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江展羿的生辰在大年初一,冬去春來,萬物初始。
?說起來呢,江少俠真正的生日,誰也不曉得。他是個孤兒,十九年前,被遺棄在一方獨木筏上。
??彼時江水浩瀚,遠天雲舒雲卷,一隻白鳥正朝著初生的朝陽展翅翱翔。
??歐陽熙撿到江展羿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那個名動天下的智者,性格裏多少有點清淡隨意。於是,木筏上的小娃娃便跟著長江水姓了江,隨著那隻翱翔的白鳥喚作展羿。
??後來,歐陽老先生許是在想,反正每過一載,人就長大一歲,不如將江展羿的生辰定在大年初一,月月朝朝與光陰同歲。
??十九年後的大年初一,江少俠起了個大早。
??天色黑茫茫的,姚玄入得院內,長衣擺還沾著露水。他手裏拿著兩封信,笑道:“這回巧,歐陽老先生和阿緋姑娘的信一齊來了。”
??江展羿正從井裏提水,問:“寫了什麽?”
??“歐陽老先生這一封,說是院裏的梅花謝了,桃杏將開。等莊主去了江南,桃花便開到最濃了。”
??江展羿“嗯”了一聲,又問:“另一封呢?”
??“阿緋姑娘說,她在蘇州過得不錯,讓莊主放心。另還提到治腿疾的辦法,說是最近讀了一本醫書,裏頭有個方子。阿緋姑娘照著方子抓了藥,磨成粉,正在四處托人給莊主帶回來。”
??江展羿手裏動作一頓,喉結上下動了動:“嗯,還有呢?”
??“便再沒什麽了,阿緋姑娘寫信瑣碎,拉拉雜雜半日,說得不過是一樁事。對了,倒是有一點甚為有趣。”
??“哪一點?”
??姚玄將兩封信攤開,遞到江展羿眼前:“歐陽老先生說,既然莊主過一兩個月就要回蘇州,便不必回信了。不過阿緋姑娘卻說,莊主你十分小氣,每次寫信,都隻有幾行字而已。她讓你這回多寫一些,起碼寫足一頁紙。”
??江展羿放下木桶。他皺起眉頭,拋下一句“那我試試”,便回了房。
??姚玄不禁笑起來,等在江莊主的門前不走。過了一會兒,江展羿果然出來了,他煩躁地問:“這封回信,狐狸仙要得急麽?”
??“這倒沒提。”姚玄笑道:“不過等些時日,莊主就要去蘇州了,不如早點告訴阿緋姑娘。”
??江展羿在台階上坐了,揉起太陽穴來:“可這才一行字啊!”
??“嗯?”
??江展羿越發煩躁,“而且每天都過得一樣,到底有什麽好說的啊?!”
??“莊主,其實一個遠遊之人,盼的並不是回信裏的內容,而是這封信所帶去的牽掛。”
??“但是——”江展羿忍了忍,終是沒能將心聲忍住,“但是我一個粗漢子,字寫得醜,又沒什麽文采,寫信過去不是讓人笑話嗎?”
??可不是麽?上一回,江大少俠給狐狸仙回信,因文采不濟,所以向姚玄討了一本詩詞集子讀了一整天,這才湊足了幾行字。
??姚玄終於忍俊不禁,調侃道:“莊主給歐陽老先生回信,可不見得有這般困擾。”頓了頓,又說,“不妥,倘若莊主不介意,回信一事,安和亦可代勞,隻是這樣一來,阿緋姑娘她——”
??江展羿一怔,擺手道:“算了算了。”
??姚玄繼續道:“何況莊主你的字,雖沒甚風骨可言。但一筆一劃甚是認真,大氣且灑脫,想必也不會遭人笑話。”
??而此時此刻,江少俠似乎在想著什麽。少時,他忽然尷尬道:“安和,上回那本詩詞集子有點難,我讀不大明白。你那兒……還有簡單淺顯一點的麽?”
??幾日後,蘇州城。早春方至,橋頭曲水。
??小閣樓上,蘇簡將茶碗蓋一合:“果真?”
??唐緋得意道:“誰讓她成天欺負我,還搶我給猴子的藥材。這下好了,她染了傷寒,我就在她的藥湯裏加了合歡皮。”
??合歡皮的作用是催睡。莊姨染了傷寒,本該多眠,故此唐緋加合歡皮一舉,對她的身體並無壞處。隻是,唐阿緋這麽做的目的,是想圖個清靜罷了。
??“就是出門出得急,連發髻都鬆了。”唐緋摸摸腦袋頂,傻乎乎地笑道。
??蘇簡亦是一笑。
??梨木角櫃上,擺著一個瓷瓶。瓷瓶裏有插著絹花。
??蘇少宮主餘光一掃,並手為刃。刃風過去,絹花折枝,打著旋兒落到他手裏。
??“用這個。”蘇簡溫言道。
??唐緋喜滋滋接過絹花,重新挽了髻,跑到屋角水盆處照看。
??“對了,蘇簡,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兒啊?”唐緋坐回凳子,明顯歡喜了不少。
??蘇簡的神色清淡:“想跟阿緋打聽幾樁私事罷了。”
??“那你問,我說。”唐緋端正坐好,絲毫沒有戒心的樣子。
??蘇簡猶疑了片刻,問道:“阿緋你可識得穆小公子?”
??“穆小公子?”
??“就是武林盟主穆衍風的小兒子,穆玨。”
??唐緋一愣,搖了搖頭:“不認得。”
??“那——歐陽熙歐陽老先生呢?”
??“也不認得。”唐緋道,“蘇簡,你問的都是大人物,我一個唐門的姑娘,怎麽會認得他們啊。”
??“這樣啊……”蘇簡沉吟半刻,又抬頭道:“那麽季放呢?”
??唐緋的神色明顯一僵。
??“阿緋,你認得季放對不對?”
??唐緋垂下頭,好半晌才說:“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蘇簡道:“季放是你在江南的師父,你身上的杏花令,就是他給你的,對不對?”
??“我……”唐緋猶疑片刻,抬起頭來,“蘇簡,這些事……”
??然而話為出口,她便怔住了。自從識得蘇簡以來,她從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神色。有點懇切,有點慌亂。
??“阿緋,你告訴我季放的下落,可好?”
??唐阿緋隻覺不忍拒絕:“可是老三叔他過一兩年才能回來。”
??“原來如此……”蘇簡默了一默,淡淡笑道:“無論如何,多謝阿緋了。”
??蘇少宮主這枚笑容,明明和從前的一般無二,可唐緋忽然覺得,他的笑容裏頭,仿佛有些她看不透的東西。
??“對了,兩個月後,飛鷹閣有一次比武大會,這次大會,雖不及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會,但也能令人大開眼界。”
??唐緋一聽這話,儼然忘了方才的事。她欣喜道:“那我可以去瞧瞧嗎?!”
??蘇簡點頭:“嗯,你說你是蜀地青衫宮的隨行弟子便好。”
??一提及比武大會,唐阿緋便興奮之極,她與蘇簡又說了會兒話,然後道:“蘇簡,我得走了,待會兒莊姨醒了,我還得幫她把藥熬好。”
??唐阿緋推開門要走,忽聽身後,蘇簡喚了她一聲。
??“丫頭。”
??唐緋愣然回頭。
??“接著。”隨著一聲輕笑,一個紙包落入唐緋的手裏。
??“這個是——”
??蘇簡臉上是洋洋灑灑的笑意:“治病救傷的藥材,我這裏沒有。可若說催睡的迷香,我這裏倒多的是。”
??唐緋一愣,卻聽蘇簡又道:“丫頭,如果下回想多清靜一會兒,就多加點量。”
??轉眼春來,江南和蜀地都是煙雨天。
??二月末的一個清晨,江展羿將長刀扛在肩上,刀頭係了行囊。他拍拍姚玄的手臂,說:“我不在的這兩三個月,莊裏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姚玄道:“莊主放心。”又說,“弟兄們還在睡,胖三和齊豹子在院子外頭等著。”
??江展羿點了下頭,剛一轉身,左腿忽地陣痛起來。他眉頭一皺,險些跌倒。
??姚玄見狀,不禁道:“莊主,還是我——”
??“不必。”江展羿吃力站起,朝他招招手,“蜀地到江南都要人陪著,往後幾十年,我又該怎麽活?”
??姚玄一愣,沉吟一番,道:“莊主若得閑,去三月末飛鷹閣的比武大會吧。”
??江展羿一愣:“爺爺和師父從前說,我在二十歲前,不可參加任何比武大會。”
??“不是參加。”姚玄道,“比武會上,群英匯集,想必有來自五湖四海的高手,其中也不乏有醫術高明之人。莊主若有機緣,說不定遇上可為莊主治腿疾的貴人。”
??院子外,等了半晌的胖三,早已焦躁起來。
??“莊主,幹什麽這麽磨蹭啊!姚玄是你的兄弟,我胖三跟齊豹子就不是了麽?!”
??江展羿與姚玄相視一笑,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青城山間,偶有花開,清晨風送來第一股乍暖還寒的春意。
??江展羿站在石階上,衝姚玄等人揮了揮手。
??胖三喊道:“老大,這回去江南,討個媳婦兒回來吧!”
??江展羿哈哈大笑,笑意瀟灑,翩若驚鴻,如他這個人一般。??