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哲前腳回到蕭山行營,左若的急報後腳送到。

如果他沒有走這一趟杭州,一定會怪罪左若太急了。在杭州城呆了三天,巡視了城防布置,了解完逢勤預備的各項應急措施,他放下了十二個心,即使他自己留在那裏也無法比逢勤做的更好。

這一行的預期說是巡視城防,不如說是送溫暖。

朝堂決定戰場。

眼下正是需要三軍用命的時候,提高從軍兵士的地位是他準備在朝堂開的第一刀。這幾天,他與陳子龍仔細磋商,決定聯名向朝廷上書,浙東的正軍士卒每人可免除家中二十畝田賦三年。

所謂正軍,就是歸屬蕭山行營名冊的士卒,各地募集的義軍不在此數。

這條策略不僅僅可以能使士卒歸心,更重要的是把正軍的決定權交到了翟哲手上。眼下浙東兵馬八成是翟哲的麾下,由蕭山行營統計正軍,可行便利之事,眼下這條策略顯示不出什麽威力。但日後若浙東戰局逆轉,收複更多的疆土,這條策略將展現出巨大的威力,或者說是危害。

這實際上是在兵部和戶部中開了個口子,讓蕭山行營可繞開內閣幹涉朝政。

“先行三年”隻是個幌子,翟哲真正的目的是把這條措施永久的推行下去,這會讓兵丁擁有與文人同等的權益和地位,就像文人中了秀才可見官不跪,中了舉人乃至中了進士會擁有更多的特權。

這條策略的進一步措施是降低軍餉。老百姓賣糧食交給得到的銀子交給官府,經過地方官員上繳朝廷,再由戶部到兵部,然後到軍鎮,最後才發放到士卒手裏,這就是大明軍餉發放的全過程。這裏的每一道工序都要承受至少一成的損失,既然好處最終是發放到士卒手裏,不如用直接免除他們的一部分田賦來充當部分軍餉,以減輕眼下軍餉的壓力。

這份由陳子龍執筆,翟哲和他共同簽名的奏折送到紹興府不久,內閣和魯王便完成了批複,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所謂的免田賦現在不過是一紙空文,寧紹和浙東的田賦本就全掌握在宗茂手裏。

魯王沒考慮那麽多,現在隻怕翟哲提出更過分的要求他也能答應。因為唐王的使者已經到了金華府。

守禦住杭州後,浙東聲望漸高,魯王雖然任監國晚,但儼然有了與唐王對抗的聲望,若能收複南京,隻怕唐王自己也沒了詔令魯王的勇氣,而這一切都要依靠翟哲。

閏六月的倒數第五天,一隊看上去像商隊的行人到達蕭山行營。

兵丁往中軍大帳通報,“大人,唐王的信使兵科給事中劉忠藻求見!”

翟哲不知道唐王在福州登基,唐王也不知道寧紹軍鎮在這裏弄出這麽大的動靜。劉忠藻在金華府逗留一日,把浙東局勢摸透了才敢來到寧紹。

“取杭州皆寧紹軍鎮的功勞,浙東局勢全決於翟哲一人。”這是朱大典的原話,其中有尊崇、有不滿、有羨慕,也有無奈。

“請他進來!”翟哲坐在大帳中沒動。按照魯王的封的爵位,他是越國公,當然不用去迎接一個七品的給事中。

劉忠藻進了蕭山行營,並沒有見到多少兵馬。大營中全是堆積如山的物資,每日經水門發往杭州。

方進請他入帳。

見了翟哲,劉忠藻嘴唇抖動了半天,躬身道:“拜見越國公!”

他身擔唐王交給他的重任,有些事情必須要當機立斷。唐王封鄭芝龍為鎮海候,比翟哲這個越國公的爵位要低一等,但若鄭芝龍能揮師北上,收複杭州這樣的重鎮,封公也是理所當然。

翟哲示意他落座,說:“先生北上不易!”

“山路雖然艱險,若知道將軍行的大事,我早就來蕭山追隨了!”

劉忠藻真是個會說話的人,唐王這次是挑對了使者,沒有一句話讓翟哲聽的不舒服。

“按日子算,唐王兩日後在福州登基為帝了,廣東、廣西、江西和湖廣均已上表。唐王不知將軍在浙東如此大展神威,大挫清虜於杭州城下,否則封賞早送到軍中了。”

劉忠藻先把福州的形勢說明白,唐王登基已是板上釘釘,試探翟哲的態度。

“嘿嘿!”翟哲把玩手中的茶杯。

“浙東義師起,唐王原是不知情,在下願回福州為將軍請功。”

翟哲如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讓劉忠藻摸不清他的態度。

左右試探,見翟哲不上鉤,劉忠藻索性把事情挑明,說:“國不可有二君,眼下抵禦清虜為國之大計,魯王於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當值世人敬仰,隻是……”

翟哲擺擺手,說:“在下隻是一介武夫,麾下有些有血氣的漢子不願剃發,在杭州城苦苦支撐,魯王在浙東監國,於我助力甚大。”

劉忠藻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喃喃道:“正是,正是。”

翟哲話鋒一轉,接著說:“眼下江南戰局緊張,我隻知道為大明戰,至於朝堂上的事,紹興有內閣大學士,原本就沒有我說話的地方。”

“將軍過謙了!”劉忠藻愈發摸不清翟哲的真實想法。

到了這個地步,翟哲決定說出自己的底線,說:“前日我收到急報,鬆江府嘉定、昆山等地均有義民舉事,我正準備往崇明島一行,察看那邊的局勢,隻希望浙東不要出亂子。”

唐王和魯王之爭,他現在決不能隨意表態。

唐王雖然有先繼位的優勢,但浙東才擁戴魯王。如錢素樂、孫嘉績、張國維和朱大典等人態度不明,張名振和方國安也各有想法,他的處置一旦出錯,極易引發亂子。寧紹和浙東幾縣苦苦支持杭州大軍,甚至有士紳捐出半數家產,這些人才是他的根基。

再說,劉忠藻讓他棄魯王迎唐王,不能隻靠一張嘴。他現在需要人分擔壓力,提供糧餉,唐王得了那些地方的支持,總該有點表示才好。

劉忠藻能得到這個答案已經很滿意了,答道:“在下明白了!”

來之前,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翟哲可能不見他,可能驅逐他出寧紹,可能表態堅定支持魯王。

但是現在,翟哲的態度很****。

劉忠藻在蕭山行營住了一天,動身前往紹興。他還沒到紹興府,翟哲的奏折先送到魯王的案頭。

劉忠藻一行才進入浙東時,就被無數雙眼睛盯上,紹興府的人知道這些人在蕭山行營呆了一天,立刻緊張的不得了。魯王酒肉不香,歌舞也看不下去了,恨不得立刻下詔請翟哲到紹興麵談。

所以破天荒的好好研究了一番翟哲的奏折,召來張國維、宋之普、朱大典和方逢元四人。

他把奏折交由四人傳閱,問:“越國公請命往崇明島開辟鬆江府的戰場,這是什麽意思?”

問完話,他在椅子上不安的轉動身軀,繼續說:“杭州戰事未了,他轉戰崇明,是否不妥?”

張國維名為督師,先進言道:“翟將軍竟然做出這般安排,自然有道理,鬆江府若有人起兵,也可起著牽製清虜的作用。”

他其實並不以軍務見長,曾以治理好太湖、長江各地的水患聞名,並著有《吳中水利全書》。當年陳新甲獲罪被處置後,崇禎亂點鴛鴦譜,把他放在兵部尚書的位子上。鬆江戰敗後,神仙對大明的局勢也沒辦法,他當然沒能力挽狂瀾。

“以閣老的意思是,孤該同意他的提議。”

不同意還能怎麽辦?幾個閣臣垂頭看著腳前的地麵。

“越國公請封原吳鬆總兵王之仁自然是應該的!”魯王揚起頭,“越國公此去崇明島,要派督師嗎?”

這個問題難倒了所有人,杭州有浙江巡撫陳子龍,若翟哲進軍鬆江按理該派督師,隻是翟哲在奏折中沒提及此事,貿然派出一個督師不知是否會觸怒他。

除非張國維親行,因為他得到了翟哲認可。

幾人的目光落在張國維身上,張國維差點就要挺身而出了,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出列進言道:“越國公未必會在崇明島久呆,以微臣看無需派出督師。”

劉忠藻沒到紹興,他不放心離去。翟哲在這個時候請兵往崇明島,雖然理由很充分,但是態度很詭異。張國維不信翟哲能置身於唐魯相爭之外。

一日後,魯監國快馬加鞭把詔書送到蕭山行營。

翟哲召宗茂坐鎮蕭山行營,命孟康掌管寧紹兵馬,蕭之言掌管蕭山行營,皆按宗茂號令行事,至此宗茂實際上總覽了寧紹軍政。像宗茂這樣的人遲早要走上前台的,逢勤封爵在望,他還藏身幕後。

替魯王往崇明島傳旨的是個年輕的舉人,臉很瘦,但身材健碩,竟然騎馬而來,和一般文人大不同。翟哲隻看他上下馬的幾個動作,知道這個人的騎術不差。

江南非草原,百姓多善駕舟,不善騎馬,翟哲看他在馬上的姿態氣宇軒昂,打趣問:“你叫什麽名字,會騎馬,也會射箭嗎?”

那人躬身謙虛回答:“在下張煌言,也曾摸過弓箭。”

“張煌言!”翟哲默默點頭,他記住了這個名字。

次日,文林柱督舟山水師八條大船到臨山衛,鮑廣領一千兵馬護送,翟哲領張煌言等人上船,乘風破浪往崇明島而去。

遠離這裏,翟哲才能看出各人真實的態度,隻有真正摸清那些人的底細,他才能讓浙東不會因為這件事出亂子。

浙東不是魯王的,也不是唐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