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山行營的新募士卒分批進入杭州城,有時隻是站在城頭感受血與火帶來的震撼。

老兵死了,新兵變成老兵。

杭州城內士卒們扯著嗓子歌唱,那聲音算不上好聽,但與結合連日來的城頭的殘酷的廝殺的景象,讓聽者無不潸然淚下。

一連十日激烈攻城,城牆外壁布滿了上褐色的血斑。

多鐸終於支撐不住了,城內傳來飄渺的歌聲讓他生出一種感覺——這座城是無法攻破的。

江陰城下的劉良佐也在這麽想。

現在承受壓力最大的不是逢勤,而是宗茂。運河水道不通,商盟與掌管海商的陳誌高合作,從福建購置了大量的粗鐵和硝石,銀子像流水從指縫中溜出去。他不可能等到最後一刻才告訴翟哲,銀子沒有了,收入和支出必須要保證一定的比例。

宗茂每天翻著賬本,心中祈禱:“隻希望這場戰事不要持續那麽久!”這才一個多月而已。

杭州城裏有銀子,寧紹也有銀子,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候,隻能厚著臉皮伸手去取了。

十日之後,戰事稍緩,翟哲攜酒肉入城犒軍,陳子龍、逢勤、李誌安在水門相迎,才走入城門幾句寒暄,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呼聲。

陳子龍稍顯尷尬,說:“我看士卒連日征戰辛苦,請寇氏歌女搭建了戲台,正在唱《金山戰鼓》和《雙烈記》。”

“好啊!”翟哲沒有半點不高興,笑著說:“我也曾請她們到寧紹唱過。”

李誌安在前引路,幾人往那邊走過去。

到了近處,兵士盤膝而坐,遠處還有些士兵站在遠處,向前伸著腦袋,好像近這麽一寸便能聽的更清楚。

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曲子過去,戲台上武生唱:“……欲求風雨順,才把幹戈興,胡騎若不滅,雞犬亦不寧,……”嗓音嘹亮,吊起的聲音激起胸中血氣澎湃。

士卒們又是一聲歡呼。

翟哲等人走近,逢勤剛想讓那些人停下來,翟哲擺擺手,領幾人進了近處的一座營帳,詢問近日的戰局。

一段戲結束,士卒們按次序回營,管事領著四個歌女前來拜見。

幾個歌女滿頭汗水,外麵批了一件長紗,一進營便跪拜在地:“拜見將軍!”

為首的歌女翟哲曾經在寧波府見過,他先抬手,說:“起來說話!”,這才想起來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答道:“奴家寇青絲。”她站起來仰臉,臉上紅撲撲的,一雙眉毛修長,也許是才唱過梁紅玉的曲子,讓翟哲感覺一股英武之氣撲麵而來。

他撫掌讚許:“你再為我將士歌唱,可我並無金帛賞賜你。”

寇青絲低頭,說:“將士流血,奴家身為女身不能上陣殺敵,隻能盡點綿薄之力,何談賞賜!”

翟哲連連搖頭,說:“非也,此時能出一份力氣的人,朝廷豈能寡恩無視?有功便賞,有罪便罰,這是我治軍之道。”

他想了片刻,說:“我聽說寇家因犯前朝禁忌,世代女子隻可在****謀生,我會上奏朝廷,求陛下赦免寇家。”

寇青絲身體像觸電般抖動了一下,有片刻的呆滯,隨後迅速跪拜,以頭觸地,顫聲說:“若能如此,奴家願世代為牛為馬相報。”

寇家女子從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是娼妓,就算再有德才,若不能從良,免不了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嚐的命運,到年老色衰時淪為乞丐也是常見。即使從良,因為不是良家女子,也隻能是侍妾身份,任大婦欺辱。她的妹妹寇白門,風姿綽約,容貌冶豔,聲名遠揚,十七歲梳弄前被聲勢顯赫保國公朱國弼迎入府為妾,但不久便失寵,這已是極好的命運。

這些都是大明開國時朱元璋和朱棣留下的陋習。朱元璋把與他為敵的張士誠以及前元等死敵的後代貶為世代為乞丐、為娼妓,朱棣在靖難之役後效仿,把忠於建文帝的一幹臣子又炮製了一批。

翟哲既然說出口來,自然有十成的把握,這等小事到了魯王那裏,不過是舉手之勞。

寇青絲前額都叩出血來了。

翟哲擺手,笑說:“休要磕了,破了麵相,明日唱不了曲了!”

寇青絲這才起身,眼眶中有淚花閃動。

對翟哲這是小事,對寇家來說,那是改變家族命運的大喜。

翟哲做這件事,包括為士卒求免除田賦,並不是心血**。無論是浙東的投軍的義士,還是自願捐錢出來的鄉紳,哪怕眼前這個歌女,隻要在這等危難之際敢站出來的,必以十倍的利益還之。

一句話,這是他們應得的。再者,他要讓追隨自己的人知道,平虜將軍能記得他們的好處。

七月底,杭州戰事平穩,翟哲上書為諸將請功。

魯王降旨,翟哲不再擔任總兵,為平虜將軍,左都督,統管對清虜戰事,各路總兵皆歸其節製,許開府募集幕僚管事,命張國維為督師監軍,進駐蕭山行營。

陳子龍升官為浙閩總督,兵部右侍郎。

蕭之言升紹興總兵,封平北候。

逢勤升杭州總兵,封永寧侯。

左若升寧波總兵,封破軍候。

張名振為崇明總兵,封定西候。

原浙江總兵方國安和吳淞總兵王之仁各升侯爵為公爵。

詔書發往各地,黃道周在徽州府聽說後破口大罵。

這是結結實實照著唐王臉上打了一巴掌,也是對唐王封楊文聰和楊鼎卿統管江南戰事的還擊,從表麵上看,唐魯之爭達到白熱化。

柳隨風在福州緊急約見劉忠藻,直言翟哲的耐心有限,若唐王再不做決定,翟哲將在浙東擁魯王為帝。當然這些都是做給人看的,決定各人命運不是大把封爵名號,皖南的戰局實際上成了唐王和魯王角逐的焦點。

季弘出了杭州城後不久,派遣一批精幹下屬輾轉進入寧國府境內,將那裏的消息飛速傳入浙東。

寧國府義軍數萬圍攻府城宣城,二十多日徒勞無功,清廷調投降的原明瓜州總兵張天祿率軍萬人前來支援。

翟哲緊急命左若率軍一萬,鄭遵謙和孫全敬率新兵八千,沿富陽北上占據昌化縣城,處於寧國府和徽州府交界處。黃道周命徽州義軍把守昱嶺關,嚴防浙東兵馬進入徽州府。

從六月初起兵,到八月初。兩個月間,浙東兵馬輾轉南北,各部將領緊張的連喘口氣的功夫也沒有,逢勤每日都需應對清虜攻城,左若更是率部折返在江南南北,戰事不斷。

到了這一刻,剃發令的引發的浪潮真正趨於平緩。

雖然期限還沒到,多鐸知道他一個月內攻不下杭州城了,再逼迫過緊,他怕麾下的那些降卒掉過頭去投入大明。多爾袞也沒有真的來處罰他,隻是派大學士洪承疇南下協助,統籌江南戰局。重要的人心,洪承疇此來,正是要收拾剃發令下江南躁動的人心。

蕭山行營,難得清閑下來的翟哲才想起來舟山島上軍中將領的家眷,命人把他們都接上岸,在寧波和紹興兩地安頓。

皖南的戰局不出大變故,寧紹應該是安全了。

黃道周要是能穩住皖南的戰局,當然是好事。至少在清虜退出江南之前,魯王和唐王還不會兵戎相見,翟哲手中可保證左若這一支機動兵力做預備。要是黃道周守不住皖南,他隻能自己下手了。

接到魯王詔令後,平虜將軍府在寧紹和杭州張貼布告召集幕僚的公告,報酬豐厚。有秀才功名即可報名,經考核後擇優錄取,有舉人和進士功名免試錄用。

翟哲召見一直呆在寧波府的方以智。

時至今日,再也無人提及方以智涉及的“順案”,當年那些在北京城唾罵他的士子多半已經剃了辮子,跪在女真人的腳下。

方以智自幼練過一些拳棒,身體不管孱弱,要不然當年也不能獨自從北京逃到南京。在寧波總兵府當了一年的幕僚,吹過浙東的海風,看上去比之前還要結實。

他一路上與熟識的將官打招呼,這兩年的變故讓他仿佛變了個人,從前虛浮之氣見不著了。隻是那偶爾顯露出的倔強眼光,透露著這個人內心的傲氣。

方進領他入中軍大帳,方以智恭恭敬敬朝翟哲行了個禮,“拜見大將軍!”

“密之,你到我軍中效力已過一年了,”翟哲略一沉吟,很快問:“你是願意長期在我將軍府效力,還是願意離去為官?”

方以智想了想,說:“全憑大將軍安排。”

他有進士的功名,但也有“順案”的案底,外出為官隻怕也沒什麽大前途,還很容易被人揪住小辮子。至少在寧紹總兵府,他很受尊重,大將軍的長子翟天健拜他為老師,何必要離去?在浙東,外出為官的權力,隻怕還不如在將軍府。

聽見方以智這麽說,後麵的話翟哲說的很順溜了,“那就好,將軍府事務漸多,魯王準我開府募集些幕僚幫忙,我想由你當主考官!”

“我?”方以智驚訝。

他本以為那是宗茂的權力,當主考官意味著那些幕僚日後都要給自己幾分薄麵。

翟哲點頭,“不錯,考核的內容也由你出,我要能做事的人!”

“遵命!”方以智不再推脫,大大方方應命。

八月五日,浙東再加上左若從鬆江帶出來的兩百多生員匯集寧波府,參加將軍府的考核。

卷子發下來,眾人才發現考核的內容各種各樣,有策論,有算術,甚至還有物理,全是經世致用之學,讓隻懂八股文的生員目瞪口呆。

方以智一身儒服,一副少年老成的摸樣,看著一個個手提毛筆,抓耳撓腮的生員,淡然說:“各位不要覺得驚奇。一物不知,儒者之恥。這是將軍府募集幹吏,不是朝廷開科取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