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迭開門從薑冉車上下來的時候,北皎就看見他們了。

他視力天生好,高三時候出租屋一盞亮堂燈都沒有,他天天看書看到淩晨兩點也沒近視。

他進了大學除了宿舍的人基本獨來獨往,當然不認識宋迭也不知道這位是個和他一樣名聲在外的風雲人物,於是目光平靜地從他身上滑過,倒是定在他身後那人身上幾秒——

當時薑冉已經收回目光,低著頭同宋迭在講話。

她垂著眼,也許是暮色熏陶或者是車內燈光昏暗,看著麵部柔和,一點也沒有在他麵前那些個莫名其妙的囂張跋扈。

薑冉不知道北皎看了她大約四五秒。

等她抬頭的時候,他的目光已經落回了麵前的手機上,手機頁麵不停的滾動,是同城招聘的頁麵。

這會兒北皎是在找包吃包住的臨時工,但是這種包吃包住的一般都不要學校暑假打工的大學生,都是招長工,這就讓他有些犯難——

學校通知讓他們搬宿舍來的太突然,他幾份兼職都還沒發工資,而且就住一個暑假的短租也不好找,眼下他住哪都成問題。

要麽隻能去工地,日結搬磚?

這想法冒出來,北皎自己都覺得有點離譜。

又想到白天薑冉加了他微信,氣急敗壞順嘴就問他是不是準備下一站要去掃大街……

好麽,眼看著就要不幸言中。

這女人多少沾點烏鴉嘴。

想到這,北皎又掀了掀眼皮子,下意識地掃了眼不遠處的汽車……汽車還停在原地沒走,副駕駛的人已經下來了,隻是扶著車門,正彎著腰探身和車裏的人說話——

“……”

這一步三回頭的,不舍得下車就別下車啊?

天不熱?

說個沒完了。

哪來那麽多話說?

北皎麵無表情地將手機鎖屏摁滅,雙手塞進口袋,轉身離開。

……

北皎當然不知道他轉身,薑冉的目光就重新落在他身上了。

正說著話的宋迭立刻感覺到坐在駕駛座的女人心不在焉,盯著她的眼睛,發現她一隻手搭著方向盤撐著下巴,正往後看。

隱藏在車內昏黃的光中,她半張臉隱匿於發絲陰影下,半明半寐,仿佛有些倦怠,目光卻柔和。

看的是誰都不用猜。

宋迭彎了彎腰:“他走了。”

薑冉慢吞吞地收回目光,茫然地回看他了一眼,他隻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怎麽沒跟你弟打個招呼?他都走了。”

“不用。”薑冉不避諱地說,“我知道他去哪,一會兒去找他就行。”

……

青鬆大街「無我」酒吧還未開始營業。

叮叮當當擦洗杯子、酒具的過程中,北皎和老板達成了協議,在他暫時沒找到住處之前,他可以暫時借住在酒吧角落的沙發上,後麵的雜物間也可以借他放行李。

雜物間裏有個小小的彈簧床,還有配簡陋的洗手間可以洗澡,隻是沒有熱水。

還好廣州的盛夏天也不需要有熱水。

“前提是你得好好幹啊,”胖老板笑眯眯地說,“別整天繃著個死人臉。”

北皎抬起頭,剛想答應,這時候酒吧門被人推開——

可能是錯覺,隻是在夏夜暖風卷著門外人一同進入酒吧的一瞬間,正埋頭擦拭一個水晶杯的少年人手上動作一頓,不用抬頭,好像也知道來人是誰。

薑冉進了酒吧,也沒過來跟他說話,隻是表情自在地搭了老板的問安,自己找了個角落的桌子坐下了……

全程。

就跟不認識他似的。

北皎不知道這女人想幹什麽,也可能她什麽都不想幹——

想了下大約半個小時多點兒前,她扶著方向盤坐在車裏,顧盼生姿地同那個看著跟他差不多大的同校男生說話……

看著好像脾氣很好很溫柔。

北皎借著放杯子上杯架的動作順勢掃了眼角落,就見她坐在那,一隻手支著下巴,懶洋洋地翻著酒單,唇角並無笑意……

長長的睫毛也掩去了眼中的光。

看上去有點兒清冷不易接近。

……看也不看這邊一下的。

垂下眼,少年擰抹布的動作比平時用力了點。

……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兩小時過去。

過了九點,酒吧生意逐漸做起來了,氣氛緩慢步入正軌,酒吧幾乎滿桌情況下,薑冉也沒走,獨占一張小桌。

周圍熱熱鬧鬧好像也沒什麽影響,她沒搖人來,也不當討人嫌的那個,一個人點了五杯調酒,三盤小吃,借了個移動電源邊玩手機邊喝酒,翹著二郎腿,纖細白皙的小腿一晃一晃的。

期間客氣地送走了三波湊上去跟她要微信的各種人類——

其中一波還包括三個漲紅臉的小姐姐,就很離譜。

等時間過了十點半,第一波客人已經喝的有點高了,其中有一桌子純大老爺們幹了快兩桶生啤,這會兒咋咋呼呼地嚷嚷著還準備去宵夜攤續攤。

此時北皎正按著酒單準備給薑冉配她點的第五杯調酒,甜口的,上麵還有三顆冰糖葫蘆串,度數不高,很合適女生的一款酒。

他正彎腰從冰箱裏準備拿冰糖葫蘆,那邊老板踢了他一腳,讓他提醒一下那桌站起來準備走的人,記得埋單——

這種尷尬又有點得罪人的事,自然不能老板親自出馬。

看在借宿這事兒的份上,剛剛答應老板會好好做人的北皎看了他一眼,放下手裏在調的酒,就去了。

在一群搖搖晃晃的人裏,他選了個看上去稍微沒那麽醉的。

沒想到那個身穿花襯衫的二愣子男人聽見服務生低聲提醒他們買單,嘴一歪,樂了:“你怎麽就選了我買單,我看著像土大款還是冤大頭?”

這話一出,北皎就知道這人多少沾點找茬。

他麵上不動聲色,真誠建議他可以晚點微信群收款,這樣就跟當冤大頭沒有多少關係。

結果那人還不樂意了,提高聲音跟周圍那些醉醺醺朋友說,他讓我微信群收款嘿,幾百塊錢,是他媽看不起誰——

一群人“哇”地就笑開了,一堆大老爺們,也不知道笑點怎麽就那麽低。

其中一個笑夠了,彎下腰抱起裝啤酒的玻璃酒桶,裏麵還剩三分之一那麽多的琥珀色**,大大咧咧地說:“小弟,哥哥今天也不是不給酒錢,就是你惹我朋友不高興了,如果不賠禮道歉這事兒很難收場——”

酒吧打工就是這樣。

人喝醉了什麽離譜的事都能幹出來,而且不太講道理……

酒桌事,喝酒畢,所以一般開酒吧的老板都很能喝。

北皎是個例外,就低頭看著他手裏的那一大桶酒,心想,上次好歹隻是一瓶。

“喝啊!”

“不喝你讓你老板來道歉~嘻嘻~”

“不然我們就耗著吧,又沒說不買單?”

周圍的人亂糟糟的亂成一團。

期間有個人動手了,抓著半滿的酒杯,往他懷裏塞——但是因為喝多了搖搖晃晃,力道沒收好,推搡了他一把。

北皎順著他的力道退了一步,倒是沒摔著,穩穩地站著,沒說話,當然也不喝酒。

那人見狀,感覺自己沒麵子了,連個酒吧服務生都搞不定那屬實下不來台,語氣也變了,拍著桌子扯著嗓門喊:“你是不是找事!哥讓你喝一杯怎麽了,開酒吧賣酒不喝酒,當了婊子還想立——”

這說的就有點難聽。

酒吧原本和諧的氣氛有些變了,其他桌的客人轉過頭,一桌小姐姐看著甚至有點害怕,往卡座裏縮了縮。

北皎還是沒吱聲,在那個人用詞越發離譜的叫罵聲中,扶著桌子邊緣彎下腰,從桌子下麵摸了個酒瓶子又站起來……

酒瓶在手裏掂了掂。

他慢吞吞地“唔”了聲。

那雙原本毫無波瀾的黑眸,瞳孔就像黑暗中的大型貓科動物微縮。

沒等人反應過來他想幹什麽——

這時候,從旁邊伸出來一隻柔軟白皙的手,輕輕壓住了他的手腕。

原本緊繃得青筋突起的手臂一僵,他愣了愣,轉過頭,就看見縮在角落裏自娛自樂了一晚上的女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邊,還是沒看他,而是笑著對那些醉的東倒西歪的人說:“你們走吧,今晚你們這桌我請了。”

“……”

北皎大腦空白了幾秒。

壓在他手腕上那兩根手指根本沒用力,卻像是壓著孫悟空的五指山,他手就這樣他媽神奇地抬都抬不起來——

他愣怔中,原本鬧哄哄的酒吧也跟著安靜了幾秒。

最後在女人和善的微笑中,沒那麽醉的花襯衫悻悻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地瞅了眼周圍,嘟囔著“開個玩笑,哪能真不給錢”,灰溜溜去結了賬。

然後一群人火速離開。

警報解除。

一場鬧事危機化於無形,灰飛煙滅,逃過一劫上社會新聞的酒吧老板恨不得抱著薑冉親兩口,嘟囔著“冉姐你就是我親姐”,看著她把自家滿身炸毛的服務生拉到角落裏。

至於她拉這衝動的小崽子去幹嘛老板並不在意。

打死他都行。

……

到了角落,北皎僵硬地甩開還輕輕扣在他手腕上的手。

斜眼撇了眼站在身邊比他矮一個頭的女人,心想她哪來的膽子出頭,那四五個大男人一起上過把她活撕了。

想到這,他胸口起伏了下,突然變得比剛才還要暴躁。

“錢多?”他嗓音有些沙啞,“錢多去做慈善,尊老愛幼,養貓逗狗,給那些渣子出錢?”

他難得說長句子,很凶。

隻是一點兒也沒嚇著她。

薑冉反應慢吞吞的,還在品味他手腕那股緊繃的硬……那可真他媽硬,跟石頭似的。

搓了搓指尖,聞言,她不急不慢掀了掀眼皮子掃了炸毛邊緣的人一眼,強調:“他們五個人。”

他唇角一翹,露出森白的牙,不屑。

“再來五個都能給他們掀了。”

“……好,就算你能給他們都掀了,”薑冉望著他緊繃的下顎,心想他是河豚精嗎怎麽能那麽氣啊,“把酒瓶砸他們頭上,就爽了嗎?”

“爽啊。”

“爽個屁。”

“好過給他們錢。”

“給他們腦袋砸開花了,去局子裏撈你不一樣得花錢?”

她語氣理所當然,聽上去沒少擦這種慈善派的屁股。

這回北皎沉默了。

主要是哽住了,發現自己好像有點說不過她。

見他難得氣勢下滑,氣氛變乖了點,薑冉的眼神終於軟和了些。

抬起手想要摸摸麵前年輕少年人毛茸茸的狗頭,手指動了動,感覺他肯定又要躲開……

於是歎了口氣,她抬手,接過了他手裏拎著的酒瓶,手往自己身後一繞,把酒瓶放到他夠不著的地方,放下。

“狗吃屎,你也要去吃嗎?”

她聲音溫吞的,隻是話語剛落,就看見他猛地抬起頭。

酒吧近乎於無的燈光中,他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迅速把頭擰開,盯著角落陰暗處,一雙黑眸亮得像是陰暗巷子裏的野狗,又倔又難馴。

“吃就吃啊。”

“嗯?”

以為自己沒聽清.JPG。

“吃屎又不犯法。”

“……”

作者有話說:

冉冉:可以吃,但不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