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三路大軍蓄勢待發時,北京城的使者走運河南下到達南京。
錢謙益時隔五年重複江南舊地,早已物是人非。
南京朝廷剛剛進行了人事變動,原工部尚書張國維改任禮部尚書,兵部侍郎熊汝霖升工部尚書,原大將軍府副總管馬貴接替熊汝霖擔任兵部侍郎。
柳隨風到了兵部,為了行事方便,總要帶去幾個自己人。翟哲給他留下了陳子壯這顆釘子,也要給他派幾個得力的助手。馬貴給宗茂打了幾十年的下手,做事兢兢業業,與熊汝霖性子有幾分相似,再加上他與熟知兵事,從大將軍府來到兵部任職不會有任何不適應。
張國維初到禮部,正好接待錢謙益一行。
六月初,烈日似火。
錢謙益一行乘船到達浦口碼頭。他躲在船艙裏偷窺碼頭的富商和船工都是往日大明的服侍,想到自己腦後掛著的鼠尾辮,心中羞慚。
浦口碼頭沒有人迎接,也沒有因為北使來臨特意命人清場。隻有一群錦衣衛在碼頭等候。
北使的大船靠岸後,領頭的錦衣衛千戶上前等錢謙益下船,以平禮迎接,道:“在下李丁一,奉攝政王命迎接錢老。”
明明隻是個粗鄙的武人,若在往年錢謙益可能連多看他一眼都會覺得耽誤功夫,但在此刻,他竟然生不出傲氣。是因為他留了辮子,還是因為大明現在比滿清更強盛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錦衣衛千戶的製服他是認得的,於是還禮道:“煩勞李千戶了”
李丁一笑道:“浦口碼頭人多嘈雜,禮部張尚書在定橋道口等著錢老呢”
錢謙益鬆了口氣,他從北京出發時大明的禮部尚書還是空缺,他對朝中官職變動的規則很熟悉,聽說禮部尚書姓張,知道一定是張國維了。
大明派出禮部尚書來迎他,肯定不會再從表麵功夫上來羞辱他。人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他這是拖著鼠尾辮還鄉,有種無顏見家鄉父老感覺。
兩國相敵,不辱來使。張國維奉攝政王命出南京城三十裏迎錢謙益。
錢謙益故交滿江南,與張國維也有過數麵之緣。兩隊人馬交匯後,結伴而行,往南京城進發。
一路上,錢謙益有心向張國維拉近乎,但張國維反應很冷淡。
想起多爾袞安排的任務,錢謙益仿佛被暴烈的太陽曬得喘不過氣來。他又想起臨行的前夜,柳如是喝的微醺,對他說過的那些胡言亂語。
他知道柳如是一直不忘大明,“但河東君竟然是南京城的密探,這不可能她一定是喝醉了”
使團入南京後被安置在離玄武坊不遠的驛館。南京城有四處驛館,玄武坊邊的這座驛館是新修建的,位置和環境都是最好。
張國維送錢謙益入館,又陪坐聊了一會,道:“聖上體弱,已多年不理朝政,攝政王近日忙於兵事,錢老先歇在這裏,等攝政王抽出空暇,會召見你。驛館周邊都是留都新興的繁榮地段,錢老若是有心,可以到處走走。”
說完這番話,就是要告辭了,錢謙益起身送客。
張國維起身告辭。
南京朝廷並沒限製他的自由,錢謙益在驛館中轉了一圈,見不遠處玄武湖波濤**漾,往東看,那邊朦朦朧朧可見茶樓酒坊林立。
他不敢隨意出去,大明朝廷一定派了錦衣衛密探在暗中窺視他,北京城的多爾袞也不會放鬆對他的監視。
要想打聽消息,他必須要聯係往日的門生故吏。他扳著手指頭算了算,複社士子應該都會給他幾份薄麵,但陳子龍辭官後,朝中當權的複社士子不多了。
“黃宗羲、方以智、何孚遠……”他一個個清點離開北京時列出的名單。那些人聽說他到了南京後,會來拜見他嗎?
隨後的幾日,事情完全不像錢謙益想象的那樣,沒有一人往驛館中投名帖。東林黨自詡忠於國事,他往日的名望再高,今日留了辮子回來,眾人避之不及。
一連過了三日,第四日清晨,驛館的門吏前來通告道:“錢老,有人找你。”
錢謙益走出房門,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口。
那人看見錢謙益的身影,先是愣了愣,隨後幾個大步衝上前來,雙膝跪地,悲泣道:“爹”
錢謙益渾身一震,靠在門框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沒想到,第一個來見他的熟人是兒子錢孫愛。
“爹,你可回來了”錢孫愛悲泣,“爹回來了,就不要走了吧”
錢謙益緩過神來,招手道:“你怎麽來了,進來說話吧”他沒有忘記自己使者的身份,想到錢孫愛此來,一定是翟哲故意而為之。
錢孫愛爬起來,隨錢謙益走入房中,錢謙益關上房門。
父子二人坐在一張桌子上,錢孫愛把明軍收複江南的錢家的遭遇敘說了一遍。
柳如是在北京早就說過這些事,但今日從兒子口中聽見,錢謙益仍然有種說不出的悲傷。
“這麽說,錢家是完了?什麽也沒有了?”
錢孫愛苦笑點頭道:“凡是曾在清廷為官的人都被抄家了,得陳閣老照顧,我如今在鬆江府當縣吏,日子慢慢好起來。”
錢謙益喃喃:“河東君沒有告訴我啊”
錢孫愛聽父親說起柳如是,心中不是滋味。他對柳如是感覺很複雜,若不是柳如是出手相助,錢家不知要在勞役營中受苦到幾時。他聽說許多官宦家的子女最終都沒能走出勞役營。但當初柳如是被牽扯入大將軍刺殺案,他在家擔心受怕,生怕錢家再被牽扯進去。
錢謙益壓低聲音問:“你在縣中當小吏,怎知道我來南京,誰讓你來這裏的?”
“陳閣老”錢孫愛道:“陳閣老讓我給您捎句話,爹爹若是願意留在江南,他願意出麵向攝政王求情。”
錢謙益搖頭,語氣堅決道:“不行,河東君還在北京。”
“爹”錢孫愛拖長音調。什麽時候了,還在乎一個女人。他對柳如是有感激之情,但這是什麽世道?私情與家族的命運比是何等的渺小。
錢謙益堅定的搖頭,他的心思,兒子不懂。
來南京後的第五日,翟哲召見錢謙益。
等了這麽久,錢謙益擔心自己的話還來不及說出來,大明與滿清之間的戰事就已經開始了。
攝政王的侍從張秉因奉命前來驛館迎接錢謙益,南京提督金小鼎派出一隊兩百人的兵馬前來護送。
轎子在攝政王府前落地。
錢謙益來不及多看,隨張秉因走入王王府。拐過幾道長廊,穿過一個寬闊的練武場,張秉因把他引入一座偏殿中,道:“請錢老在此等候,王爺很快會派人來召見。”
說完這句話,他便告辭離開。
偏殿中沒有人,錢謙益小心觀察左右,這座房子的屋梁和柱子都是舊的,看上去有股古樸幽暗的氣息。門口廊道中有侍衛守護。
外麵陽光暴曬,屋子裏倒是很陰涼。
等了許久沒有人來,也沒有仆從上茶,錢謙益正在坐立不安時,一個消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那人留著兩撇山羊胡子,看不出是五十歲還是六十歲,額頭上堆積了皺紋,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陰冷的氣息。
錢謙益第一看見此人就想到了太監,當年執掌東廠和錦衣衛詔獄的太監就是這般模樣。這純粹是一種直覺。
來人走上前施禮,道:“拜見錢老,在下趙玉成,目前執掌東廠”他見錢謙益目光有異,於笑解釋道:“我不是太監,此東廠也非當年東廠。”
雖然如此,錢謙益仍然有懼意,光東廠這個名字,已足夠嚇人了。
趙玉成道:“錢老奉多爾袞之命,來南京與攝政王談議和之事,隻要大明肯罷兵,清廷願還淮揚和陝西給大明,對嗎?”
錢謙益大驚,這是多爾袞給他交代的談判底限,此人是怎麽知道的。
趙玉成一邊笑,一邊自行坐下,道:“錢老莫要奇怪,這些消息我是從你口中得知的。”
“我?”錢謙益強作鎮定,道:“趙大人真會說笑話。”
趙玉成道:“錢老臨行前曾把此事告知河東君,對吧?”
“啊……”錢謙益聲音顫抖,“她……,她真是……”
趙玉成點頭道:“不錯,河東君正是我大明的密探。”
原來那不是醉話錢謙益癱軟靠在椅子上,柳如是到北京兩年,也未曾給他提過她是大明的密探。
趙玉成道:“錢老莫要驚惶,北京城有人想放棄關內,逃往塞外,對也不對?”
錢謙益緊閉嘴巴,他現在摸不清情況,少說話為妙。
趙玉成等了半天,沒有聽到錢謙益的答複,笑道:“錢老,你這樣可就不是了。你這不是置河東君於險地嗎”
錢謙益心中暗忖:“我什麽也不說,河東君在北京才會安全。”
趙玉成一點也不急,問:“清廷敗局已定,多爾袞隻怕是腦子不清楚,才想來與大明議和,錢老隻想著河東君,難道不為家人考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