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
巨炮轟擊傳來的響聲像是在頭頂炸開的春雷,但飛濺在臉上的碎石屑在宣告,那比春雷可怕的多。
朱大典長大嘴巴,足以放進去一個雞蛋。留在城頭的三門鐵炮被轟跳起來,沉重的炮管蹦蹦跳跳順著城牆落下,在地麵砸出一個深坑。炮管已經彎曲,不能再使用了。
一顆鐵球砸中城頭樹立的“明”字大旗的旗杆,杉木哢嚓一聲響,斷為兩截,鐵球改變方向,斜向飛行正好落在守在城牆下待命的士卒中。立刻響起幾聲慘叫,有兩個兵丁躺在血泊中,一人右腿血肉模糊,另一個胸口坍陷,嘴巴中血漿咕咕外流。
“還好昨夜搬下來三門鐵炮!”孟康在暗自慶幸。他躲在在東城區偏後的一個角落,沒有再去展示自己的悍勇。因為他知道,即使他穿上五重厚甲,在這些鐵球麵前也無濟於事。
翟哲站在靠近東城城門的一處宅子裏,從他這個角度,偶爾能看清楚一顆鐵球在空中劃過弓背般的弧線落在西城區。
除了擊中旗杆的那個意外,其實越靠近東城門越安全。鐵球要麽被城牆擋住,要麽從頭頂飛過去。
這其實是翟哲首次在如此近的距離感受巨炮轟城。杭州城被轟擊的最劇烈的時候,他不在那裏。
朱大典半天才緩過神來,暗自慶幸:“還好翟哲昨夜進城警告,早有準備!”
翟哲在巨響的空隙中囑咐方進,“等炮聲一停,立刻派人上城。”
“遵命!”
城內守軍和民夫都被巨炮的威力震懾,鴉雀無聲。姚啟聖往各處安頓義軍,因為城內的房子被拆掉了不少,有半數義軍一直住在帳篷裏,眼下都處在險境中。
“貼著城牆駐紮,炮擊時各位擠一擠,不許亂跑。”他在揮舞喊叫,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人能聽清楚他的聲音。
翟哲在遠處看見了那個年輕人,記住了這個年輕人。
平虜將軍府急缺人才,翟哲一眼能看出來,姚啟聖動機並非那麽純粹。但從進城起,他見城內的糧草、彈藥安排的井井有條,義軍和民夫各就各位,表明這個姚啟聖有幾分本事。他想在自己麵前展現,想引起自己的注意,這些都不重要,他有本事才最重要,有所求才能為將軍府用。
炮擊持續了兩個多時辰,於潛縣城北城頭多年失修,竟然被轟塌了一塊,暗青色的城牆中出現一道裂縫。
翟哲背靠城牆看不清楚,朱大典和姚啟聖都看見了,兩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姚啟聖幾個大步衝到民夫中,喝叫:“石匠,出來,速去修補城牆。”正喊的功夫,一個鐵球從他頭等一丈高的位置飛過,落在不遠處的一個土堆上,塵土飛揚。
姚啟聖扭頭看了一眼,麵無懼色,衝到人群堆中,揪住一個漢子拉出來,說:“我知道你是石匠!”
那漢子神色畏懼看著碎石亂飛的城牆。
“你去補城牆,我與你同去!大將軍在看著你呢。”他架勢十足,讓那石匠無法推脫。
石匠去了,姚啟聖當然不用去,他上去也幫不了什麽忙,隻能添亂子。
城外的清虜炮手見城頭轟擊的差不多了,悄然調整角度。
隻聽見耳邊一聲巨響,翟哲頓時感覺就好像有人正在把無數的棉花往自己耳朵裏塞。三個鐵球從於潛的鐵門中轟進來,砸中昨日連夜砌成的防禦牆上。翟哲突然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炮聲再傳入自己的耳朵,就像是蚊子在震動翅膀。他知道自己的被震出耳鳴了,連忙用雙手捂住耳朵。
伸手捂了片刻,他從袍子上撕下兩個小布條,揉成小團放在耳朵裏。
於潛縣城內的三四萬義軍雖然畏懼,但不慌亂,因為他在這裏。因為他是平虜將軍,從起兵來對清虜無一敗績。因為他是平虜將軍,領著江南的百姓起抗剃發令。
這是一股豪氣,但這股氣終有消散的一日。
人總是要吃喝拉撒,人總是要銀子養家糊口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翟哲在利用他們,否則以浙東的財力無法支撐這麽多的軍隊,但這也是這些人自己的選擇。
“啪”一聲巨響。
翟哲感覺頭頂一陣震動,一個石匠被從城頭轟下來,軀體落在門外十步,血肉模糊,他起身出門走過去。
方進緊跟在身後,炮擊下,他保護不了翟哲,但這是作為親兵的職責。
翟哲到了近前,見鐵球擊飛了石匠半邊胸口,能看見半邊猩紅的內髒,眼前是活不成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撫在那個石匠沾滿血漿的臉上,那不是他的士卒,因為他從未給他發過軍餉。
“大將軍!”那石匠看清楚翟哲,眼神中放出光芒,嘴中蠕動,努力想發出聲音,在落在翟哲耳中隻是喘息聲。
“大將軍!”石匠還在努力說話,翟哲微閉雙目。他見過無數人的生死,以及比這血腥十倍的場麵,但此刻他的心竟然如此柔軟。這個石匠,那不是爭強好勇的眼神,那也不是感激崇拜的眼神,那是一雙平淡淳樸,帶有些許期待的眼光。
經曆過這麽多坎坷,坐到今天的這個位置,翟哲可謂是閱人無數。他不敢說一眼看穿每個人,但這個石匠,他一定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
若沒有清虜下江南,他會辛苦養家糊口,可能一輩子不會大富大貴,但多半可以安安穩穩過上一輩子,他甚至也可以像千萬人一樣剃發,但現在他死在於潛城中。
那石匠不用發出聲音,他知道他要說什麽。
“我必會驅走清虜,留下大明的衣冠。”這不是他第一次做出這樣的承諾。如果此戰順利,他也許再不用這句話來給別人增強信心。
“大將軍!”遠處傳來喊聲,炮聲遮擋不住。
姚啟聖正攔住五六十人,那些人都是石匠,眼神中閃爍狂熱的光芒。他抓住機會,從中挑選了五個,讓那些人繼續去修補城牆。
翟哲感覺手下的身軀一陣抽搐,石匠像在杭州北門中鐵炮轟中的攻城車,在瞬間消散了所有的力量。他鬆開手,解下上衣,覆蓋在那石匠的臉上。
“無論生在帝王家,還是乞丐家,你們和我們都是自由的,因為你們和我們都需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翟哲轉身離開,他看見了一種力量,一種可以擊潰一切的力量。
午後,炮聲停息,清虜的甲士逼近攻城。
翟哲命姚啟聖把因爬上城頭修補城牆犧牲的三個石匠的屍體抬到於潛城中,用白布覆蓋,放在半丈高的木台上。他不用去觀戰,知道清虜今日必然無法攻下於潛城,因為他在這裏。
還是朱大典和孟康守城頭,方進率親兵衛守城門。
姚啟聖組織民夫把木柴浸入桐油,取出後堆積在城門入口處點燃,兩百鳥銃手隔著熊熊火焰朝外射擊,方進持雙刀嚴陣以待。
清虜像馬蜂堆積過來,努力攀上破敗的城牆。守軍用煮沸的糞水,滾燙的桐油,冒著嗆人煙霧的毒火球還擊。當然最有力的武器是鳥銃和三眼銃。因為在銃麵前,甲士毫無用處,被射中後,不死也要失去戰鬥力。
義軍每千人為隊列,前麵抵抗不住了,後麵人緊跟上。他們尚不能熟練使用鳥銃等兵器,多半使用長槍。
準備從城門突擊的甲士乘興而來,到了城門口看見正前方燃燒的大火,急的哇哇大叫,被躲藏在火焰後的鳥銃手射中了十幾個人後才發現不對勁,各自避開。
戰事和前幾天沒什麽兩樣,隻是襯托戰場的背景變得更血腥。
翟哲沒有去城頭,也沒有去城門,他行走在從蕭山行營過來的義軍當中。朱大典不知道如何去運用他們,姚啟聖知道,但他沒那個能力來激發這些人。
“我會與你們一起守在於潛,隻要守住這裏,我們就可以收複江南,驅走清虜!”
“大將軍威武!”
因為城頭不再有鐵炮的威脅,博洛到城牆底下親自指揮戰鬥,城內的喊聲清清楚楚傳入他的耳朵。
廝殺持續了三個時辰,雙方都在不停的輪換士卒。這三個時辰,朱大典一直留在城頭,讓翟哲暗自欽佩。他聽說朱大典有家財萬貫,都是在擔任鳳陽總督時貪墨而來,在此刻終顯出他的與眾不同。
天黑之前,博洛下令退兵,城牆下已經覆蓋了好幾層屍體。
這麽一座小縣城竟然也這麽難攻,博洛生出一絲懼意,想起來之前給多鐸下的軍令狀,心中竟然泛出了一股惡毒的念頭,“若是張存仁戰敗了,我就不用再這麽麻煩了。”張存仁麾下八成是漢人,有降軍,也有漢八旗士卒,但無論他們來自哪裏,在女真人眼裏都是漢人。
現在為將者也開始畏戰了。
巨炮在夜晚不停息,博洛在炮聲的掩護下躲在大帳中大發雷霆。
“愚蠢的攻城戰,我們為什麽一定要耗費這多的兵馬來攻打明軍的城池?”
這是個好問題,終於有人清醒過來了,但為時已晚。譬如方國安和左若絕不會在昌化城下冒著損失攻打張存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