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驚春

你和蘇簡之間……有婚約?

唐緋愣住了。過了好半晌,她垂下眸子,輕輕地,低低地“嗯”了一聲,然後她又連忙抬頭說:“不過,不過我跟他……”

不過什麽呢?婚約就是婚約,難道有假不成。

唐緋也不曉得自己想解釋什麽,她甚至不知道為何心裏無端生出了一絲慌亂,一絲害怕。

樓外有蕭蕭風聲,秋天真地到來了。

江展羿緘口不言,他的眸色很深,有點難以捉摸。

其實,江大少俠本想問清一些事情的,比如唐緋何故會有杏花令,比如她爹娘的真實身份;又比如為何青衫宮少宮主這樣的人物會與她有婚約,比如……她到底喜不喜歡蘇簡。

可突然一下子,江展羿覺得有點乏力,覺得這些事情,他仿佛沒有知道的必要了。

於是一如尋常般,江少俠伸手揉了揉唐緋的發,嘴角扯出一笑:“早些睡。”然後便走了。

第二天,四人馳驅半日,來到雨前鎮。在雨前鎮留宿一晚,於第三天的中午回到雲過山莊。

正所謂一葉知秋,幾人下山不過數日,山間的草木,已有枯黃之像。秋來風起,團團枝葉映著日暉,煞是好看。

算起來,唐緋已在雲過山莊住了近半年,聽說她要離開,山中弟兄都有些舍不得。不過唐緋終是要走的。依她自己的說法,老三叔最多還有一兩年就回來找她了,所以她先去江南住著,等著老三叔。

這一夜,唐緋躺在床榻上,輾轉難眠。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那一天,還是姚玄提議說,讓她在山裏過完生日再走。

從前的唐緋呢,總是很看重這些大大小小的節日。不過這一會兒,她心裏裝的卻不是這樁事,而是生日過後的別離。

其實對於唐緋這種漂泊久了的人,看待別離,多多少少會坦然一些。可這回離開,她心中總有些事放不下。而眼前浮現的,竟是許多天前,在初秋客棧的事。

江展羿揉了揉她的發,說“早些睡”,然後他的笑容連同離開的背影,都有一絲落寞。全然不複往昔的挺拔瀟灑。

唐緋想著想著,便從懷裏摸出一小瓶東西。那是她扭傷腳的時候,江展羿給她的藥膏。

唐阿緋打開瓶塞聞了聞,心中漸漸有了主意。

第二天清早,江展羿來找唐緋,沒能找著她的人,隻在桌上找到了一張字條。

“猴子,你的藥我給你熬好了,記得要喝兩碗。今天我有事兒出門啦,很晚才能回來。晚膳你給我留一碗長壽麵和兩個雞蛋吧,我可想吃了。”

依舊是歡天喜地的語氣。江展羿看了字條,不由一笑。這隻狐狸仙,八成又去山上找石頭做首飾了。

他掂了掂手裏的錦盒,本要放在唐緋房中,轉念一想,還是等她回來,親手給她的好。

江展羿出了屋,撞見尹緒。這些日子,尹緒都很老實地呆在西院裏。許是日前千鶴樓小倌的事讓他有點尷尬,所以一見江展羿,尹緒的模樣有些無錯。

江大少俠跟他招呼一聲,說:“狐狸仙一大早出門了。”

尹緒點點頭,避開江展羿的目光,“哦”了一聲。

江展羿看他一眼,又道:“那我先走了。”

可還沒走出幾步,忽聽尹緒在身後喚道:“展羿哥哥。”尹緒是個害羞的人,憋了半晌,才又憋出四個字:“謝、謝謝你。”

江展羿一愣,轉而笑起來:“小事。”

“我道謝,不是為你日前幫我的事。”尹緒解釋得有些情急,“是因為,因為阿姊。”

“狐狸仙?”江展羿又愣住了。

“嗯。”尹緒點點頭。

太陽全然出來了,天地間是淡淡的金色。江展羿今日穿一身牙白短衫。淺淡的色澤,愈發顯得他英氣逼人。看著尹緒局促的模樣,江展羿一撩衣擺,在台階上坐下,拍拍身旁的位置,“阿緒,過來坐。”

尹緒坐過去。他依然埋著頭,像是滿腹言語不知從何說起。

江展羿便隨意挑起個話頭:“對了,你既然是狐狸仙的堂弟,怎麽不姓唐?”

“因為我們的爹,不是親生兄弟。”尹緒道,“其實阿姊的親爹是誰,唐門裏頭,沒有人知道。阿姊的娘親是唐門人,她離開唐門了幾年,等回去以後,已經有了身孕,生了阿姊。故此。唐門裏的人,都不喜歡阿姊。阿姊她曾經也跟我說,她在唐門,呆得很不快活。”

唐緋在唐門呆得不快活,江展羿是知道的。那時才剛入夏,唐阿緋一去常西城就樂昏了頭,唯一黯然的那一刻,便是提起唐門,她說:“唐門裏頭的人,都討厭我……”

“其實阿姊的親爹到底是誰,我爹他也不知道。我爹隻說,阿姊的爹,是一個長得非常非常好看的人。因為他對我爹有恩,我爹便認了他做兄長。”

“我沒有娘,我爹是我唯一的親人。不過後來,我爹也過世了。臨終前,他對我說,以後一定要對阿姊一家人好。”

其實江展羿身上,到底有點粗漢子的脾性,不太會安慰人。聽了這話,他在心中輾轉良久,隻拍了拍尹緒的肩,說:“沒事,然後呢?”

“我爹過世不久後,我便被養父母收養了。他們說不上大富大貴,日子還過得去。一直到去年,我聽說阿姊被逐出唐門,想起我爹臨終的托付,才執意來了蜀地,想將她帶回江南。”

“展羿哥哥,謝謝你。阿姊說……她這半年,在這兒呆得很開心,比在唐門開心多了。”

江展羿聞言,沉默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得半晌,他避開這個話頭,對尹緒道:“那些的大道理,我曉得的不多。不過小時候,我爺爺對我說,這世上哪有那麽多條條框框的呢,其實一個人,隻要重諾守信,言出必行就很了不起了。”說著,他抬起左拳,推了一把尹緒,笑起來:“好小子。”

一直等到傍晚,唐緋都沒有回來。長壽麵與荷包蛋都做好了,壽星卻不在。

天晚秋涼,山間起了風。練武場裏,雲過山莊的弟兄們卻在大汗淋漓地操練。姚玄見江展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由笑道:“莊主若擔心,不如去莊門口等著。”

江展羿怔住,可頓了一下,他“嗯”了一聲便扛起長刀要走。

夜風陣陣,姚玄忽又喚道:“莊主。”

江展羿回過頭來。

姚玄笑道:“今天上午,看莊主手裏拿了一個錦盒。盒子裏,可是送阿緋姑娘的禮物?”

江展羿點了下頭,又搖了搖頭,然後說:“不送了。起碼,今天不送了。”

姚玄一愣:“為何?”

夜色中,扛著刀的江展羿玉樹臨風,像是想通了什麽事,臉上一副釋然笑容。

“狐狸仙看著單純,但她半生漂泊,心裏總是渴望安好的。這樣的姑娘,合該有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照顧她一輩子。可是我,有腿疾。”

治不好的腿疾。

姚玄眼神一傷,搖搖頭:“其實莊主你不必……”

“我沒有。我絲毫也沒有放棄,隻要我一天沒有殘廢,我就一定會去找治這腿疾的辦法。隻不過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對於其他的人,或許有更好的選擇不是麽?”

姚玄愣住了。而過了許久,他亦笑起來:“好,隻要是莊主決定了,安和定與莊主站在一邊。”

江展羿點點頭,轉身要走,然後姚玄又喚道:“莊主。”

“莊主,安和癡長莊主兩歲,還望莊主聽我幾句肺腑之言。”

“你說。”

“其實,世上許多事情,不必非要去做個了斷。與其了斷了絕情絕義,傷人傷己,不如將其轉化成另一種方式。誠如莊主對阿緋姑娘的情。此情朦朧,不過剛剛生根發芽。與其努力節製,莊主不如以另一種方法去對待它。不如……將阿緋姑娘當作自己的妹妹。”

“好。”

“還有,安和希望,莊主不要一時陷入困局之中。因為許多時候,困住人的,不是一樁事,不是一個人,而是自己的心。莊主你看這天大地大,還有許多美好的事。譬如,雲過山莊一群肝膽相照的弟兄,譬如,等到來年春到,莊主你便可去江南探望歐陽老先生。”

江展羿點了點頭:“嗯,我也這麽想。”

姚玄笑起來:“因為安和從前吃過這些虧,所以多說了兩句,還望莊主莫怪。”

唐緋是在中夜時分才回來的。她偷偷摸摸地溜入院子,正要摸索進屋,卻聽身後一人嗬斥道:“去哪兒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唐緋一驚,回身看見皺著眉頭的江展羿。

江展羿走近了,見唐緋一身髒兮兮的,但幸而沒有受傷,眉心漸漸舒展開來。

他衝唐阿緋揚揚下巴,瀟灑笑道:“跟我來。”

膳房裏,江大少俠將一碗長壽麵與荷包蛋放在桌上。唐緋一見,欣喜道:“猴子,這麽晚了,你居然還給我留著飯。”

江展羿在她對麵坐下,說:“快些吃,吃了去睡,明天你得早起趕路。”

唐緋聽了這話,手裏動作一滯。須臾,她放下筷子,埋頭在腰間翻翻找找,取出一個瓶子。

“這個,給你。”

江展羿一愣,蹙起眉:“這不是……我前些天給你的藥膏麽?”

唐阿緋高興地說:“猴子,你快打開來聞聞。”

江展羿狐疑地用拇指撬開瓶塞,放在鼻下一嗅:“這是?”

“我加了三味藥草進去。”唐緋十分得意,然後她又愁苦起來,“誰讓我原來給你熬的藥湯沒效呢。可能你的腿不是經絡的毛病吧。”

江展羿道:“你既然早知道沒效,怎麽還……”

怎麽還一天兩碗地熬給我喝?

然而,這後麵的話,他沒有問出口。何必問呢?有時候我們做事,隻是圖個安心罷了。

唐緋自也沒聽見這話,她還在興高采烈地說著:“所以我鑽研了好些天,總算想到要在這藥膏裏添些藥草,用來活血。猴子,你快試試,如果有效,你就寫信跟我說……”

那是唐緋記事以來,第一回在生辰之日,沒有給自己做首飾。她全然將這事忘了,滿心滿眼惦記的不過是一瓶依舊沒有效的破藥膏。

第二日清晨,涼風如水,薄雲如紗。江展羿將唐緋和尹緒送到山腰。

送別是這樣,總是沒有終點,不如停在半途,盼君來日安好。

遠處是茫茫碧草,更行更遠還生。唐阿緋這回學聰明了,她扛了一根木棍,將行囊係在棍子頭,吭哧吭哧地走。

江展羿囑咐道:“從常西城去渡口路途不遠。不過你跟阿緒需在船上呆上二十來天。你愛說話,上了船後,切忌不要與人多說,尤其是自己的身份家底,知道麽?”

唐緋點點頭,說知道了。

江展羿又道:“你的那塊鏤空雕著杏花的木牌子,也千萬藏好,不要被人看到。出門在外,學會明哲保身,不要與人起正麵衝突。”

唐緋又點了點頭。

於是江展羿將自己手裏一個墨綠色的行囊係在唐緋的木棍一頭,然後拍拍她的左臂,淡笑起來:“行了,走吧。”

少年的笑容俊朗。

唐緋突然覺得難過,突然覺得很舍不得。她沒有道別,而是扛著行囊,默默地往山下走去。走了十數步,她又回過身來。

江展羿還是站在那裏,那麽那麽好看的樣子。

唐緋牽了牽嘴角,努力勾出一笑,高聲道:“猴子,你放心,我一定會,一定會幫你找到治腿的方法。”

江展羿點了點頭,衝她揮揮手。

東行五裏,路過一個亭子。亭前有小水潭,水流潺湲。此刻太陽朗照,山間依然寂靜,時不時有清脆鳥鳴。

唐阿緋瞧見墨綠色的行囊,忽地心頭一動,道:“阿緒,你等等。”然後她走入亭子,將行囊解開。

墨綠色的布巾攤開,裏頭一共有三樣東西。一樣,是泰嬸說好給她做的湘妃色的衣裳。

一樣,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那是當初,羅師爺拜托雲過山莊收留唐緋給的銀子。

還有一樣呢?還有一樣是一個錦盒。

唐緋打開錦盒時,手有點發顫。錦盒裏頭,是一副首飾。一條榴花鏈子,和一對榴花耳環。

榴花火紅,仿佛這一年的唐緋,如此燦爛的韶華。

那是唐緋記事以來,第一回在生辰之日,沒有給自己做首飾。可是就在第二天,她收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份旁人送的首飾。

唐緋帶上耳環和手鏈,映著潭水一照。

看著水中的自己,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麽好看過。

“阿緒,我……”唐緋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哽咽。

她沒有把話說完,站起身,拋下行囊,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去。生怕、生怕跑得慢了。江展羿就不見了。

不過幸好,江展羿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裏。十分好看,十分英挺。

他們之間還隔著十餘台階,唐緋便停下來,她大肆地衝江展羿招手,紅著眼圈,指了指自己的耳環:“猴子,好看不?”

江展羿笑了,他說:“嗯,好看。”

不過他隻是站在那裏,沒有往前一步,沒有後退一步。

唐緋垂下頭,過了會兒,低聲說:“那……我走了。”

江展羿的語氣很淡,淡的像這初秋的天:“嗯,好。”

唐緋的心裏難過極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難過,像是……心中少了一些什麽似的。直到尹緒看到她,小心翼翼地問:“阿姊,你怎麽哭了?”

唐緋一愣,她抬袖揩了一把,才發現滿臉都是水漬。

怎麽會哭了呢?她想。

其實唐阿緋內心堅韌,又易滿足,有時受了委屈,頂多泛泛淚光,卻甚少真地哭出來。

唐緋回過頭,往山上看去。山腰那個身影早就看不見了。那個線條洗練,和樂安好的山莊,也隱沒在蒼翠山的樹林了。

唐緋看了半晌,像是終於找到了原因。她指了指蒼蒼雲山,說:“阿緒,我挺喜歡這兒的。我……真地很喜歡很喜歡雲過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