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飯是吃飽了,吃得滿肚皮脂油,可惜美中不足,表舅忘記給水喝。表舅吃飯,自己喝啤酒,讓我喝冬瓜肉湯,我喝了湯,更渴。
我沒說。我用眼睛找水,可惜隻有竹林、石桌、石椅和青石板路。
表舅咂巴著嘴,一根尖尖竹篾絲塞進牙縫剔呀剔。他長袖子跟著小風飄,我粘在他屁股後頭,耷拉腦袋,渴得火急火躁。不過,我始終沒開口,他身上又沒水,我用自己眼睛找。
急著找水,沒注意經過的路,等我抬頭,竹林已飛走了。表舅站在一個池塘邊上,腳踩草地,手往前一指。順他指尖,我看見一排三層樓房,有些老頭老太在房間裏動彈。正對這些樓房,有一棟牆壁光溜溜全是窗戶的大樓,比其他樓高好多,活像隻倒扣的雞籠子。大樓和樓房當中,石頭小徑橫橫豎豎割劃了一塊方正綠地,小徑上有一排排長木椅子。沒人坐椅子,我隻看見灰背斑鳩。斑鳩從椅背上跳下來,啄青草。
正打量池塘,表舅回過身,從頭到腳掂量我:“去見見黃院長。她是以後養活你的菩薩!她喜歡啞巴,你明白?”
我才不明白。我隻想喝水,沒心思想什麽黃院長金院長。
走進雞籠子樓,有股涼氣從膝蓋骨頭鑽進來,往上繞過我肚臍眼,叫我肋骨發涼,連打兩個寒戰。表舅爬樓梯,這樓梯不是木頭,也不是石頭,光溜溜像是凍住的灰泥做的,平整得讓人心慌,踩上去怕滑跤。表舅在半掩的門上敲幾下,裏頭有個女人咕噥一聲。他推開門,忘記我在他後頭,三步並兩步跑進去。我跟著進門,眼裏一花,這房間著實讓人眼花繚亂!一下子簡直看不清楚是些啥!可我眼又一亮,在無數東西花花草草般影子裏,看見一大桶清澈的水!
表舅喊我名字。我從身體的炙熱裏掙脫出來。我走過去,站到表舅指給我的那塊地板上。眼前是個大大的暗紅色木桌子,桌麵上平平鑲一塊棕牛皮,牛皮上為啥沒毛孔?桌子後頭,一個大嬸臉卻穿姑娘衣的女人眉開眼笑看我,她圓眼睛亮得像燈泡。
“黃院長,駕牛是半個啞巴,從來不說話。”表舅站在女人桌前,背後像有風吹,把他吹成伏頭的竹子,向前弓著背。他偷偷回臉向我眨眼,嘴角一絲笑紋若有若無。
“就這麽個小東西?氣也不喘,割倒了五個足球場大的草灘?”女人笑得咧開了嘴,圓溜溜一張鼓麵的臉,突然放出了蠶絲般皺紋。
“正是力氣用不完的年齡啊!”表舅歎一聲,“黃老板,我已經老得做不動啦!”
“去你的!”女人撒嬌一笑,眼波一轉,皺紋又躲起來,“別來這一套!你是一隻榨不出汁水的老檸檬,皮厚肉緊,針戳不進。別以為我傻!”
“讓駕牛給我跑跑腿吧?我也好歇歇。”表舅很快活地笑著,像喜歡知道自己是老檸檬。他親昵地看那女人,“我都該住進養老樓了呢!”
“他是不能說話,還是不想說話?”女人又把亮灼灼眼珠瞄我臉,仔細掂量我。
表舅回答說:“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有時也會喊一嗓子,不過,沒聽他說過囫圇話兒!”
“好吧。”女人收住笑臉,我這時才把她和“黃院長”畫上了等號:黃院長是個女人!原來這個女人她就是黃院長。
我好渴,渴得昏頭漲腦了。我轉臉去看那一桶水,那桶子是透明的,倒扣在一隻白色立櫃上,裏頭水微微動。我身體隨水而波,正如風中的樹葉。
“你看什麽?”黃院長問我。她臉上寫滿好奇,眼珠瞄準我左滾右滾。
我指指水桶。她一臉霧氣。
“你要喝水?”表舅恍然大悟。
我點點頭,大踏步朝水桶走去。表舅和黃院長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已把桶從立櫃上扯了出來。不知道為啥,桶灑出一地的水。我沒工夫琢磨,我舉起水桶,把出水的口子放到嘴上,咕嘟咕嘟大口喝。真過癮!這水沒什麽甜味,可它像月亮光,照透我身體裏的黑。
黃院長狂笑不停,我放下半空水桶,瞥見她伏在大桌麵上喊肚子痛,她兩手抓著桌上白紙,把紙捏成了破布。我表舅也低聲笑,一邊說:“半個啞巴,也是半個傻瓜!你自己看看合不合意思吧!”
黃院長抽出白色軟紙擦眼淚,高興得不行:“我就缺駕牛這樣的人手!也不能讓你一人獨占,這樣吧,除了給你跑跑腿,他要聽我使喚。還有,把一號樓的人交給他服侍,一號樓的草,我看他能割!”
我不懂表舅和黃院長說啥,我也沒必要懂。很好,現在我不渴了,吃飽又喝足,現在,我的身體很滿意,我心也就安穩。我站在這陌生地方,沒什麽不舒服。
“讓駕牛像一道閃電,飛到我們這些老家夥麵前,聽使喚,做好事,結善緣,不枉我把他從山裏帶出來,一番苦心!”表舅喃喃地說。
“去你的!”黃院長又叫嚷起來,露出一圓臉的笑,“你們才老家夥呢,我還沒你那麽老!”
我聽見她喊叫,仔細看看她臉,這會兒我看清這女人大約六十多歲年紀,圓麵孔,有點兒胖,眼睛晶晶亮,可臉發灰,滿臉倦容,不停有小小淚珠從她眼眶溢出來,再多笑聲也掩不住她的疲困。我看見她左額頭上黃豆大一顆老人斑……
我轉開眼神,這時看清了一房間各種各樣的高低櫃、桌椅、鏡框、小雕像、裝訂好的紙張、牛皮紙大信封、文具、蔫掉嫩葉的綠蘿和鳳尾竹,這些東西把黃院長埋了,隻露出她亮閃閃的眸子……
“你忙!我先帶他認認地方。”表舅一把扯住我肩膀,不由分說拖我出了黃院長房間。我一回頭,見黃院長張開一隻手掌,在臉上轉圈揉,她能有多困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