奸佞藏身。”
他把書信交給錢素樂手中,“這是謝三賓向蕭總兵告密你們舉事的密信!哪個是謝三賓?”他長相文質彬彬,遠沒有孟康懾人,這一身厲喝下謝三賓竟然癱倒在地上。
兩個如狼似虎的兵士衝上去,像老鷹抓小雞般把謝三賓枯瘦的身軀提在半空中,拉到場子中間。
“各位說,如何處置?”
全場先是沉寂,站在最前麵的生員董誌寧臉色猙獰,突然怒喝一聲:“殺了他!”謝三賓暗中報信,是要至眾人於死地,難怪他如此憤怒。
宗茂很想就此下令斬下謝三賓的頭顱,引爆全場的氣氛,但翟哲事先有交代。
“此事交由錢老和各位共同商議處置。”
宗茂拱手把皮球踢給了錢素樂。
他走到錢素樂身邊,低聲說:“寧波有錢老舉事,紹興鄭遵裕驅走清虜知府張素,寧紹之地皆是熱血男兒。請錢老通知紹興、慈溪、奉化等地的義師到寧波城外聚集,由寧紹軍鎮統一部署,以免各自為戰,一盤散沙。另翟總兵已將魯王請至定海衛所,請錢老出麵,聯絡東陽的前兵部尚書張國維、金華的前鳳陽總督朱大典等人,共商大事。”
“魯王已在寧波?”錢素樂驚喜交加,這一個時辰傳來的消息太勁爆了。寧紹總兵翟哲好像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他隻需順水推舟即可。
“正是!”
“好,我這就給浙東各位朝臣送信。”錢素樂忙不迭的點頭。
這邊處置各項事務,寧紹軍鎮八百鳥銃兵進城控製四麵城門。
宗茂支開錢素樂,召集董誌寧等六個有威望的生員,委托其勸散圍觀的百姓。當日連夜張貼布告,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在寧波府募集新兵。
錢素樂曾擔任過禮部侍郎,在寧波威望很高,由他出麵召集各縣府義兵,聯絡各地朝臣再合適不過、
謝三賓和朱之葵等幾人被關入寧波府的大牢,眾人事務繁忙,暫時沒功夫來管他們。
下半夜,夜露在黑暗中滋潤著青草,忙了一陣天的宗茂仍然兩眼發亮,隔壁孟康的房間已經傳來呼呼的鼾聲。他精力充沛,熬夜處理軍需事務如家常便飯,再過一個時辰即將天明了,他沒有一點倦意。
“來人,帶我去大牢!”
四個親兵點著燈籠,引宗茂往牢房中走去。
大牢中原本的囚犯都釋放了,隻有謝三賓、朱之葵等四人。
一股黴味撲鼻,老鼠被驚嚇的四處亂竄。光亮照耀下,謝三賓的目光像驚恐的兔子,看宗茂一步步走近。
“放了我,我給你一萬兩銀子!”他的聲音抖動的厲害。
宗茂彎腰站在他眼前,“一萬兩?嘿嘿,”
謝三賓跪在地上抬頭。
宗茂右手像變魔法一般掏出一隻燒雞和半瓶酒,從柵欄縫隙中遞過去,“一天沒吃東西,肚子一定餓了吧!”
“多謝大人,放我出去後,一定有重謝。”謝三賓抱住燒雞啃了一口。
“好好吃吧!”宗茂長歎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謝三賓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是想明白了什麽事,“這是……”他立刻把燒雞扔在地上,狠命磕頭,驚恐尖叫:“不要殺我!你要什麽都行!”
“五萬兩銀子,五萬兩!”
宗茂回頭,火光下的笑容很溫暖,“聽說你是寧波首富,家有良田千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