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江展羿一身利落的湖藍短衫,背負一把長刀。

他猶疑片刻,問道:“你莊姨她……”

唐緋本不想讓人曉得自己的境遇,可她這會兒受了氣,忍不住抱怨:“我平時都懶得跟她計較,誰讓她昨天把我的藥材扔了……”

方才,江展羿站在院外,不是沒有聽見。唐緋說的藥材,其實都是買給自己的。

他思忖片刻,偏頭朝巷外一指:“我們走吧。”

太陽當空,四周是暮春明媚的江南景。

唐緋跟在江展羿後頭,想起方才的事,心頭越發憋屈。

“猴子。”須臾,她頓住腳步,“莊姨她對我不好。”

江展羿回過頭,眸色裏笑意溫和:“那便不去想她。”

“嗯。”唐緋應道,可心中依然很悶。她快走兩步,勾住他兩根手指,“猴子,我不開心。”

江展羿指尖微微一動,猶豫片刻,反手牽住她。

他不會安慰人,隻說:“城中有個戲園子,每月初一都出新戲,我領你去看。”

唐阿緋甚少看戲,聽了這話,果真高興起來。

戲台子是露天搭建的,這天演的是一出“金玉滿堂”。唐緋與江展羿到時,周圍已人山人海。兩人擠了半天都沒能擠進去。

眼見戲子上了台,鑼鼓聲響,江展羿卸下背上長刀:“你來,我背著你看。”

唐緋十分吃驚:“這怎麽行?這樣你就看不了了。”

其實對於看戲,江少俠並無太多興趣。他躬起腰,拍拍肩膀:“沒事,等你看完,說給我聽。”

江展羿的個頭高,唐緋趴在他背上,是一覽眾山小。

“金玉滿堂”原是一冊新出的話本,端上台子後,戲雖不長,但環環相扣,跌宕起伏。

唐阿緋看完戲,意猶未盡。她容易滿足,到了這會兒,早把晨間的不快忘幹淨,反是叨叨念念地跟江展羿說起戲來。

江展羿本是聽她說著,忽覺身後有一道淩厲的視線。

他猛然回身,朝四周看去。周遭是熙來攘往的人群,視線卻倏然消失了。

“猴子,你怎麽了?”見江展羿皺眉不走,唐緋問道。

“方才你可覺察有人在看我們?”

唐緋四下一望:“沒有啊。”又怔然道:“怎麽你也這麽問呢?上回蘇簡也這麽問過我。”

“他也問過?”

“嗯,就是比武大會最後那天,他問我的。”

江展羿聽了這話,滿腹疑雲頓起。

其實,自飛鷹閣比武會後,他已不是第一回覺察到這種視線了。

若然蘇簡也有發現,那就更證明了自己直覺不假。可是在這個江湖,他江展羿到底是惹上了什麽人,值得他們對他這樣盯梢呢?

與此同時,蘇州城,東渡口。

江水拍岸,遠處水天一線。

船家還沒起錨,蘇淨將行囊放入船上,對蘇簡道:“少宮主,都準備妥當了。”

蘇簡環顧四周,微微皺眉:“這可奇怪了。”

蘇淨一愣,頃刻反應過來。

蘇簡提及的事飛鷹閣比武後,那幾道時不時出現的視線。倘若一個人內力深厚,應當能最大限度地感知到周遭的動靜。可到了這兩日,那視線卻倏然消失了。

“少宮主,屬下以為,”蘇淨說道,“也許那些人,所要尋的並非少宮主,而是江少俠。”

蘇淨這話,並非沒有根據。畢竟那視線第一回出現,是在蘇簡與江展羿比武之後。

良久,蘇簡的聲音淡淡響起。

“若我猜的沒錯,那些人,應當就是昔日嶺南的蕭氏一族。江展羿,怎會跟他們扯上關係?”

“可能……”蘇淨往蘇簡身後看去,話未出口,便驀地頓住,“少宮主,穆三小姐來了。”

蘇簡眉梢微微一抬,回轉過身。眼前人眉目如畫,一身素裳,正是流雲莊的三小姐穆情。

穆情笑道:“蘇公子要走,怎無人相送?”

“與朋友打過招呼了,別離相聚,人間常事,無需太過客套。”

穆情從袖子力取出一個香囊遞給蘇簡:“蘇公子笑納。”

香囊素色,繡著幾朵紅梅。紅梅冷香,乃是穆情最喜的繡花樣子。

蘇簡愣然:“三小姐?”

“蘇公子不妨先解開香囊看看。”

香囊裏頭,除了香料,還放著一卷字條。蘇簡將字條卷開來看,“這是——”

“這是我向飛鷹閣討來的比武大會的名單。”穆情道,“我知道這些年,蘇公子一直在找蕭氏宗族的下落。”

是了,飛鷹閣的比武大會有人數限製,得了這份名單,說不定可可以看出一些可疑之處。

“多謝三小姐。”蘇簡思忖片刻,將字條卷起。

“蘇公子不必謝我。穆情真正想送的,隻是這個香囊。可我知道,如若單獨送香囊,蘇公子必定不會接受,因此才討來這份名單,借花獻佛。”

蘇簡默然半刻,將香囊收起:“三小姐有心了。然而蘇某心心念念的,隻有與蕭氏宗族的深仇大恨,並無其他。”

這話說得直白,動輒傷人。

而穆情的神色,卻波瀾不驚:“蘇公子不是說,等到二十五歲也許會娶親嗎?”

蘇簡的背影一僵。

“穆情便等到那一年。”

唐緋隨江展羿遊逛一天,本是極開心的。到了傍晚,江展羿將自己要回蜀地的消息一說,唐緋就有點兒不高興了。

莊家的巷子口有一株小桃紅,小桃紅溫婉明豔,就如天邊紅霞。

可唐緋立在桃紅樹邊,竟是人比花更美。

此時此刻,她悶悶地問:“你既然要走,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江展羿愣道:“不是一早就提過了嗎?飛鷹閣比武結束,我就回雲過山莊。”

唐緋心裏一琢磨,確有此事。

她垂下腦袋,“哦”了一聲:“那……後天我就不去送你了。”說罷這話,她看了江展羿一眼,便轉身回了巷子。

夕陽把唐緋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深深的,有點孤單。

江少俠看著看著,忽覺煩躁,喝道:“喂,我話還沒說完,你怎麽走了——”

唐緋腳步一頓,回過身來。

“你凶什麽凶啊!你要走,我不開心還不成麽?你還不準人不開心了!”

江展羿愣住,“我哪裏不準你不開心了……”

而唐緋又垂下頭,烏黑的發絲從肩上滑落,兩朵榴花墜子明滅閃動。

江展羿走近兩步,有些窘迫。

“狐狸仙,我是想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唐緋赫然抬起頭來。

江展羿卻避開了她的目光:“既然、既然莊姨對你不好,你不如跟我回去。反正雲過山莊百來號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對,我是想說,雲過山莊的人,包括我在內,都不會不喜歡你,所以你,我……”

江展羿越說越混亂,到了後來,儼然不知自己在說甚。

他撓撓頭,不禁又煩躁起來:“反正,你聽明白了就行了——”

“我聽明白了。”唐緋驚喜道,“猴子,你想帶我回雲過山莊?”

“嗯,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此問一出,唐緋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從餘光裏掃了江展羿的左腿一眼。

“可我得等我老三叔啊。”她道,“再說了,等阿緒和莊叔回來,我還得跟他們打聲招呼吧。”

“其實你——”

“而且。”唐緋驀然打斷他,“我總不能一直賴著你吧。”

這也是了,江展羿聽了這話,不由地想,自己亦沒有可能讓她一直賴著。

“那好,你好生照顧自己。若有事,就寫信告訴我。”說罷這話,他如往常一般,扛起大刀,轉身走了。

兩天後的東渡口,江展羿沒有等到唐緋,因為彼時,唐門阿緋已然去杭州尋季放了。

季放聽聞唐緋的來意,不由大怒。

“你去唐門作甚?!唐門把你把你趕出來不說,帶你沒有半點好,你還想覥著臉上門去找唐默?!”

“可我不找掌門,猴子的腿該怎麽辦?”

“什麽猴子老虎?那小子的腿疾是命,根本沒得治!”

“怎麽會沒得治呢?!”唐緋驚呼道,“我問過華大夫了,他說猴子的腿是毒藥所致。這天下,掌門用毒解毒,都是最厲害的。隻要掌門肯幫忙,猴子的腿一定會好起來的!”

季放被唐緋鬧得筋疲力盡,往椅子上一坐,懶得理她。

唐緋又趕緊央求道:“老三叔,掌門他不愛見我,你給我一顆疏天影的種子。他要得了疏天影,一定就願意幫我了。”

疏天影,乃是世間奇草,混於水中,能溶百毒。

“真不知那姓江的小子給你吃了什麽迷魂藥!”季放有氣無力地看她一眼。語罷,他甩手出屋,縱身上了房簷揭開一片瓦,“臭丫頭,接著!”

唐緋得了疏天影的種子,欣喜萬分。她立刻用帕子將花種收好,又小心翼翼地說:“老三叔,我不喜歡莊姨,我能在你這兒——”

豈料她這話還沒說完,季放已然砰然關上屋門。

“拿了種子快走!我沒你這麽沒出息的徒弟!”

唐緋先是一愣,氣得跺腳:“你以為我想認你做師傅?!臭三叔!”

然而她這話說得卻沒有底氣。日前,唐緋惹了莊姨生氣後,便再沒回過家。如今回去,也不知是怎樣一番景象。

事實總是比想象更要糟糕。

三天後,唐緋回到莊家,已沒了轉圜的餘地。她住的屋子被上了鎖,自己的東西都堆在屋外頭。

莊姨站在院子裏,冷冷道:“不住下去的話,可是你自個兒說的,鄰裏街坊也都聽到了。我莊家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你日後,便自個兒看著辦吧。”

唐緋連回嘴的力氣都沒了。

其實這莊家,她哪裏想真地住下去呢?不過是求一角遮風擋雨的屋簷罷了。

唐門阿緋默默地將行囊收好,找了根竹竿子挑起,就此離開莊家。

流離了這麽多年,總以為以後可以好一些,輾轉至今,怎會又無家可歸了呢?她想。

因為沒有地方可去,唐緋不知不覺,走到了東渡口。

江水蒼蒼,船隻漂泊無依。春末夏初,蘇州落起小雨,天氣陰陰的。

唐緋不喜歡這樣的陰天。她憶起去年的這個時候,有榴花開遍山野,火紅火紅如同朝陽。

那是雲過山莊的景致。而彼時,江展羿還帶自己摘了榴花,送去常西城賣。

她的,非常非常美好的回憶。

想起這些,唐緋忽然高興起來。

天色昏暗,江上幾點漁火。岸旁有個布衣姑娘,在興奮招手。

“船家,你們有誰去蜀地嗎?我想猴子了,帶我去蜀地好嗎?”

於是一葉輕舟入江,於蒼茫江水中浮浮沉沉。就好似一個人的宿命,在滄浪紅塵中輾轉起伏,最後得以皈依。

轉眼夏至,六月天色湛藍,幾朵白雲如練。

雲過山莊門前的古樹很高了,綠葉繁密,枝椏粗壯。

這一天午過,江展羿閑來無事,縱上一段粗枝,枕著手臂小憩。

陽光透過葉片,細細碎碎地灑在他身上,勾勒出英朗的眉眼。

一時入夢,夢裏有隻白毛狐狸。狐狸似是無家可歸,東張西望,十分無措。

江展羿心下一沉,轉醒過來。這會兒,天上的雲層又厚了些,遮住太陽,他縱下樹,餘光四下一掃,不由愣住了。

不知何時,山間出現了一個緋色身影,茫然四顧的神色,就像夢裏的那隻狐狸。

唐阿緋還是如初的樣子,拖著大包小包的行囊,吭哧吭哧地爬上山來。

雲過山莊漸近,洗練而簡單的線條。莊前站著一個人,很熟悉很好看的模樣。

唐緋原本是不怕的,可闊別月餘如隔三秋。

她緊張起來,磕磕巴巴道:“猴子,我、我回來這裏成嗎?”仿佛生怕被他拒絕,趕緊又解釋,“我沒地方可以去了,三叔不收留我,莊姨又把我攆出來了,所以……”

唐阿緋還是那個唐阿緋,高興的時候,緊張的時候,話都非常多。她顛三倒四地說著,除了江展羿,沒有人能耐心聽。

而待唐緋說完,江展羿便笑了,笑意溫柔而瀟灑。

他慢慢張開手,隻答了一個字。

“好。”

唐緋看著張開的手,忽然眼裏就有了淚意。

她覺得,這茫茫人間,到底還有個人肯收留她。

於是唐阿緋一時會錯意,把江展羿那隻想要拉她一把的手,當作一種相迎與接納的姿態。然後她快步上前,埋首在他的胸膛,把這許多年來憋屈的眼淚揩在了他的襟口,卻沒能發現江展羿江大少俠渾身上下都僵住了。.易.看.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