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
平靜下來的大海很迷人,浪花圍著大船歡樂的嬉笑,戰船像被一群無憂無慮的孩子前後簇擁。天和海在遙遠在地平線連接在一起,仿佛那就是世界的盡頭。
翟哲與張煌言站在船頭。
經過這幾年的鍛煉,翟哲不暈船了,但對大海,還是有一種本能畏懼。何況是他,浙閩各地,無論出海捕魚的漁夫還是遠航經商的海商,與大海愈熟悉,心中的畏懼和恭敬愈重。
水師戰船一直離岸邊不遠,能看見模模糊糊的山脈叢林。
張煌言悄然打量他,他聽過很多這個人傳聞,還是首次與他這麽近。翟哲在寧紹四年多,深居簡出,多半時間在兵營中。
民間傳言說他是盧象升的學生,以乃師為榜樣,忠心為國,但朝堂中有人說他專行霸道,把寧紹和浙東幾縣的田賦全控製在手中,架空了魯王的內閣。
張煌言沒接觸過翟哲,但對一直在寧紹主事的宗茂很熟悉。宗茂行事精細霸道,雖然無官職在身,但倚仗寧波軍鎮的背景在寧波和紹興各地說一不二,各地的銀子和糧食晚一天送到,他說話很不客氣,甚至鬧到錢素樂和熊汝霖甚至幾個閣臣麵前。各縣縣令、主薄對他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解送物資都要仔仔細細核實,不敢出一點差錯。
他原本以為有這樣的下屬,翟哲這個主官必然也跋扈嚴厲,從弘光朝起,大明文臣對武人的映象多半如此。
這幾天在船上相處,至少沒見到翟哲罵出什麽粗俗的話來,即使對駕船的船夫也是和顏悅色。
“越國公很知道收攏人心!”這是張煌言的初評價。
他腦子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翟哲回頭,半帶著玩笑的口氣問:“玄著,你會騎射,可願在軍中效力?”
張煌言來不及思考,迅速答道:“願上陣殺韃虜。”
他比翟哲年輕十歲,身份地位也差別巨大。這種差別不僅僅是官職爵位,聲望和影響力也是天壤地別。無論朝堂中對翟哲的看法如何,是他一手撐起浙東的這片天。
看著翟哲的背影他有各種猜測,當翟哲麵朝他說話時,再和顏悅色也有種壓力。
翟哲緩聲說:“江南是賦稅重地,清虜不會輕易放棄,隻靠浙東苦苦支撐,不是長久之計。我在崇明島設立行營,可威懾鬆江、和常州的東線,牽製清虜的兵力。但西線的皖南山區義軍四起,仍然在各自為戰。”
他伸手在空中劃了弧形,說:“皖南若起,我們就形成對江南完成了一個大包戰略包圍,從四周牽製清虜的兵力,同時可以確保杭州府西線安全。”
也許是盧象升留下來的初印象,翟哲對練過的武藝的讀書人格外看重,所以才把眼光放在相識不久的張煌言身上。
朝廷上的文臣離兵營太遠了,要麽隻知道限製武將的權力,要麽隻知道討好手握重兵的軍鎮。義軍中多是屠狗輩,隻有能放下身段和他們打成一片的人才能得到他們的尊重。就像他自己,其實對紹興的那個內閣不屑一顧,但每做一件事還是煞有介事的請示、上奏折。
張煌言眼神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問:“越國公還要兵進皖南嗎?”
翟哲搖頭攤手,“我手中無兵,皖南的兵就在那裏。涇縣、寧國等地均起義軍,但不是清虜大軍的對手,若不能統籌,必會被清兵各個擊破。”
沒有兵,如何兵進皖南,張煌言一頭霧水。
翟哲指向大海,說:“你生在寧波,當知道海潮來的時候不能行船,暴風雨裏不能出海。”
“在下知道!”
“剃發令下,各地雖然群情洶洶,但多是自發而起,各自為戰,不是久經戰陣的清虜對手。江南如此,江北也如此。眼下清虜氣勢正盛,就像八月的錢塘江潮,氣勢正是鼎盛。易經有雲:飛龍在天,亢龍有悔。當務之急不是與清虜決戰沙場,而是讓清虜陷入一個大泥潭,在各處無法自拔,所以活下來最重要。”
張煌言點頭,眼神中卻還有迷惑,好像聽明白了點,又好像沒太清楚。
翟哲一笑,沒有多解釋,等他跟在自己在崇明島走一圈,就該都明白了。
戰爭的精髓在於分散與集中,小到一場對陣,大至整盤戰略,皆是如此。
戰船在海上航行兩天到達崇明島,比路上行軍要快的多。這是水師優勢的體現,當然也是老天爺作美,才能如此順利。
離崇明島二十多裏,有水師巡邏,先往島上通報。
崇明島上稍微有點身份的人都在岸邊等待迎接,不管平日裏怎麽明爭暗鬥,互相瞧的不順眼,翟哲親自來到這裏,都隻能乖乖的順從。
戰船靠岸,翟哲先行,張煌言跟在身後。
王之仁、左若和張名振等人都在,跟在後麵的是一幹從鬆江府接過來的鄉紳。
包括王之仁在內,眾人的尊重都是打心底發出來的,除非魯王親自到此,否則現在誰也壓不住翟哲的風頭。
一行人到了崇明縣衙,擺上香案,張煌言宣旨,封王之仁為武寧候,承擔收複鬆江府的重任。禮畢,翟哲上前道賀,說起寧紹的舊事,備覺親切。幾社的幾個士子夏允彝、徐孚遠等人與翟哲是舊相識,聽說陳子龍在杭州督師,一個個興奮的抓耳撓腮,恨不得立刻兵發鬆江,收複失地。
左若有帶了兩萬多人上島,加上王之仁的兩萬水師,崇明四個島上現有人口十幾萬。各派勢力五六支,雖然在抵抗清虜時能相互協助,但麾下兵馬各自為戰,事權不清。
崇明島原有縣令荊本徹,掌管這裏的十萬百姓和一千多兵丁;把總顧標,麾下有一千多海盜,依附他的難民也有近萬人。這兩人原本在這裏處於分庭抗禮之勢,現在突然湧進來這麽多兵馬,他們連說話的地方也沒有了。
除了王之仁的近兩萬吳淞水師外,還有有原掌管漕運的國子監司業沈廷揚,率漕運船隻一百多艘,以及部眾兩千多人。
再就是張名振和左若兩隻兵馬,左若這次又從鬆江和嘉定帶來三萬多青壯百姓出海。
翟哲先找左若了解此次突襲鬆江府的戰況,心中又讚歎、又擔憂。
左若略有遺憾,說:“按照大人的吩咐,嘉定和昆山的義士都疏散了,現在隻有江陰縣城被圍住了。末將兵力不足,不敢冒險,李成棟不那麽好對付。清虜在杭州的大軍離鬆江太近了。博洛的兵馬昨日到達鬆江,鬆江的百姓免不了要受些苦頭。”
翟哲臉上陰雲密布,道:“留發不留頭,期限已經過了,多爾袞不會心慈手軟的。”他和那個大清攝政王打過交道。
“不過鬆江的戰局活了!”
這是他原本的計劃,現在提前進行了,有好處,也有壞處,權衡之下,還是壞處更大些。戰略意圖提前暴露,讓清廷高估浙東的實力,隻會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
左若興奮道:“有了我帶回來的這三萬鬆江的百姓,鬆江府兵馬調配虛實再逃不了我們的掌握。我看黃浦江水洶湧,戰船可順流進入鬆江府腹地,若能與太湖義軍聯合,可威脅蘇州、無錫等地。”
這裏本是張名振的戰場,看左若的話中的意思,很想留在這裏。
翟哲撚須沉思。
左若作戰常願兵行險招,遇見險境時也有壯士斷腕的勇氣,最合適這種突襲戰,但是他在鬆江鬧騰的越大,其實在戰略上越危險。何況他要是把張名振調走,難免會在兩人心中留下隔閡,讓別人以為他隻親近自家人。而且張名振與王之仁有舊交,便於合作。
“左若!”
“末將在!”
左若翹起頭看著翟哲,眼中閃爍狂野的光芒,很期盼翟哲的命令。他要擊敗李成棟,就在鬆江。
翟哲看見他神情,命令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細細的解釋道:
“鬆江戰亂一起,你知道將發生結果嗎?”
“多鐸必然會從杭州調集大軍支援,可減輕杭州的威脅。”
“這些都是無用的!”翟哲搖頭,“我不擔心清虜會攻下杭州,但若不能野戰擊潰清虜,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攻下鬆江城也會被圍困住,甚至攻下了南京城,若阿濟格率大軍南下,我們也要退走。”
“那該如何?”左若不解。
“浙東偏隅之地無法與清虜集全國之力對抗!我現在隻想讓清虜陷入江南的泥潭,決戰的日子還遠。”
翟哲歎息,他看比他大六歲的左若仍然充滿了銳氣和幹勁,突然感覺自己的心是不是已經老了。曾經何時,他絕不會任由鬆江府拒絕剃發的百姓被清虜屠殺,若是十年前他一定會按照左若的說法把鬆江府攪得天翻地覆。
但結果呢?結果就是他吸引了清廷所有的注意力,各地兵馬會源源不斷開進江南。而且隻要清虜攻占了贛南,浙東的側翼將將麵臨威脅,那比海上更直接。
浙東要是把兵馬全放在東線,那才是最愚蠢的戰略。
左若低下頭。
“崇明島隻是偏師,不是主力戰場,崇明島的戰略意義在於讓牽製李成棟,最關鍵的是……”
翟哲幹咳一聲,“最關鍵的是我要截斷江南的漕運!”
收複杭州的興奮勁已經過去了,人不能被興奮衝昏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