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兵擁擠成一團。
像大海中漫無目的的魚群,他們想衝上去撕開這些凶惡的清虜,他們也害怕雪亮的長刀。因此他們抱成一團,好像能從依靠的同伴身上吸取勇氣,也能從同伴那裏取得力量。
但是,他們實在靠的太近了。
胳膊連接胳膊,大腿觸碰著大腿,手中的各式兵器堆在前人的身上,從未經曆過戰陣的人,你能要求他們怎麽樣?
“兵分兩翼,驅趕殺盡!”
李成棟拔刀下令。
步卒隊列從中分開,像一支挪動的螃蟹,避開正前方堆積的密密麻麻的鄉兵,從左右兩側虛弱處夾擊。
這些人原本是大明的悍卒,此刻成了殺戮大明百姓的凶手。高傑的麾下原本是賀人龍的部眾,現在落在李成棟的手裏,他們曾經走在北伐的道路上,卻因高傑死在許定國之手,現在淪落成留了鼠尾辮的漢奴。
拖著鼠辮的步卒舉刀過頭頂,像在山林間跳躍的惡狼,先以弓箭射擊,隨後撲上來撕咬被鮮血嚇的暈乎乎的鄉兵。外圍的百姓有的手裏隻拿了鋤頭和扁擔,慌慌張張架住砍過來的長刀,有些膽子稍大的怒吼著揚起鐵叉刺向迎麵而來的敵人。
兩隊清虜從最鬆散的兩翼像剝桔子一樣,撕開外層柔軟的皮,裏麵是更柔軟的瓤。
前一刻還在身邊活生生的鄰居,很快變成一顆血淋淋的頭顱和躺在地麵被踐踏的屍體。鄉兵有憤怒,也有恐懼,他們有勇氣,但也有膽怯。夾擊不到半個時辰,數萬鄉民像草原被群狼追逐的黃羊群,往嘉定縣城落荒而逃。
“殺!”
李成棟恥高氣揚,真是個暢快淋漓的勝仗。
投靠清虜的江北三鎮,唯有他被任命為蘇淞總督,蘇州府和鬆江府是大明最富庶的地方,清廷對他的厚待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了。
清兵發出各種怪異的叫聲,驅殺百姓,這個勝仗來的很容易。
“大人,您看後麵!”身邊親兵突然臉色驚恐指向後方。
“嗯!”李成棟轉頭,十幾裏外,相距一片黃橙橙的水稻田,十幾列士兵踩著田埂飛奔而來。
黑色的“張”字旗在眼前搖晃。
李成棟暗自吃驚,剛才與嘉定的鄉兵交戰,忘記關注身後了,不過這些人馬出現的也太突然了。
“張?這是哪來的隊伍?”
“不知道!”親兵的腦袋搖的像個撥浪鼓。
“王之仁的水軍攻破了吳淞江所,難道他們還敢來救援嘉定縣城不成?”李成棟的臉上浮出一層黑氣,“召集兵馬,收兵!”
因為這群新出現的軍隊,他不得不中止追殺鄉兵,這讓他很不爽。他瞧不起江南的兵,對張名振這三千人並沒有太過重視。
一隊兵馬集中,另一隊兵馬止住前景的步伐。
聽見清兵吹響收兵的號角,張名振測算了下雙方的距離,放棄了突襲的打算。若不是見到李成棟在與嘉定的鄉兵交戰,他本準備直奔向嘉定縣城。
雙方人馬遙相對峙,看了片刻,張名振決定讓大軍暫且後退。被李成棟發現後,他準備暗自支援嘉定縣城的計劃破產。
但這並不全是壞處,讓清虜知道崇明島的明軍敢上岸作戰,會給李成棟巨大的壓力,讓他不敢不聞不顧,太倉、上海、寶山等地離江岸都不遠。
寧紹三千步卒一路退向吳淞會所,李成棟緊緊相隨,傍晚時分他終於確定這夥人正是與王之仁在一起。
掰開手指算了算,他很快猜到姓張將軍可能是寧紹的副將張名振。寧紹軍竟然把手伸到這麽遠的地方,防禦杭州城下的十幾萬大軍仍然有餘力派出偏師,李成棟對浙東魯王另眼相看。
“立刻調集兵馬,圍攻吳淞會所!”
鬆江府的戰局才剛剛開始。
李成棟並沒有因此就放過了舉旗的嘉定縣。
清虜大軍出鬆江府,一路萬人往東北吳淞會所前聚集,另一路三千人往北圍攻嘉定縣城。
張名振在吳淞會所與清虜對峙了一日,背靠大海布置防禦工事。
王之仁分一部水師從細柳湖往昆山進軍,與太湖義軍遙相呼應。
嘉定縣城很危急,但張名振束手無策。
“傳出消息吧,魯王在浙東豎起了抗清的大旗,有心從軍的壯士可來海邊,我會把他們送到寧紹,莫讓有骨氣的漢子都死絕了。”
張名振無奈歎息。
他隻要一走,嘉定縣更沒希望了。他守吳淞會所能牽製李成棟一萬人馬,再讓太湖的義軍牽製蘇州的守軍,嘉定城能守多少日子,全靠候峒的造化。
鬆江府毗鄰嘉興府。
左若的一萬步卒和陳虎威的兩千多海盜正藏在這裏的海鹽衛所。
魯王攻下杭州的消息一傳開,絡繹不絕有拒絕剃發的百姓前來投軍,同時帶來江南各地的消息。左若比翟哲更快知道江南各地義軍蓬勃而起。
每一處義軍爆發的消息都在撩撥左若的躁動的心。
他和陳虎威都是狠角色,狠角色碰見狠角色想出來的主意當然會狠。
“進攻是最好的防守,是不是?”
陳虎威光著上半身,從胸口到腹部全是黑毛,“當然!”他很喜歡在別人麵前展示他的傷疤,那好像是他的功勳章。
左若雖然看不慣陳虎威的桀驁不馴,但對他的光棍勁還是很欣賞的。
“清虜攻擊杭州很急,但我估計沒半個月,不會出什麽大亂子,我們半個月都留在這海鹽打這些無聊的守城戰是不是有些無聊?”
陳虎威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向大人請戰,海鹽衛所先還給清虜,沒有水軍,這些毗鄰海岸的鹽場我們想什麽時候奪回來都行以。你對鬆江府熟悉嗎?”
陳虎威搖頭,說:“但我知道那裏很富庶。”
左若皺眉尋思了一會,開顏道:“最近投軍的人中有鬆江人!”
信使往蕭山往返兩日。
兩日後,左若收到翟哲的回信,“水師不可過南匯,鬆江是陳子龍的家鄉,勿殺戮過重!”
水軍是浙東最大優勢,隻要能守住杭州,翟哲可以選擇從漫長的海岸線任何一點突襲鬆江甚至長江防線,前提是他有足夠的兵力。
清虜大軍逐步南下,杭州城下戰事起。
海鹽衛所前也有兵馬出現。多鐸命博洛率兩萬兵馬攻擊海鹽衛所,奪回浙江鹽場。博洛憋足了勁想打一場勝仗,洗刷前敗的恥辱。沒想到左若很大方,抵抗了一日後,把衛所的城牆拆幹淨乘船離去。
戰船頭,左若又看了一遍翟哲的來信。
“水師不可過南匯!”
那就是不許到崇明島。他明白翟哲的意思,左右兩翼兵馬要隨時做好救援杭州城的準備,在方國安不那麽可靠的情形下,大人答應讓自己冒險,是擔著很大的風險。
但這世界上風險和收益一直是最好的夥伴。
若不能迅速挑起江南各地對剃發令的反抗,等各地百姓的心裏都順從了,那希望就更渺茫了。
“這個策略會讓很多人死去!而且死去的都是大明的大好男人!”
翟哲知道,左若也清楚。
但仁慈者打不贏這場戰爭。在翟哲心裏,這是最後的希望,若丟失了江南,從他來看再難恢複漢家衣冠。
戰船一路往北,早上出發的時候晴空萬裏,到了午後竟然陰雲密布。
陳虎威的臉色罩上一層陰霾,挑選出一千海盜先行出發,左若率大軍海船浩浩****跟在後麵。
金山衛所是離鬆江最近的衛所,有可以登岸碼頭。
海風越來越大,戰船在行駛的途中被吹得歪歪斜斜,船艙中有憋不住的士卒大口嘔吐。
左若扶住船頭的桅杆,從天明到天黑一直站在外麵。
天上沒有星星,看架勢可能會有場暴風雨。
在海邊過了四五年,左若從陳虎威口中多多少少了解大海的脾氣。腳下的這片水,時而順從,時而暴戾,當它要發脾氣的時候,誰也擋不住。
強悍如左若,此刻胸口也因為緊張而隱隱作痛。他在為自己擔心,也在為杭州城擔心。杭州城內明軍使用火器眾多,若是下雨很可能會帶來大麻煩。至於他自己,如果能安全上岸,他決定回去時在普陀山多上幾柱香。
天上無雲,海上很黑。
海船像是在一個黑暗的盒子裏行駛,熟悉這條海道的水卒根據風向辨別方向。大船不敢離岸邊太近,若是觸礁誰也救不船艙中的士卒。
這麽黑的夜晚,陳虎威一直摸到金門衛所的牆角也沒被發現。
大海中,船頭了望的士卒一直沒有著點的視線中突然閃現過一道光芒,左側不知有多遠的地方,燃起燭火般大小的光芒。
“在那裏!”士卒在海風中呼喚。
左若瞪大眼睛看過去,火光看上去很微弱,但他似乎能聽見其中的慘呼聲。
“駛過去!”
海船艱難的向左轉動,熟練的水手奮力拉扯桅帆。
風力還在加強,天明時戰船終於入港靠岸,士卒們暈頭轉向上岸躲入衛所,陳虎威身上的血跡還沒擦幹淨。
黃豆大的雨點從灰雲和黑雲交集的天空中落了下來,左若長抒了一口氣,新虧他的麾下並不那麽看重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