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的腳步不會因世人的挽留而慢上半分。

高郵城頭,閻應元正在督促民夫和兵丁加固城牆。

這裏真的很脆弱,否則也不會在逢勤麵前不戰而降。

周邊的凡是沒有來的及逃遠的百姓都被征集到城中。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在江陰舉事之前,閻應元當過最大的官是典吏。三年,他已經證明了自己能成為一個優秀的領軍將軍。

曾在江陰城協助他守城的王公略和陳明遇是他的副將,江陰城內幾乎全是江陰的子弟兵,還有大半的講武堂第一批學員。

收複江南後,南直隸義軍中江陰人被劃分為正兵者最多,因晉王對江陰城牽製清虜重兵的優待,也是對閻應元的信任。

城頭,兩個人且行且說話,陳明遇和閻應元已是生死之交。

民夫已經忙碌四五天,這座城在閻應元眼裏仍然是千瘡百孔。

陳明遇負責城牆修葺,見閻應元一直顏麵不展,覺得頗為過意不去,感慨道:“高郵城,哎”

一言難盡。

“進度還要加快些,要晝夜施工,我猜清虜就快要南下了”閻應元不是對陳明遇不滿,他本就是不苟言笑的人

奈何,高郵城的底子太差。

站在城頭往南看,一支車隊正在逶迤而來,車上覆蓋了擋雨的篷布。

陳明遇轉身時看見;伸手指向遠處,道:“大人,應該是火器到了”

閻應元摸了摸城頭的青磚,昨夜細雨稀稀拉拉下了一夜,磚頭的凹槽中有些積水。

“大人,你看”陳明遇指向車隊之後的旗幟,聲音驚奇,道:“好像是大將軍來了”

閻應元眯著眼睛看,他的視力不好,連忙從腰上摘下千裏鏡,目光在千裏鏡中一晃,他立刻放下千裏鏡,道:“真是王爺來了”

晉王親自來高郵城巡視,有兩種可能。

晉王對高郵城防不放心,或者是清兵南下的兵馬太強。

那都說明高郵城可能要麵對守軍能力之外的攻勢。

閻應元“噔噔噔”走下城樓,他軍中隻有兩百匹戰馬,還是逢勤擊敗鼇拜後從俘獲中分給他的。

晉王的騎兵越過商隊。

親兵衛輕甲駿馬,一直行進到高郵城前,帶來的壓迫感如藏鞘的銳刀。

閻應元站在城門外道邊,單膝跪地拱手行禮,“拜見王爺”

翟哲下馬。

四處都是忙碌的民夫,高郵城外僅有的幾片叢林現在隻剩下的光禿禿的樹樁。

“起來吧”

閻應元起身。

“帶我到城內看看”

“遵命”

閻應元轉身在前引路,方進招手率二十四個侍衛落後三四十步相隨,其餘兵馬駐紮在城外。

高郵城高兩丈,護城河中水波粼粼,水麵寬度約在五六丈左右。

翟哲走上城頭轉了一周,城頭隻有兩門鏽跡斑斑的鐵炮。工匠正在壘砌炮台,閻應元為自己爭取到五十門守城炮,經驗豐富的炮手正在選定合適的擺放位置。

閻應元和陳明遇在前引路,在每個施工的處都做個簡明扼要的介紹。

城頭走了一周,一行人來到縣衙,這裏比城頭還要破舊。閻應元暫時沒工夫來修這裏。

閻應元招待翟哲上座,他這裏拿不出什麽好東西來招待晉王。

“多爾袞就要來了”

坐下來後,翟哲說出的第一句話就帶來了濃厚的緊張氣息。

這是從北京送出來新鮮出爐的情報,大清的攝政王親自出征。

沒有意外,清廷做出了對他們最有利的選擇。

閻應元欠身,道:“末將就在這裏等著他們”他知道翟哲對高郵城還是不放心。他不是大將軍的嫡係,與大將軍沒有私人情誼,在朝中也沒有後台。南直隸起兵的義軍十有八九被解散回家為民,或者是編入府兵,唯有他升任總兵,他知道該怎麽做。

“清廷大軍有女真人兩萬,漢八旗六萬,加上淮安城內的兩萬人,共有十萬大軍”

閻應元把自己高昂的脖子稍稍放平。

“這隻是首批兵馬”

翟哲抿著嘴微笑,他沒有從閻應元身上看見過分的緊張,也沒有看見輕佻的氣息。

他二人年紀相仿,他並不了解閻應元。如果不是逢勤的火器軍另有重用,他不會把高郵城交給閻應元。

現在看來,他比閻應元緊張。

為將者隻需堅守一地,為帥者要統籌全局。

翟哲問:“你需要什麽,隻管向大將軍府提”

此言一出,閻應元心裏明白,他的命運已於這座脆弱的縣城連在一起。寬厚的條件意味著嚴苛的使命。

“我要得東西都已經上報了”

“好”翟哲輕輕點頭,“我來這裏是特意要告訴你,在大軍攻破揚州城前,高郵城沒有援軍”

閻應元心中咯噔一下,他臉膛很紅,上湧一點血色也看不出來。

“末將知道了”

“清虜為救揚州城可能會繞過高郵南下,所以我必須要留有兵馬阻擊,但隻要高郵城不丟,多爾袞隻能輕騎突襲,無法在高郵城南立營。”

翟哲在給閻應元詳細說明他做出這個決策的原因。他無需如此,他一向如此。

這幾日說得豪言壯語太多了,閻應元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再重複表態。

“你要做什麽要盡快了,我命逢勤北上在高郵城東阻止淮安府清兵騷擾,你也隻剩下七八天的時間。”

也許是晉王帶來的消息太嚇驚人,也許不敢好太主動。聽翟哲說完話後,閻應元和陳明遇兩人僵立在那裏半天不動。

翟哲招手,問:“有再多的事情要做飯也要吃,午時都過去好久了,你這裏有飯嗎?”

陳明遇忙不迭的答應:“有的,有的”

“軍中吃什麽,給我隨意上些過來,不要再另外準備了”

閻應元和陳明遇心中忐忑,但不敢違抗翟哲的命令,招待晉王吃了一頓簡陋的午飯。

翟哲沒有在高郵城久留,吃完飯後隨即踏上歸途。

他與多爾袞是老對手。戰場互有勝負,他輸的最慘的一仗當是盧公命隕石巨鹿。那不是他的原因,但戰場從不講原因。

隨後的幾天,整車整車的物資不斷運向高郵城,閻應元想不到晉王真是舍得,他沒要的東西也送來了不少。

在此之前,他雖統領正兵,但因為在兵部和大將軍府沒有人脈,裝備火器和兵甲一直落在人後。這幾日,除了沒有最新的燧發槍,他軍中配備了江南兵馬最精良的裝備。

一萬正兵全部配上盔甲,虎蹲炮、鳥銃和各式毒火球堆滿了庫房,糧倉裏的稻米足夠城內的守軍和百姓吃到年底

萬事俱備,他要是守不住高郵城,也真沒臉去見晉王了。

高郵城離揚州與淮安城距離相仿。

淮安城的形勢與高郵相仿,裝滿糧食的木船不斷從水路運過來。

鼇拜被抓回北京城後,淮安城的守軍由李成棟統領。當然,他管不住鑲黃旗的女真人。

攝政王的大軍未到,糧草押運官正白旗貝子達春先到淮安城。

李成棟的兵多,但在滿人的朝廷裏沒什麽地位。他一麵派斥候偵查明軍情報,一邊在淮安城布防,凡是可能出過錯的事一律不粘手。

總兵府的後院。

一個揣著木拐的人慢騰騰在廊道中行走。

李元胤逃回淮安後一直在養傷,他右小腿被鳥銃鉛子擊穿,萬分幸運沒有擊中脛骨,否則很可能會落得終生殘廢

兩個仆從遠遠的跟著他,他不願讓別人來扶。

“爹”

李成棟坐在涼亭中回過頭,眉頭微弓,責怪道:“你有傷在身,到處跑什麽”

“沒有事的,皮肉傷”李元胤臉色有些蒼白,強笑道:“聽說鼇拜又被放出來,這次還隨攝政王一同南下。”

“嗯”李成棟麵沉如水。

“前次戰敗,鼇拜恨我們入骨,他脫罪後,不知攝政王是否會聽信他的讒言。”

李成棟也正在擔心此事。

他清楚鼇拜與攝政王的矛盾,但那畢竟是滿人自家的事情。

他略一遲疑,道:“我對大清一片忠心,又與明廷結下死仇,攝政王英明,不會被那個莽夫蒙騙。”

“希望如此”李元胤挪動腳步,艱難的坐在李成棟對麵的石墩上,用憂愁的目光看著父親,問:“難道我們隻能為大清效力嗎?”

李成棟猛然驚醒。

“你在說什麽?”

李元胤垂下頭。

“你想爹死嗎?我在江南殺了那麽多人帶發人,即使翟哲現在能答應我什麽條件,但陳子龍那些人遲早會找法子殺了我。”

文官的是最靠不住的,也是氣量最小的。李成棟陰森的目光落在李元胤光溜溜的頭皮上。

他們不是親父子,養子和親生終究不一樣。李元胤竟然說出這番話來,讓他警覺頓生。

“你回去好好養傷,沒事不要到處亂跑,不要胡思亂想,更不準亂說話”

“是”李元胤出著拐杖站起來。他能感受到父親的怒氣和不滿,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說的太唐突了,但那句話他已經憋了好久。

李成棟一直盯著兒子離去。

這世道,原來每個人都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