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不會等你一切都準備好才到來。

否則那就不叫戰爭了。

翟哲安安穩穩睡了一夜,在東方天空魚肚白時掙開眼睛。山上的草地很鬆軟,雖然比不過家裏的絨被,但在屋子裏呼吸不到如此清冽的空氣。

忙活了半夜,清虜清晨沒有再攻城。

二十門鐵炮將在今天夜裏運到於潛城外,每一門的射程都勝過明軍的守城炮。至此博洛仍然堅信,隻要他不惜代價,兩三日內必能攻下於潛縣城。但攻下於潛隻是開始,他不知道在這些連綿的群山中還會遇見什麽,所以不能在這裏損失太大。大軍疲倦的心理很難再承受兩場艱苦戰鬥。

平虜將軍翟哲在於潛,這個消息幾日間引起所有清虜將領的重視。

被圍困的張存仁是誘餌,翟哲本人也是誘餌。所有人都以為平虜將軍的現身後,張存仁處於極大的危險中。

對杭州城的炮擊停歇了。

蕭之言與逢勤在城頭並肩而站,目送又一批清虜西上。蕭之言心裏像有千萬隻螞蟻在爬動,因為他最清楚蕭山行營的士卒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但現在這裏歸逢勤指揮。

浙東最好的士卒都在杭州城,這裏有配合嫻熟的步卒,最精銳的騎兵,以及最善於使用騎兵的將領。

他們遠離戰場,他們蓄勢待發。張存仁不是目標,杭州城下的大營才是真正的目標。

於潛縣城能多守幾日,多鐸必然還會從這裏調兵西上。

於潛縣城北山頂。

翟哲如往常一樣用鹽水漱口。得到充足的休息後,他覺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肉都充滿了能量。早餐是一碗稀粥、半碗米飯和一塊金華火腿肉。翟哲吃的很慢,比軍中所有的士卒都慢,無論在兵營,還是在家裏,早餐一直是他最放鬆的時間。

簡單的動作從內往外散發著一種沉穩,與安寧的清晨完美融合,讓他整個人像極了那柄不起眼的佩刀,沒有鋒芒畢露的刺眼,隻有不動聲色的銳利。

年輕的方進一夜沒睡,看上去竟然還是精神煥發,給翟哲當親兵不容易,但能學到很多東西,當然,你要學會思考。

戰役中的平靜很珍貴。

於潛城內,民夫正在拆卸房屋,一個年紀輕的儒生正在分派各項物資的堆積地。他是平虜將軍府新收的幕僚姚啟聖,紹興人,精明能幹。他考卷的策論讓宗茂看中,在將軍府管了一陣事後,頗受宗茂賞識,因此被派到於潛來。

這裏是最危險的戰場,但對有心人,這裏也有最好的表現的機會,因為平虜將軍就在身邊。

姚啟聖卷著衣袖,頭發表麵覆蓋了一層淡黃色的灰塵,身上衣衫有十幾處斑斑汙垢,除了那一身長袍,他和正在搬運貨物的民夫沒什麽區別。

“火器庫房搬到這裏,把那些房子都清除幹淨!”他站在一堆廢墟前手舞足蹈,太陽才露臉,已是汗流浹背。

拆除房子是為了讓火器更快搬運到城頭,碎石土方被搬運到城頭當守城的工具。於潛縣城不大,放進來五萬多人略顯擁擠,但在姚啟聖的安排下,各營新兵秩序井然。這幾日傷兵很多,被安置在城西區,以免那些殘酷的場麵影響守軍的士氣。

辰時過去,城頭了望兵呼喊,炮聲再響。

距離城牆七裏到兩裏之間的崎嶇道路上三三兩兩散布著鐵疙瘩,清虜在歇斯底裏的吼叫聲中衝過鐵炮轟擊區間。到了城牆底下,他們反而更安全。這幾天,正是這六門鐵炮阻擾了清虜後續部隊的跟進速度,減小了城頭守軍的壓力。

博洛在觀戰,雖然大炮今晚就到了,但他不想讓守軍在這個白天裏得到輕鬆。

因為城外北山有明軍駐紮,攻城的布局十分繁瑣,鑲白旗的甲士必須要冒險穿過鐵炮的轟擊,堅守在城牆外側,護住攻城兵馬的側翼。途中免不掉有人被砸成肉泥,那些都是百戰餘生的勇士。

今日清虜沒有像前幾日那樣強攻,弓箭手不斷的找機會殺傷城頭守軍,打擊守軍的士氣。

戰鬥波瀾不驚,經過三天血與火的磨煉,再有孟康等悍卒壓陣,守軍的應對稍見條理。朱大典不再像前兩天那樣像隨手丟垃圾般扔轟天雷。姚啟聖把火器的儲備量和這三天的消耗清單交到他手中時,他嘴裏不說,心裏有數。

翟哲在山頂上看了片刻,把千裏鏡丟到一邊,召來楊守壯。

楊守壯躬身行禮,“拜見大將軍!”翟哲是平虜將軍,但軍中稱呼他為大將軍已是共識。

“明天是第五天,於潛縣城將麵臨最困難的局麵,我今夜入城,留你守禦北山。”翟哲把千裏鏡交給楊守壯,“你拿著這個可以看清楚城頭的戰事,當我在城頭豎起“楊”字大旗時,你立刻率軍殺下來。

“遵命!”楊守壯小心翼翼接過千裏鏡。

“打勝了這一仗,你我將為大明立下不世的功勳,吃掉張存仁的兵馬後,清虜對大明將優勢不在。”

為了堅定楊守壯的信心,翟哲多說了幾句,他的聲音和神態讓楊守壯受寵若驚。

浙東乃至江南和江西的消息都在向於潛山區匯集,因為翟哲在這裏。鐵炮何時離開杭州城,何時到達富陽,一切都在掌握中。

如果城內守軍表現的稍微成熟點,翟哲不會進入於潛。他幾乎能想象,明早清虜巨炮開轟,於潛縣城會出現何等慌亂的場麵。他走了後,北山的守軍要失去七成威力。北山要是被奪走了,於潛縣城也就不用守了,放多少人都沒用。

“朱大典和孟康都不是帥才,比不上江陰的閻應元!”他想到遙遠的江陰城,也想到在書信中對閻應元承諾。浙東戰事一了,大軍立刻去馳援江陰。

北山的守軍忙碌了一天,在加固工事。太陽走上半空再西落。今天的戰事終於結束了,朱大典拖著疲倦的身軀從城頭走下。

歇息不到半個時辰,城頭守軍前來稟告:“翟將軍來北城門外,請求入城。”

“翟將軍來了!”朱大典掙紮著站起來,“快隨我去迎接。”他知道自己這幾天的表現都落在翟哲眼裏,隱隱有些汗顏。

北門打開,翟哲率兩百親兵衛進城,他臨行的最後一刻命鮑廣領其餘人留下。

城門口火把通明,孟康等人也都趕來迎接,姚啟聖特意趕來露臉,出列稟告道:“末將姚啟聖,奉宗主管之命協助閣部大人守城。”他斟酌了半天,覺得自稱末將更合適。他是秀才,翟哲軍中不少管事的都是秀才。在招收幕僚前,隻有張煌言是舉人,方以智是進士。

但眼下這裏注定沒有他說話的地方,翟哲向眾將士揮手致意後,與朱大典回到縣衙。他沒有把清虜調集鐵炮的消息提前告訴朱大典,明天一切可見分曉。

守城一日,將士們都很辛苦,於潛縣城內隨處可聽見沉重的鼾聲。

下半夜光景,前往城頭巡視的方進來回來稟告:“清虜的鐵炮到了。”

翟哲登上城頭,十幾裏外清虜大營火把通明,兵丁說話吵鬧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傳的老遠。

他命方進去請朱大典。兩刻鍾左右,朱大典趕過來。他睡的很沉,家丁實在是被方進逼的沒有辦法,才壯著膽子把他叫醒。

翟哲下城迎接,請朱大典先行,兩人登上城頭,翟哲指向光明處,說:“實不相瞞,我今夜進城是因為清虜調集來了那個東西!”

“什麽?”

“大炮,可以直接轟到城頭,轟開城門!”

朱大典臉色微變,最後怒氣衝衝道:“這麽說翟將軍是不相信我了!”他首先覺得這是一種侮辱。

翟哲輕笑拱手,說:“閣部想多了,末將在山頂看了三日,見到閣部大人英勇,心中振奮,想與大人並肩作戰。”

朱大典是被他拖入戰役的,他當初向朱大典求援,並沒指望他一定會出兵。無論為將的能力怎麽樣,朱大典的表現是值得尊重的。翟哲請朱大典並不是完全為了金華的五千兵丁,而是刻意為了修複與朱大典的關係。他已在布局,布局在唐王朝廷中朝堂之爭,首先要保證浙東的團結。紹興府的幾個內閣大學士,很可能在唐王的朝廷必然得不到重用,但朱大典不一樣,這個人與唐王早就有聯係了。

聽翟哲這麽說,朱大典怒氣稍消,為官以來,對武將,也隻有翟哲一人能讓他平眼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清虜有了大炮,難道這城就不守了?”

翟哲無視朱大典口氣中還有的不悅,緩慢說:“我在杭州城見過清虜炮擊攻城,城頭守軍皆化為肉醬,三道鐵門悉數被貫穿。”

城頭陷入沉默,朱大典一言不發。

還是翟哲先打破這種沉寂,再請示道:“能否先請守軍先下城,等清虜炮擊之後,再上城迎敵,我願為閣部大人守城門。”他觀察朱大典幾天,知道這個人行事霸道,不那麽好相處,又聽過他一些傳聞,所以說話處事給他足夠的尊重,以武將對閣臣的禮節行事。

朱大典沒好氣的哼了一聲,怒氣消散,拍著胸脯說:“翟將軍請放心,有我在,就有於潛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